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厚霖

本打算以此為題寫一篇小說，又隱隱感覺，生活提供的虛構(gòu)空間有限，而科普船跌宕的命運變奏，似有某種啟示的力量，常常在我的思維模板上聚集，令我在很多年里耿耿于懷，揮之不去。我從參加工作到退休的三十七年中，先后在縣修造船廠、縣志辦公室、縣文化館、縣文化局、縣政府、縣科協(xié)、縣史志辦公室工作過，每一段經(jīng)歷，都彌足珍貴，值得在記憶里保存并隨時拿出來“曬”；而在縣科協(xié)工作的三到四年，最值得“曬”的，就是那艘舷號為“中國科普1”的小型鋼殼船了。我們習慣于用“只”或“條”作為較小船舶的單位，用“艘”，表示我對它的敬重和它應(yīng)有的尊嚴，也是它外在形象為其加分所致?！爸袊破?”號體量小，卻形象霸氣，混雜在巨大的灰色戰(zhàn)艦群中，堪稱巨艦的微縮版。它的與眾不同，也是令我不忍把這篇東西寫成虛構(gòu)的小說，而要寫成在小眾范圍被稱為“非虛構(gòu)”的原因。

一

我與“中國科普1”號的交集非常偶然。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無所事事，突然接到縣長打來的電話，說當天下午召開了研究干部的縣委常委會議，擬讓我到縣科協(xié)任副主席；如果不想去，就再等一等，他已經(jīng)告訴了組織部，這事需要征求本人意見。我當時非常激動，沒想到縣長能親自給我打電話?？h長是從上面派下來的，之前是副縣長，當縣長的時候也只有三十五歲左右，作家，我們有一些共同語言；我當時的身份是副科級兩年多的縣政府秘書，處在需要妥當安置的尷尬境地；在那次常委會議上，出了一點小狀況，空出了這么一個不上不下、形同雞肋的職位，縣長就想到了我?！靶?！我去！”我當時沒怎么猶豫，就答應(yīng)了。對于仕途，我本無奢望，有一個輕閑的崗位，不耽誤寫東西，何樂而不為？

科協(xié)的幾間辦公室在縣委大樓一樓東頭，窗外是縣城的主街，街對面是環(huán)海公園——一千多米長的狹長帶狀花園，彎曲著，沿海灣鑲嵌。其時公園尚未向海中擴建，四塊石灣比現(xiàn)在要巨大，為了安全而在公園內(nèi)側(cè)修建的粉色圍墻，外端與海灣壩墻一體，頂端到成年人的胸部，兒童要看灣內(nèi)的景致，需要大人抱起。因陸軍碼頭和地方漁港在灣口像雙臂一樣交叉環(huán)抱，兩條切線連著一個圓，海灣整體呈水滴狀，灣口尖細，公園環(huán)繞的部分近圓形。如果把海灣比作秀美的脖頸，公園就是頸上彩色的花環(huán)。這樣的聯(lián)想不能不令人激動。坐在辦公室里，稍一抬頭，就能望見因視角關(guān)系變成扁圓的四塊石灣，不時有大小船只拉響汽笛進出灣口，進入灣口的分頭?？寇姼刍驖O港，也有的就隨意在灣內(nèi)錨泊，出了灣口的便隆隆加速，犁開雪一樣的波浪馳向遠方，灣口的精彩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灣內(nèi)，波平浪靜，一片蔚藍或銀白的碧濤之上，群鷗扇動灰白相間的羽翼交錯俯沖、層層旋翔，其矯健的身影和清脆、響亮的“啊啊”鳴叫聲懸掛在碧藍的天幕上，很吸引人的眼球和聽覺。絮叨這些，是想說由招待所改造而成的縣委大樓位置優(yōu)越。而在我欣賞公園和海灣美景時，我對縣科協(xié)的情況，還了解甚少，所以看到四個生面孔進入辦公室，并排坐在靠門邊的椅子上，很樸實很憨厚地笑著時，不禁有些愕然。

