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佳馨(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上海 200040)
不論是中國文學記錄中的快意江湖,還是在外國文學中盛極一時的騎士故事,都包含了人類滿滿的探險精神,但實際上那也只是少數(shù)人的選擇。這種根植在內(nèi)心深處的探險文化,經(jīng)過歲月變遷,又以不同的形式在人們心中蘇醒。在當今社會,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從大眾生活中跳脫出去,辭職后通過徒步穿越、房車旅行等形式,去感受從未感受過的風景。有的人在經(jīng)歷過后,選擇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中,繼續(xù)扮演父親、丈夫、兒女等的社會角色,而有的人選擇用一生去繼續(xù)探索、追逐自由和夢想?!恫乇泵貛X·重返無人區(qū)》作為一部探險的紀錄電影,參與的人員在冰原生存的表現(xiàn)卻不及專業(yè)的探險隊。它與許多紀錄電影不同的地方,在于更多的還原與真實,而觀眾在這份真實的還原中,也可以跟隨他們的腳步探尋自己內(nèi)心的答案。
2000年,羌塘無人區(qū)。這片西藏北方最神秘的土地,成為中國最大的自然保護區(qū)。劇組的探險目標是要環(huán)繞普若崗日大冰原,在最高峰用無人機航拍紀錄無人區(qū)的整體面貌,在此之前沒人做過這件事。普若崗日,地球上最大的中低緯度冰川,面積僅次于南北兩極,因而被稱為“世界第三極”。它也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最神秘寂靜的無人區(qū)。冰原因為近年來的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的影響,常處于退縮狀態(tài)中。盡管普若崗日冰川因地理環(huán)境特殊而保存完好,但誰也不能保證沒有意外發(fā)生,因此近距離的冰原拍攝畫面顯得尤為珍貴,那里也是很多人窮極一生也不可能到達的遠方,但他們帶我們看過了。
在電影開場中,一片寂靜遼闊的冰川、雪山橫亙在觀眾的視野中,當人們沉浸在大自然的神秘寂靜中時,畫面由航拍的風景轉(zhuǎn)到遼闊的大地上,駿馬飛奔,馬蹄踏地,“騰騰騰”的聲音讓人感受到了這片土地的狂野與自由。夜晚降臨,影片同樣奉上了璀璨的夜景,讓人瞬間想到了所謂的“斗轉(zhuǎn)星移”是怎樣壯美的景觀。我們在感嘆中國語言博大精深之時,也為城市人久久不曾看見的燦爛星空而發(fā)出美的贊嘆。一幕幕星空延時攝影,讓每個觀眾感受到了地球自轉(zhuǎn)的魅力。在劇組完成環(huán)繞壯舉之后,影片呈現(xiàn)了終點的一處冰川,冰川寒冷而皎潔,就像橫臥在一方天地里的清冷女神。在如此毫無遮攔的浩瀚宇宙面前,在寂靜神秘的自然面前,不得不感嘆,人類太過渺小。造物主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杰作,我們在這些杰作面前,也更加懂得敬畏自然。
隨著當?shù)卣畬σ吧鷦游锉Wo力度的增大,野生動物保護站的士兵和一些當?shù)氐牟孛耖L年默默地守護在這里,因而,在這片土地上幾乎沒有偷獵行為,在路邊到處可見藏羚羊和野驢,路途中不時有牦牛、狼群冒出來。
劇組探險的目的雖然在于攝制普若崗日大冰原的影像,但紀錄片的側(cè)重點并不完全是自然風光,還有一部分是這場冒險之旅。就觀感而言,很多人質(zhì)疑這是一段花絮,但對于真正理解它的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紀錄電影。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正如著名紀錄片導演高峰在其著作中所寫的,社會認知價值是紀錄片最重要的特征。在《藏北秘嶺·重返無人區(qū)》中,除了導演子君簡短的旁白,這部紀錄電影很少用固定的思維來引導觀眾去朝哪個方向去思考,沒有預(yù)設(shè),沒有刻意的煽情,沒有故意賦予其高尚深遠的意義。這本身也是自由的一種體現(xiàn),它沒有禁忌,沒有限制,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尋自己的答案。
