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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日本，小樽的雪。干凈、潮濕而又霧氣彌漫的鏡頭美好的讓人有種幻滅感，正如夢境一般。

影片《情書》的開端首先定格在一個美麗而又干凈的側(cè)顏上，而后再從和這個側(cè)顏已經(jīng)融為一體的冰天雪地中，拉起了一個廣袤的長鏡頭。從而造就了影片中最經(jīng)典的開場一幕：渡邊博子宛若大地的精靈，靜寂地躺在散發(fā)著寒氣和仙氣的雪地中，仿佛已經(jīng)死去。忽然，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打破了夢境般唯美的畫面，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沒死，只是暫時忘了呼吸。為什么忘了呼吸，因為思念一個人到極致了，以至于忘記自己的存在，仿佛全世界除了他，包括“我”那身體也只是為了感念他而存在，而不是去感受這世界或周遭的其他什么東西。巖井俊二一向緩慢意識流的文藝敘事風(fēng)格，可能讓觀眾云里霧里，但你沒看懂，并不等于你沒看見，這就是視聽語言的魅力。

影片《情書》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故事，由偶像出演的青春片？文藝的純愛片？又或是現(xiàn)代人的自我寓言？我一直想不到合適的詞或主題來定義它，整部影片那種哀而不傷又倏忽間讓你痛到極致的感覺，一直包圍著我，美而殘忍地近乎窒息。影片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年輕姑娘渡邊博子，收到了未婚夫藤井樹登山遇難的噩耗。盡管兩年呢，博子仍然沉浸在悲痛中無法釋懷。于是，仿佛哀悼的儀式感一般，她往樹中學(xué)時代的住址處，寄出了一封信。原本是一個應(yīng)該失效的地址，一封寄往天堂的信，卻意外地收到了署名藤井樹的回信，寄出回信的是與男藤井樹同名的女藤井樹，而女藤井樹又是他未婚夫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于是在不斷設(shè)計的機緣巧合下，兩個容貌相似的女孩，開始共同回憶死去的、記憶中的那個少年。而這份回憶揭開了一個羞澀而又純真的秘密：女藤井樹竟是男藤井樹的初戀。

雪貫穿了影片的始終，象征著天真與純潔。少年時的愛戀有一份少了理性的迷人，多了羞澀的純粹。這種欲蓋彌彰的狀態(tài)是青春特有的標(biāo)簽之一。影片中男藤井樹和女藤井樹在圖書館的一幕最為經(jīng)典，也最讓人為之動容。伴著心中抱怨少年樹從來不幫忙做任何事情的旁白，畫面上，獨自填寫著卡片的少女樹悄然地望向窗邊，少年樹倚在那里讀書。風(fēng)鼓起了白色的窗簾，窗簾舞起的時候，遮沒了少年的身影，反打鏡頭中，少女樹臉上有某種隱隱地期待。這就暗示著兩人的情愫僅僅被一層窗簾阻隔，有一種欲言又止的含蓄。德國一位哲學(xué)家德勒茲將之解釋為“情動”。

影片中除了對欲言又止的“情動”的詮釋，還有對死亡的探討，比如女藤井樹從以前老師口中得知男藤井樹死去后，大悲中病情加重，經(jīng)歷了一種“瀕死”的狀態(tài)，于是在意識的恍惚中出現(xiàn)了她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看到蜻蜓標(biāo)本的場景，旁邊一個男人提醒她：“你的父親死了”。此刻，在另一條故事線中，通過平行剪輯，出現(xiàn)了和女主樣貌一樣的渡邊博子在雪地里大喊：“你好嗎”，“我很好”的場景，而在醫(yī)院的女藤井樹氣息微弱地吐出，“你好嗎”，“我很好”。這時其實兩個女孩都真正與死亡達(dá)成和解了，正如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里所傳達(dá)的生命奧秘一樣，“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蜻蜓的死，暗示著和蜻蜓一般的標(biāo)本：(父親和男樹的死，)已經(jīng)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很多人說《情書》是熒幕史上關(guān)于暗戀的極致?？晌覀兛吹阶詈?，會發(fā)現(xiàn)它講的并不只是暗戀，它講的是幾對情癡。秋葉對博子一往情深的癡，秋葉女學(xué)生對秋葉隱忍的癡，博子對樹(男)深入骨髓的癡、樹(男)對樹(女)圣潔迷戀般的癡，還有那個傻傻的后知后覺的女藤井樹的癡。電影中有一個安排很巧妙，十年后的女藤井樹做了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她說：“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正如十年前班級里的同學(xué)故意在紙條上同時寫上他(她)倆的名字，讓他倆同時擔(dān)任圖書委員的職務(wù)，那時的女藤井樹應(yīng)該就愛上這份工作了吧，又或者說她愛上了這段和男藤井樹相處的靜謐而又羞澀的時光，以至于這份純純的美好延續(xù)了十年，氤氳在她心里一直沒有散去。