王主席先籠統(tǒng)介紹，又一一介紹。這四個人是“中國科普1”號的船員，年長又很胖的是船長，姓于，我們是一家子；另外三個，兩個姓李，一個姓張，姓李的之一是大車，負責船上的機器。他們在王主席介紹時眼睛亮亮地看我，不說話，只點頭，始終如一地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頂多有時發(fā)出笑的聲音，很憨厚，很真誠，也很謙恭隨和。他們有的穿羽絨服，有的穿皮夾克，坐姿比較隨意，可能是過于拘謹，也可能是壓根兒就無拘無束。因為單位有新的副領(lǐng)導上任，他們接到通知，匆忙趕了過來。我這才知道，科協(xié)是有船的，就?？吭诤硨γ孳姼鄣母蚺赃?，那暗白色的小小船影，比浮橋高不了多少，卻有一個高端大氣的名號。很奇怪，機關(guān)里的人我大都認識，這四個船員居然都很陌生，他們之前也一定不認識我。這是工作和生活圈子的限制。他們都曾經(jīng)是漁民，性格里刻有純樸、豪爽的烙印，與人交往實打?qū)嶈彙Ｋ麄儸F(xiàn)在的身份是工人，是機關(guān)里的工勤人員，事業(yè)編制，如同其他單位的司機?？茀f(xié)以前是有車的，與婦聯(lián)合用，后來車沒了，司機不知去向，就多了四個船員。

科協(xié)行政編制七人，加上事業(yè)編制的船員，總共十一人，而鄰居團委、婦聯(lián)，都只有四個編制，且團委二男二女，婦聯(lián)全是女的。他們很羨慕我們，尤其是機關(guān)有勞動任務(wù)的時候。我到科協(xié)這年，正是本縣正式啟動創(chuàng)建科普縣的第一年，任務(wù)繁重，而船員們基本無事。他們每天到科協(xié)來點一卯，再到船上看一眼，就可以回家了。船在部隊碼頭?？?，既不會丟失，也不會被刮蹭，但不去看一眼，船員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們到單位來，也不一定全來，來一兩個代表，看看有沒有什么事，當然通常是沒事的，他們就告辭。船員們對我非常尊重，一口一個“于主席”，叫得我既不習慣又不好意思。如果單位有事，他們就全力以赴。我到科協(xié)不久，趕上縣委搬家，所有部門全部限期搬走，騰出大樓給某企業(yè)作賓館用。這樓本來就是招待所嘛。而新樓是政府大樓拆除重建，還沒完工。這樣，我們就暫時搬到位于縣商業(yè)中心區(qū)的公路段四樓辦公。四樓?。】茀f(xié)別的沒有，各種資料很多，存放資料的柜子也就跟著多，是那種體量巨大又非常結(jié)實、非常沉重的硬木頭柜，連體的，好幾組，在資料室里貼墻放了多年，現(xiàn)在要搬走了。搬得動嗎？還要上四樓！在機關(guān)里待久的人，干活不行；而船員們上陣，一個頂幾個，搬家時充分展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實力。他們爭著搶著，干最累的活兒，我們剛要動手，他們就沖上來，說聲：“我來！”奪過去就不放手。那么沉重的柜子，一組一組搬上四樓，多不容易！搬家之前，我曾建議扔掉這些柜子，在公路段先湊合辦公，搬到新樓后再購置新柜；王主席是個很會過日子的領(lǐng)導，覺得這些柜子雖然陳舊，畢竟還能用。于是船員們就受累了。他們毫無怨言，干得熱火朝天，衣服弄臟了，臉上全是汗水，一趟一趟喘息如牛，卻笑得非常開心。