自由,是個永恒的話題。導演子君為了回答心中的疑問,跟隨劇組一行人前往羌塘,向這片古老的土地求解。在出發(fā)之前,48個人全都簽下了“生死協(xié)議”。
環(huán)繞冰原,必經(jīng)東溫河大峽谷。劇組選擇在寒冬出發(fā),就是為了能讓河水結(jié)冰,保證車輛能通過河面。但東溫河有溫泉流淌,六七公里長的河面冰層厚薄不均,稍有不慎,冰層塌陷,人仰馬翻。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整個團隊渡過東溫河后,大家興高采烈,唱著藏歌,啃著牛肉,但晚上時,皮卡車司機忽然出現(xiàn)急性肺水腫。碰上這種疾病,輕則呼吸困難、咳血,重則昏厥甚至心臟驟停,在高原上出現(xiàn)這種癥狀的人需要緊急送返。但白天能安全經(jīng)過東溫河已經(jīng)很艱難了,夜晚上路必定兇多吉少。一邊是皮卡車司機的緊急病情需要處理,一邊是護送其返回的兩名隊員的安危,制作人老蔡只能做出艱難的抉擇:避免更多的人陷入險境,等天亮再護送病患回到上一個拔營點。盡管如此,護送病患回去的兩人還要在安全送回病患后,再驅(qū)車回到大部隊。這樣,他們就要在一天時間里把昨天大部隊的路程行駛兩遍。時間緊,更是單車往返,危險系數(shù)大大增加。老蔡跟大部隊就地扎營,等待那兩個隊員回歸。當晚又下起了雪,路面打滑非常難行走,就是在這樣危險重重、難度升級的情況下,運送傷員的隊員仍舊選擇了回歸大部隊。
他們簽下了生死協(xié)議,一路走來,面臨了野牦牛的攻擊,野牦牛能用角輕易挑翻一輛越野車,他們雖然僥幸逃脫,但回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去冰洞里拍攝視頻,要面臨高原上太陽落后失溫的危險,失溫后人一旦失去知覺,其他隊員很難找到他們;在荒山碎石上,在寒冷的大霧里,每踏進無人區(qū)一步,環(huán)境會致使部分腦細胞死亡,這種腦細胞死亡是不可逆的……
從種種情況看來,團隊在探險之旅上表現(xiàn)得并不專業(yè),51歲的攝影貴哥不遵醫(yī)囑重上高原,導致身體承受不住引發(fā)肺水腫,最終撤退;在探索環(huán)繞普若崗日的路線上,車隊失聯(lián),部分車輛多繞遠路,紛爭不斷;在狼群忽然出現(xiàn)時,老蔡通過對講機呼叫所有人上車躲避,但營地里的后勤組長因為一時嚇住了,竟然喊著讓大家躲進帳篷。幸而狼群未發(fā)起攻擊,否則這一個失誤,將帶來更多的驚嚇,甚至傷亡。
這部影片讓人想起搖滾歌手鄭鈞的一首歌——《私奔》。歌詞里寫道:一直到現(xiàn)在我才突然明白,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這群人就是在朝著自己的夢想出發(fā),這就是一種最激動人心的自由。這部紀錄電影是在講述無人區(qū),同時也是在講述生活,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在城市生活里找到自己的安寧。很多人終其一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想要做些什么;一部分人擁有夢想,但沒有機會、沒有勇氣去實現(xiàn)夢想、按夢想生活。真正踏上征程的,只是少數(shù)人。在實現(xiàn)夢想的路上,雖然有些傷痛,但心是自由的,血是熱的。
小時候每個人都曾幻想過未來,幻想過自己將來如何生活。但長大這件事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是生存、誘惑和桎梏。子君想起父親,用一句獨白做了總結(jié):“他用一生,讓我知曉自由的深意。但人往往苦于選擇太多,而非別無選擇。”看著他們一路上克服困難,一步一步到達夢想的遠方,不禁令每個人沉思:我的夢想、真愛和自由,在哪里?我們是否忘記我們也有自己的遠方?
