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寶香(西京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3)
電影版《白鹿原》曾被稱為史上最難產(chǎn)的電影,2017年電視劇版《白鹿原》也已播出。而今對兩部作品進行回顧重溫,依然覺得電影版《白鹿原》在主題表達、詩意營造、文化思考等方面更勝一籌,影片中的視聽符號有著極為豐富的意義。
符號學的概念最早是由瑞士哲學家、語言學家索緒爾于20世紀初在其《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書中正式提出。符號是人類對事物認識的媒介,它是信息的載體,又是表達思想感情的物質(zhì)手段。而電影符號學是把電影作為一種特殊符號系統(tǒng)和表意現(xiàn)象進行研究的一個學科。法國符號學大師克里斯蒂安·麥茨于1964年發(fā)表的《電影:語言還是言語》一書,標志著電影符號學的問世。麥茨認為,電影不是現(xiàn)實為人們提供的感知整體的摹寫,而是內(nèi)部有著約定性的符號系統(tǒng)。其能指與所指表現(xiàn)為由畫面和聲音構(gòu)成的不同體系,電影的視聽語言就是一種視聽符號。
作為對結(jié)構(gòu)主義傳統(tǒng)的能指、所指二元對立的修正,美國哲學家皮爾斯提出了符號的三性概念,第一性觀念是符號的可感知部分,即再現(xiàn)體,與能指對應(yīng)。第二性為實際事實,為真實層面即對象。皮爾斯認為人們期待一個事物,并主動積極地視它為理所當然,將其意象置于我們的心智,但經(jīng)驗卻強置觀念于背景,并強迫其進行不同的思考。第三性為意義、解釋項,指的是符號解釋者腦海中的意義,又可稱為思想。這樣就將所指分為兩部分——對象及解釋項。解釋項概念的提出,提供了符號接受者對符號的具體化、個性化解釋的理論依據(jù)。
電影《白鹿原》里有著大量的視聽符號,它們是影片的表意元素,在電影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細細品讀更能引起觀眾情感上的共鳴。
金黃的麥田在影片中出現(xiàn)過二十多次,比如電影開篇成熟的麥田隨風擺動,默默無語的農(nóng)民收割麥子;白孝文和黑娃對坐麥地,說著有關(guān)冰糖、情誼、生孩子的事;小娥到地里看收麥子,麥客們端著老碗吃面;黑娃、小娥第一次性事時戲曲與麥地的交錯出現(xiàn);白孝文、黑娃、鹿兆鵬的火燒麥田;白鹿原上的老人在只剩下麥茬的地里被槍斃;電影結(jié)尾時滿眼匆匆而過的依然是麥田;等等。
電影《白鹿原》里的麥田像極了凡·高的《麥田》,而凡·高的繪畫作品很多都表現(xiàn)出了對貧苦農(nóng)民的敬意,比如《云天下的麥田》《麥田上空的烏鴉》,前者展示了一種絕對的寧靜和徹底的絕望,而后者則展現(xiàn)了無法逃離的紛亂。電影《白鹿原》的用色像極了凡·高的繪畫,亂世的豐收難有喜悅。
金黃的麥田,首先代表著導演的敘事立場,表現(xiàn)的是中國最根本的農(nóng)耕文化在近代歷史風云中的危機與蛻變。民以食為天,千百年來的農(nóng)民都是在土地里刨食,依賴谷物種植生存。電影《白鹿原》的滄桑巨變講述者無疑是生活在這片土地的農(nóng)民。
其次麥田代表的是自然,人類的農(nóng)耕經(jīng)驗即自然經(jīng)驗,即便它有著人類勞作的痕跡,但依然是自然的存在。有關(guān)人的誕生的神話基本上都離不開塵土,肉體的塵土性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它的自然性。維系人類繁衍的性愛甚至愛情,在本質(zhì)上都是自然的。電影里麥田是自然性愛與情欲的見證和場地。幼時白孝文和黑娃無意識談到的娶妻生娃、模仿生育陣痛是在它的腳下。黑娃和田小娥的相遇、相看是在麥地、縱情交歡是在麥積垛上,被打被扔是在田間地頭,田小娥勾引白孝文背靠的依然是麥積垛,一望無垠的麥地猶如《紅高粱》里的高粱地,承載著富有生命的野性和激情。