在公路段辦公沒多久，趕上香港回歸，縣委縣政府新大樓落成，分房子了?？h級首腦機關(guān)，黨政同樓的不多，本縣是一例。進大門，向右拐，一二三四五六層，是縣委及部分群團部門，科協(xié)繼續(xù)把一樓東頭，鄰居依舊是團委、婦聯(lián)。在群團序列中，科協(xié)排在工、青、婦之后，工會家大業(yè)大，有獨立的辦公樓；一樓大廳東側(cè)除縣委庫房和司機值班室，都分給三家群團部門。團委和婦聯(lián)各分到一個小陽間和一個大背陽間，小陽間供領(lǐng)導辦公用，大背陽間為工作人員辦公室兼資料室?？茀f(xié)分了兩個大屋，都朝陽，總共四個窗戶，我和王主席在最東頭的大屋辦公，其他同志在隔壁。船員是沒有辦公室的，他們的辦公場所在船上；而科普船的常態(tài)是停靠，不是行駛，船員的常態(tài)就變成了游蕩。往大樓搬家的時候，又是船員們大顯身手，將那些笨拙沉重的柜子從公路段四樓搬下，裝車，拉到新樓臺階前卸下，搬進樓內(nèi)，穿過長長的走廊，抬進辦公室。這時候已經(jīng)是夏天了，船員們流了更多的汗。我到科協(xié)才三個多月，就趕上兩次搬家。后來科協(xié)又搬離大樓，那時我已經(jīng)不在科協(xié)任職了。

船員們除了在兩次搬家中大顯身手，平時的植樹造林、清掃衛(wèi)生等公益活動，也多靠他們；而因為科協(xié)有船員，機關(guān)工委在分派任務(wù)時，也會“照顧”到我們，把艱難險重的地段交由科協(xié)來完成。我到科協(xié)沒幾天，就趕上春天栽樹，其時我和船員們剛熟。栽樹是大會戰(zhàn)，岸邊的山坡上人山人海，船員們挖坑、挑水，重活搶著干。任務(wù)完成后，就近在某個船員家吃飯，經(jīng)費由單位出，單位的女同志也提前協(xié)助操辦，負責采購及幫灶，這樣比上飯店節(jié)省，還有家的氣氛，喝起酒來更隨意。那次在南海坨子張船員家，王主席提議，用大海碗喝酒。酒是縣酒廠生產(chǎn)的六十多度散白酒，有勁，辣，但不上頭。每人倒上一大碗，半斤多。那是我第一次和科協(xié)的同事一起喝酒。我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時經(jīng)歷過一些場面，但酒量馬馬虎虎；和科協(xié)的同事喝酒，是可以交心交肺的，經(jīng)不住大家的勸，一大碗酒很快干掉。船員們除老船長高血壓不能多喝，其他人都喝得舌頭打卷兒。喝！干！起哄聲、吆喝聲不斷，酒也下得快。喝酒實在，是漁民的特點，漁民出身的船員也不例外。他們也覺得我喝酒實在。那天我喝得暈暈乎乎，卻非常高興。印象頗深的是大家很寬容地讓我坐在窗臺上，居高臨下地與他們舉杯共飲；而盤腿坐在炕上，容易硌疼腳踝。

二

我到科協(xié)之初，除了搬家，就是植樹，一次次展示船員能力、證明船員存在的必要性。而我與科普船的零距離接觸，是在這年秋天。之前的半年時間里，我不記得“中國科普1”號有過什么大的行動。秋天時縣里要舉辦釣魚節(jié)，釣場選在烏蟒島附近海域。正式比賽之前，市釣魚協(xié)會的人先要對漁場進行考察、試釣，以便確定舟釣和岸釣的最佳區(qū)域，縣里就讓科協(xié)的船執(zhí)行這特殊任務(wù)。我們一行驅(qū)車來到部隊碼頭，通過彎成彩虹一樣的懸拱橋跨上壓住水面的浮橋，登上傲然挺立在浮橋一側(cè)的“中國科普1”號。部隊碼頭管理嚴格，能讓科普船長期?？浚媸墙o足了面子；而從遠處看很不起眼的科普船，近看時突然就雄偉起來，壯觀起來，吃水線上下的灰綠色船身和甲板以上的白色建筑反差強烈。船長在舵樓里朝我們笑，船員們在甲板上朝我們笑，大車也從機艙里探出腦袋，點頭致意，歡迎我們的到來。我想，他們是一并代表這艘沉默的、雄偉的、體量小卻含金量高的船，與我們進行深入的切磋和交流。