距離他們的目標——登頂主峰只差最后一步了,因為天氣原因,登山隊下撤,團隊所有人只能就地扎營。在零下33攝氏度的天氣里待了16天后,后勤組組員開著玩笑,放話說要火燒帳篷逼迫制片人帶著大家撤退。玩笑話下隱藏著大家真實的想法,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讓這里成為無人區(qū),他們在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里就地駐扎,等待16天,在心理和生理上,已經(jīng)快要到達極限,無法忍受了。一路走來,因為肺水腫,因為害怕對自己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因為受不了高原的惡寒、失溫等狀況,不斷有人撤離這個團隊。從出發(fā)前的48個人、16臺車,到只剩下8個人、3臺車,其中主創(chuàng)人員僅剩3人。
最后,95后女導演子君拿出了父親遇難現(xiàn)場的遺物——父親的登山服。她穿著父親曾穿著的衣服,跟團隊再一次嘗試登頂主峰。2016年13月31號,他們拍到了對普若崗日主峰冰川群的世界首次航拍,帶回了所有人不曾看過的風景。盡管拍攝過程中,無人機撞毀,導致普若崗日的主峰頂點至今沒有影像記錄。
團隊哭成一片,制片人老蔡流著淚說:“我盡力了?!迸σ膊灰欢〞晒Γ@是我們要學會并接受的。在路上,老蔡是整個團隊的決策人,他需要做出許多艱難的抉擇,但整個過程中他只流過兩次淚。第一次是探險初期,尚未進入無人區(qū),攝影組貴哥發(fā)生肺水腫,老蔡在派人護送貴哥返回后,開會討論這一問題,大家在夢想與生命的問題上爭論不休。剛解決完讓人有些糟心的問題,第二天老蔡又接到妹妹電話,談些什么無從得知,我們只能看到他悄悄抹了眼淚,直到影片最后,我們才知道原來在進入無人區(qū)的第一天,妹妹再次打來電話,告訴老蔡:母親癌癥確診,剛推進手術(shù)室。母親雖然一再叮囑誰也不要告訴老蔡這個消息,但因為老蔡是長子,妹妹還是決定告訴他。老蔡的前半生,都在西部地區(qū)漂著,很少因長子的身份而承擔許多家庭的責任。于世俗社會而言,他沒有扛起自己肩上對父母、家庭的責任。但母親理解他,放他前行。盡管如此,母親仍舊為這個遠行的兒子操心不已,頭發(fā)都要掉光了。此行出發(fā)前,老蔡留給母親一句話:你一定要等著我。
劇組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為了夢想踏上這片危險的土地;而導演子君,卻是因為父親而一往無前的。子君的父親饒劍峰是國內(nèi)著名登山家。在意外遇難之前,饒劍峰已經(jīng)攀頂了10座8000米山峰,距離完成登頂世界14座高峰的目標,僅剩下4座。子君對登頂高峰并沒有其他人那么熾熱的情緒,甚至此次拍攝之后,她也不一定會再次登上這樣的高海拔地區(qū)。她是為父親而來,為了站在跟父親同樣的高度,感受他的感受。
一個是暫時放下了贍養(yǎng)責任帶領(lǐng)大部隊實現(xiàn)夢想的中年男人,一個是追尋父輩足跡,想要在某個時空“重遇”父親的21歲女兒。兩個人在以前可能會是“對立方”,一個是永遠在外漂泊的父親,一個是不能經(jīng)常見到父親的女兒。而今天,他們共同踏上了這趟旅程,去理解彼此。對于對方,對于自己,都是一種和解。
“我們都曾在少年時扮演騎士,但如今卻嘲笑英雄?!辈还苁窃阢y幕面前,還是在生活中,大部分人都無法理解他們?yōu)槭裁催x擇了少有人走的人生之路,比如各類極限運動、探險、徒步、朝拜等,更有人指責、嘲笑、質(zhì)疑他們。大家不理解他們的情懷。正如這部電影正式播出時,令人沒想到的是,它吸引到的一部分觀眾是具有越野情懷的小眾人群。他們理解劇組環(huán)繞普若崗日的艱險,理解他們的熱忱,總要有人去做這些事的。這也給我們以感悟:我們可能難以理解別人正在做或者將要做的事情,但他們在各自的行業(yè)或者領(lǐng)域里,或者在自己的人生里,是真正的英雄。英雄,生而孤獨,他們需要與自我和解,更需要社會、家庭對他們的理解。
普若崗日冰原由多個相互連接的平頂冰川構(gòu)成,在那里探險的人們,時時可死,步步求生。劇組用自己丈量夢想的腳步,帶我們體會了一把縱情江湖的快馬輕狂;沒有他們的拍攝和電影的呈現(xiàn),我們甚至不知道這一片無人區(qū),更看不到大自然在這里肆意綻放的美景。跟隨這部電影,我們敬畏自然、剖析真我、理解英雄,重新體味“遠方”和“生命”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