一封情書，一本以“情”動人的書，一棵爺爺為女藤井樹種的以她名字命名的樹。不得不承認(rèn)這位有“日本王家衛(wèi)”之稱的導(dǎo)演，文藝到了極點，浪漫到了極點。整部電影彌漫著哀而不傷的氛圍，在女藤井樹國中的學(xué)妹們找到那本畫著女藤井樹肖像的書并送還到她家之前，穿插了一個很美又令人甜澀的對話。爺爺說：“在你出生時，我種了一棵樹，所以給你們兩個取了同樣的名字，就是你和那棵樹兩個”。女藤井樹問：“是真的嗎，是哪棵，是這棵嗎？”女藤井樹在院子里歡脫地跑來跑去，不遺余力地試圖找到那棵樹，但爺爺直到最后也未告訴她到底是哪棵。這其實是一個巧妙的伏筆，女藤井樹從未察覺到有棵樹一直陪伴著她的成長，若不是爺爺告訴她，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不言而喻，除了這棵樹外，在她所度過的光陰里，是否也有如此的朦朧與驚喜呢？最后的兩分鐘，影片也許給了我們答案，藤井樹(女)看著女孩們送來的書中借書卡背面自己的素描畫像，一剎那表情凝固在了空氣中，國中女孩們竊笑著、探頭探腦地在嘀咕著什么，她尷尬而又害羞地掩著面、不知所措地佇立在微風(fēng)中，回首著過往的青春，那一刻她在擁有的同時也遺失了。影片最后一個鏡頭：女主在得到答案時懷抱《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的動作與國中時的動作一模一樣，這算是一種變相的圓滿吧，這封來自天國的情書雖然整整遲到了十年，但就像女主緊緊懷抱的書一樣，巖井俊二也許是想借《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告訴我們：“用回憶對抗時光的流逝，情感將在回憶中永恒?！?0世紀(jì)的浪漫，在21世紀(jì)不可避免地會有邏輯硬傷，20世紀(jì)沒有結(jié)局的暗戀，在21世紀(jì)可能有無數(shù)個完美的方案去達(dá)成目的和皆大歡喜的局面。根本不存在電影中的千回百轉(zhuǎn)。我平時是一個理性思維遠(yuǎn)勝于感性思維的人，但這是一部無法用邏輯解釋感情的電影，那也是一個無法用邏輯解釋感情的年代，七年后再看這部電影，依然沒覺得哪里有格外的動人之處，但看完后就是如鯁在喉，讓人有種離喪和不得的痛。不知為何，一直記得影片最后女藤井樹的“因為我太害羞了”這句話，我想，十年前他們都欠彼此一個回答?！盀槭裁茨悴桓嬖V我，你喜歡我？”“因為我太害羞了”。“那你呢？你為什么在借書卡上寫了87次我的名字，卻不告訴我”。我想男藤井樹的回答此刻應(yīng)該也是“因為我太害羞了”。相比墮胎斗毆的青春電影，這也許才是青春本來的樣子，兩位藤井樹之間的萌動，為我們很好地區(qū)分了喜歡和愛，年少時的喜歡總是讓人歡喜，“純粹”“孤獨”“痛楚”也許是這部電影捕捉到的青春最能夠令人產(chǎn)生共鳴的關(guān)鍵詞。

“淺喜似蒼狗，深愛如長風(fēng)?！薄肚闀愤@部唯美而又殘酷的青春物語，讓我總感覺這部電影是一個浪漫的后現(xiàn)代的神秘故事，就像《維羅妮卡雙重生命》式的命題一樣，一對像兩滴水一般純凈的少女生活在不同地方，并不知曉彼此的存在，直到他們的生命被某種神秘因素、被一個活著或死去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情書》這部電影或許我們可以借助精神視野的分析，片中人物的多重鏡像關(guān)系，同時講述了欲望與匱乏、創(chuàng)傷與治愈。我們可以將這個優(yōu)美而離喪的故事視為一則拉康意義上的自我寓言。講述了一個人和一面鏡的故事。通過在鏡像中獲得一個主體“理想我”的主體的形象，這個“理想我”構(gòu)成了所有次生認(rèn)同過程的根源，也就是說，后者(渡邊博子)都以這個形象(女藤井樹)作為自我認(rèn)同的基礎(chǔ)。而這個理想的我(女藤井樹)，表現(xiàn)了渡邊博子情感的動力，她在這種動力中主體將自己從根本上與自己身體的視覺格式認(rèn)同起來，這個格式塔是一個理想的統(tǒng)一。忘我的他戀，同時也是強烈的自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dāng)人們墜入情網(wǎng)，感到自己深深地癡戀著對方的同時，人們在愛戀著戀愛中的自己和自己真切、沉醉的愛；同時，戀愛中人在情人那里獲得的正是某種終于完滿的理想自我的鏡像，就自戀而言，再沒有比戀人更恰當(dāng)?shù)溺R子。

在這面鏡子中，總能看到那段甜澀的時光。七年前，我還在高中，那還是一個“情書”和小紙條沒有被QQ和微信完全取代的年代。那時的男孩女孩心里都住著一個文藝的孩童，我想起了自己替朋友將英文翻譯成中文詩句的場景，我想起了個子挺拔又害羞的男孩因為不敢直接表白，將他寫的情書說成是作文讓我?guī)退薷牡膱鼍?，我想起了每個女生書里都夾著模樣甚好的信封，小心翼翼懷揣著秘密的場景……我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收到了情書，在那個“情動”的年紀(jì)，一切都羞于啟齒，一切也就沉靜安穩(wěn)。如果那時的你因為各種緣由沒有收到那封令人欣喜不安的情書，那么此刻的你，或許應(yīng)該補一封情書給自己，再補一封情書給青春。因為未來使我們變得理性，而過去總是讓我們變得格外溫柔。我喜歡看到焦慮而又繁忙的現(xiàn)在，所有的人，在“情書”的過往中，重拾溫柔的樣子……

那個寫了87次藤井樹(女)名字的借書卡，哪里是一張簡單的借書卡，分明就是一本偷偷寫了心事又不敢承認(rèn)的日記，每個少年透過這本“日記”，透過這個別致的、帶著自救意味的治愈的故事，看到了屬于青春獨有的那種痛楚和哀而不傷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