在我后來主編的《長?？h志》里，有對科普船的簡短記述：“1988年12月，中國科協(xié)、省科協(xié)及縣財政局共同投資16萬元，建造專門從事海上科技服務(wù)的‘中國科普1’號船……該船為鋼質(zhì)，長17.2米，主機功率62.5千瓦，時速8.5海里。”看上去，主機功率并不小，折八十五馬力，換作木頭簍子漁船，會是較大的一艘；但“中國科普1”號，無論船體長度還是航行速度，都給人謙虛或保守的感覺。在網(wǎng)上搜索“中國科普1”，能查到近年出版的《中國海島志》的記載：“……建造全國唯一的科學技術(shù)普及船‘中國科普1’號，該船為深入各島進行捕撈、養(yǎng)殖方面的科普宣傳做了大量工作”?！拔ㄒ弧薄按罅俊保枪俜綄破沾匚缓蛢r值的權(quán)威認定。

當時，也就是我登上“中國科普1”號的時候，對船的尺寸、功率、速度等均無概念，只有直觀印象。船的上層建筑，整體呈壓扁、拉長了的“凸”形，像放大了的冠亞季軍頒獎臺，中間高出的部分是舵樓，向前后延伸部分是半地下客艙，艉平艏翹，船上有纜樁、機艙排煙管、安裝喇叭和儀器接收天線并懸掛國旗的主桅等固定件，還有鐵錨、纜繩、避碰撞膠圈等附屬件，兩舷及艏艉有金屬護欄，高高昂起的船艏兩側(cè)“中國科普1”的舷號是巨大的白色粗體字，筆畫寬厚，橫平豎直，剛勁莊重，透著一股自豪和威嚴?？团摰囊话朐诩装逯?，是為了降低重心，增強穩(wěn)性。進入客艙，需彎腰，低頭，踩著艙梯下去。艙里空間有限，兩側(cè)順艙壁擺放帶靠背的長條軟凳，能容納十多人。也就是說，這艘船，除去后面的機艙、中間的舵樓和前甲板下的船員休息室，只有這個客艙可以納客。船的設(shè)計，好袖珍，也好有局限性。浮橋的另一側(cè)及碼頭旁邊，有多艘大小不一的灰綠色艦艇昂首挺立，甲板坐著身穿墨綠色炮衣的火炮，很神秘。相比之下，“中國科普1”號更顯出濃縮的力量。

鈴聲一響，機器轟鳴，科普船輕輕搖晃了一下，緩緩后退，拐彎，又緩緩前進，駛向雙碼頭合抱的灣口，駛向布滿浮筏的海面，四塊石灣漸漸遠了。這艘科普船，比我們通常乘坐的客船要小，航速也不快，但船體敦實、堅固，吃水深，穩(wěn)性好，只是耗油量略大。那天海面風力六到七級，算是大風天氣，浪涌起伏?！爸袊破?”號沿著漂蕩的浮筏空當，駛過中長山海峽東段，繼續(xù)向東行駛，兩個多小時后靠上烏蟒島碼頭，午飯后再次起航，來到風浪較弱的小島東南海面試釣。那是我第一次舟釣，本沒以為有多難，卻連手線都用不好，纏線的塑料圈上四十米長的漁線，放到海里容易，兩手捯著收回卻難，因風大，又不掌握要領(lǐng)，邊收邊被風吹亂，盤得甲板、護欄到處都是，絞纏、打結(jié)，沒法用了；本來釣魚得心應(yīng)手的張船員，見此情景，忙把手線拴到護欄上，經(jīng)驗老道地幫我理索漁線，教我如何操作。這當口，大家釣獲連連，頻繁放線收線，黃魚黑魚，一條兩條地上，張船員因此耽誤了釣獲。大家都是垂釣高手，一個挨一個排列在船舷兩側(cè)，不停地放線，魚一咬鉤就快速收線，樂此不疲。據(jù)說大車李師傅更是識得魚區(qū)魚性，知道偌大的海里哪兒有魚，對照“志石”（以岸上的參照物為坐標）定位，就能把船開進魚窩子。那天，我見識了船員們的釣技和風格，我在掌握要領(lǐng)之后也釣獲頗豐，甚至收獲“一擔挑”——同時釣到一條黃魚一條黑魚，都是一尺來長，魚尾拍出的水珠濺了我一身。