在電影《白鹿原》里聳立著一座貞節(jié)牌坊,相對于天與地牌坊是一種人為建構(gòu)的秩序,它雖在自然之中但卻缺乏生殖力,麥子生長成熟,天空滋潤大地,而獨有它無法產(chǎn)生任何生命,它彰顯著白鹿原上的宗法秩序,維護著封建禮教的長治久安,扼殺著白鹿原上一個個渴望愛與自由的生命,它是禮教殺人、貞節(jié)殺人的象征,目睹著一個個因觸碰它的權(quán)威而隕落的生命。它展示的是人與自然的異質(zhì)性,決定了儒家“自然人化”理論的非合法性。
陳忠實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過:“辛亥革命以后,封建意識在小民中依然頑固地存在,中國封建道德里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對女性的壓迫,我寫的田小娥是出于人的合理的生存本能所進行的個人反抗,她想求得自己婚姻的美滿,結(jié)果受到多方面的壓迫和殘害。我說我要寫這樣一個女性,純粹出于自身生存本能進行了一定反抗的女性,以及悲劇性的結(jié)局,因為在那個時代她不可能有完美的結(jié)局?!?/p>
在基于地球的三維坐標系中,以地心為原點O,赤道平面為XOY平面,以0度經(jīng)線圈所在的平面為XOZ平面建立三維坐標系,R為地球半徑且R=6370km。則A、B、C的直角坐標分別為:
電影里牌坊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有一定的隱喻,1912年清朝滅亡,皇糧被搶,牌坊見證了世事的變遷,但封建禮教卻像它一般依然聳立在白鹿原上。交農(nóng)事件牌坊見證了父輩在官逼民反狀態(tài)下的反抗,也見證了子輩對父輩反抗精神的繼承。黑娃和孝文幼時對坐麥地,模仿生育疼痛,牌坊審視著禮教的逾越。鹿兆鵬逃婚時,牌坊預示著鹿冷氏無性婚姻的悲劇開始。黑娃帶小娥回白鹿原,牌坊默許著白鹿原對小娥的拒絕。1926年鬧農(nóng)協(xié),牌坊見證了祠堂的被砸。黑娃逃跑,田小娥去找鹿子霖說情,牌坊預示著小娥日后的萬劫不復、聲名狼藉。白孝文與田小娥過夜,牌坊目睹了孝子墮落、父子分家。白孝文恢復男性功能、賣房賣地,牌坊記錄著其對儒家宗法禮教的徹底背叛。
而祠堂則是宗法秩序的具體體現(xiàn)者,代表著封建宗法的根本原則,顯示宗族至尊的族權(quán),如果說白孝文幼時偷看驢馬配種的行為是無意識的性心理,那么至少說明其性的健康狀態(tài),而白嘉軒在祠堂以父親身份對其進行的鞭打則無疑是對其的“閹割”與“去勢”。在白孝文的身上充斥著儒家宗法禮教的壓抑與自然人性的矛盾,白嘉軒一方面告訴他要傳宗接代,一方面又鞭笞他非禮勿視;一方面質(zhì)問他沒有炕上的豪狠,一方面又被他的墮落爛包擊倒在地。他曾是家里頂門立柱的人,最后卻成為支撐在小娥窯洞外面的那根木頭,從儒家的孝子賢孫一夜墮落成敗家子的白孝文,最后才得以找回人性原始的沖動。
在電影《白鹿原》的畫面中,天空更多呈現(xiàn)的是陰云、青灰色,甚少看到霞光,季節(jié)也更是麥子成熟的夏季以及大雪覆蓋的冬季,人物的衣著更多的是灰色、黑色,紅色、綠色出現(xiàn)甚少。這種色調(diào)的選擇預示著影片所述的1912年到1938年近三十年時間里白鹿原命運的滄桑與苦難、悲傷與沉重。
天空的風云變幻對應(yīng)的是現(xiàn)實歷史中的時代更替,戲臺是其寓意的執(zhí)行者,皇糧被搶在戲臺前宣告,革命在戲臺前宣告,鎮(zhèn)嵩軍更是在戲臺上殺牛以立命令,農(nóng)協(xié)在戲臺上批斗田福賢、鹿子霖,國共合作失敗,田福賢在戲臺上殺雞儆猴。戲臺見證了鹿子霖被綁,見證了饑荒,見證了瘟疫。1938年,日本的飛機狂轟濫炸,狗蛋說的那句“今年的麥好,我要吃新饃”,也依然是癡心妄想。
原著中白嘉軒說白鹿村的戲樓變成烙鍋盔的鏊子了。鏊子象征的是烙鍋盔的革命翻來覆去,白鹿原的鄉(xiāng)親們無疑是時局動蕩的最大承受者。電影里黑娃說不管啥世道,農(nóng)民都是最可憐的。導演王全安曾說:“我反復在思考,作為一部時光跨度幾十年的史詩,它經(jīng)歷那么多更替,什么東西是一直恒定不變的?!彪娪袄锊粍拥氖菓驑?、是滄桑與苦難。無疑,電影抓住了小說的主題。