三

我第二次與“中國科普1”號零距離接觸，是在這年的年末，參加全縣科普單位創(chuàng)建工作考核驗收?？破湛h創(chuàng)建工作實施一年了，科普鄉(xiāng)鎮(zhèn)、科普村、科普企業(yè)、科技教育規(guī)范學校創(chuàng)建工作開展得如何，需要實地考察?？h科普工作領(lǐng)導小組成員單位都派員參加，有科技局、水產(chǎn)局、教育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宣傳部等部門十人左右。發(fā)揮科普船作用的時候到了，船員們早就摩拳擦掌。我們一行人乘坐“中國科普1”號從縣城大長山島出發(fā)，第一站去廣鹿島，重點察看鄉(xiāng)、部分村、企業(yè)和學校，每到一處，看硬件設(shè)施，聽活動情況匯報，提出改進意見。第二站是獐子島。從廣鹿島直接開船到獐子島距離很遠，要經(jīng)過遠離陸地的洋面，風浪較大，船速慢，航行時間長，盡管“中國科普1”號穩(wěn)性較好，也還是搖晃得厲害，有人暈船了，暈船是會傳染的，我也感覺很不好受。直到登上獐子島碼頭，大家才緩過勁來。獐子鎮(zhèn)科普工作更勝一籌，創(chuàng)建單位也多，待的時間略長些。然后開船直達海洋島。原計劃最后一站是小長山島，回程時光顧，但種種原因?qū)е潞Ｑ髰u成為“中國科普1”號參與本次行動的最后一站。

海洋島是中國離鄰國最近的鄉(xiāng)鎮(zhèn)級島嶼，遠離大陸，從獐子島到海洋島，黃海深處，大洋遼闊，浩瀚無垠，六級的北風，海面就浪峰堆砌，不時有浪舌吻過船頭沖天而起，又瀑布一樣覆蓋船身，順兩舷沖刷，船與浪撞擊的周期性巨響令人驚魂！浪高數(shù)米，遙遠的海平線像狹長的翹翹板，一會兒在頭頂翹起來，一會兒在腳底跌下去，沒人能坐得穩(wěn)。王主席安慰大家說沒事，不用怕，這船，更大的風浪也經(jīng)歷過。我想，在交通不便的年月，科普船多次臨危受命，肯定有過沖鋒陷陣、越戰(zhàn)越勇、化險為夷的輝煌歷史，乘客也一定經(jīng)受了生死考驗，只是不知是否曾遠足至此？從獐子島到海洋島，兩個多小時的瘋狂顛簸，大家像蕩秋千一樣被甩來丟去，五臟六腑翻江倒海，眩暈、嘔吐得死去活來。好不容易繞過群島第一高峰哭娘頂，駛?cè)胩烊粷O港太平灣，靠上碼頭，有人被攙扶上岸時都吐得不行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工作時，還有人沒緩過來。此番經(jīng)歷刻骨銘心，抱怨科普船的聲音漸起。有人私下決定，返回時坐客船。隨即有多人響應(yīng)。其時海洋島交通不甚方便，有客船像公交車一樣從大連經(jīng)廣鹿、大長山、獐子到海洋，再原路返回，氣象條件不佳時一連多日無船。但客船體積大，抗風浪能力強，乘坐舒適度高，一般不至于暈船。相比之下，“中國科普1”號就顯得尷尬了，我和王主席也覺尷尬。如果大家都不乘坐科普船而改乘客船，這艘科普船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