電影里出現(xiàn)過多次吃面的鏡頭,面是陜西人的最愛,來自小麥的精華,契合著麥田意象。它就像是陜西人的品性:厚道、質(zhì)樸、實在、隱忍、爽氣、倔強。
面對世事變化,白鹿原沉默、隱忍、驚慌、無奈、反抗,像面一樣任人揉搓,但又不失自己的內(nèi)核。面是導演鏡頭下白鹿原人的物質(zhì)食糧,但同時也是祖祖輩輩農(nóng)民的精神向往,吃飽飯,過安穩(wěn)的日子,但是每一次的豐收帶來的幾乎都是變本加厲的盤剝與災(zāi)難。
在《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尼采曾談到人類精神的三個變形:負重的駱駝忙著走向它的沙漠,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它變成了作為超人精神體現(xiàn)者的雄獅。但是在尼采看來,它還要在新的形變中成為金發(fā)嬰兒。因為嬰兒是天真與希望,是一個新的開始。尼采在此是以駱駝、獅子、嬰兒的變形來象征人類精神的成長史。白鹿原上的人們也或多或少有著這樣的精神變形。沉默隱忍的時候他們是負重的駱駝,反抗倔強的時候他們是無畏的雄獅。鹿兆鵬、黑娃、白孝文皆有著自己的精神變形。
戲曲在影片中無疑是精神的調(diào)節(jié)劑,隱喻著人們的精神向往,尤其是華陰老腔與碗碗腔的呈現(xiàn)。林兆華的話劇《白鹿原》早在2006年5月就已演出,陳忠實曾回憶:“北京人藝當年籌備《白鹿原》話劇,林兆華導演委托我找一些純粹的農(nóng)民在劇里唱秦腔,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領(lǐng)略了老腔的魅力,很激動,就推薦給他,結(jié)果他聽完后,激動不已,當場拍板定下?!倍娪啊栋茁乖窡o疑繼承了話劇的這一點。
比如《將令一聲震山川》中唱到“將令一聲震山川,人披衣甲馬上鞍,大小兒郎齊吶喊,催動人馬到陣前,頭戴束發(fā)冠,身穿玉連環(huán),胸前獅子扣,腰中挎龍泉,彎弓似月樣,狼牙囊中穿,催開青鬃馬,豪杰敢當先,正是豪杰催馬進,前哨軍人報一聲”,無疑唱出了關(guān)中人的豪爽、膽識、瀟灑、血性。
白鹿原不是桃花源,白鹿原更向往桃花源,農(nóng)民本身有著知足常樂、樂天知命的一面,恪守著自己的本分,長期過著小國寡民的生活。在亂世抑或努而不得的時候,常常會渴望道家的清凈無為。歸隱田園抑或世外桃源均是見慣紛爭與動蕩的人內(nèi)心最渴望的寧靜。
電影中導演通過碗碗腔《桃源借水》得以表現(xiàn),既有對愛情的向往也有對處身世外的渴望。皮影戲只唱到“姓桃居住桃花村,茅屋草舍在桃林”中間有一段“咿呀,哎呀,哪咿呀啊”的哼唱,極富感染力,這段唱詞在影片中出現(xiàn)過兩次,之前小娥坐在黑娃的腿上有過哼唱。田小娥說:“你現(xiàn)在啥都沒有了。”白孝文說“有你就有我的桃花源”,田小娥回應(yīng)到“桃花源來了”。
儒家重視人的社會責任,但這種責任的實現(xiàn),是以身體的直接在場和身體性的自我規(guī)訓為起點,強調(diào)的是“自然人化”,而道家強調(diào)“人的自然化”。道家對人、物關(guān)系的理解,則更多體現(xiàn)出對自然物本然屬性的尊重,白孝文雖離經(jīng)叛道,但在自我舍棄中體驗的是生存的快適和自由。即便淪落到吃舍飯,被鹿三指責把人活成狗了,但依然說現(xiàn)在的光景無聊得很。他們以離經(jīng)叛道反抗著白鹿原上人性的荒蕪。
影片在開始時唱到“征東一場總是空,難舍大國長安城”。小娥和黑娃第一次偷情時唱的依然是《征東一場總是空》,片尾在一片蒼茫之中,牌坊赫然再現(xiàn),唱的卻是“風花雪月平凡事,笑看奇聞?wù)f炎涼,悲歡離合觀世相,百態(tài)人生話滄?!薄_@一始一末卻也頗有道家的遺味。
時隔多年再次觀看電影《白鹿原》,依然有感于其畫面的詩意,其人性的追問與塑造,更驚嘆于導演在電影符號運用上的獨具匠心,麥田、牌坊、天空預示著一切,祠堂、戲樓、面、人物、戲曲演繹著一切,隱喻著一切。既有農(nóng)民立場的敘事,又有自然人性與文化沖突的鍛造;既演繹了人物命運的起承轉(zhuǎn)合,又展示了時代更替變遷的滄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