在海洋島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大風警報，又滯留一天。王主席上火了。一向引以為傲的科普船居然不中用了，這很令人悲哀，又是不爭的事實。“中國科普1”號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上塢了，平時泊在碼頭還沒什么，這次連續(xù)奔波，船皮有油漆剝落的跡象，該上塢了；聽說海洋島的船廠也由個人承包，且塢修價格便宜，王主席就提議科普船在這里上塢，所有人都乘坐客船返回縣城。這個為避免科普船因無人乘坐而陷入尷尬窘境的提議，毫無疑問受到最熱烈的擁護。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這樣就改變了計劃行程，返回時不是直接去小長山島，而是先回縣里。在我們還沒有離開海洋島的時候，“中國科普1”號就在一片號子聲中被拉上塢道，高高地架起在半空，等待除銹、刷油漆。

異地上塢，船員們輪流駐守看船，單位給補助，相當于出公差。一般來說船員是沒有機會出差的，這次等于是開了先河，船員們也很高興。塢修結(jié)束后，所有船員齊集海洋島，聲勢浩大地將船開回大長山島，依舊停泊在駐軍碼頭?！爸袊破?”號英姿勃發(fā)、躊躇滿志、威風凜凜的架式，令人振奮和欣喜。

到這里，科普船命運的轉(zhuǎn)折，才剛剛開始。

四

當初建造科普船時，由中國科協(xié)等部門投資，本縣科協(xié)使用管理，后續(xù)費用也由本縣承擔。正如《中國海島志》所記，“中國科普1”號為科學技術(shù)普及“做了大量工作”。要在全國率先創(chuàng)建科普縣了，科普船理應(yīng)繼續(xù)發(fā)揮作用?；谶@樣的理念，在我到科協(xié)的前一年，“中國科普1”號在大長山島的個體修造船廠進行了建造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維修，連機器的重要部件都換了。這次的上塢，據(jù)說花費五萬多元，當時由單位經(jīng)費付給船廠不到兩萬元，還欠著三萬四千元。這是后來王主席告訴我的。這差額的維修款，應(yīng)該由縣財政撥付，但是財政有困難，更重要的原因是，領(lǐng)導認為這艘船存在的價值在快速遞減，甚至成為累贅。那筆維修費就一直拖欠著。

王主席決定科普船在海洋島上塢，是否也因為欠著大長山船廠的維修費，不好意思再次登門？

有一段時間，單位經(jīng)常來一位年輕人，梳著很光溜的頭型，坐在椅子上，也不怎么說話。我以為是王主席的客人，便借故出去。后來知道，這是大長山船廠的會計，來詢問，什么時候給付余款，說白了就是討債。來人坐一會兒，沒什么結(jié)果，就悄悄離開，過一段時間又來。船廠老板可能覺得，科協(xié)是黨的群團機關(guān)，總不會賴賬的，派個人來，意思一下，讓我們把還款的弦繃緊了。雖然那會計不聲不響，但每次來，都給我們帶來巨大壓力。在海洋島上塢的賬當年結(jié)清，但陳年舊賬沒有著落。那段時間，王主席非常犯愁，眉頭緊鎖，樓上樓下找領(lǐng)導?？h委書記是鄰縣農(nóng)村人，說話實在：如果確實需要，哪怕再多的錢，財政也會拿；可實事求是地說，時過境遷，現(xiàn)在的科普船，能起到多大作用？有誰還愿意去坐？要是有突發(fā)情況，急需用船，花錢雇船也合算。要我說，不如趁早砍了。

一個“砍”字，石破天驚?？?，像對待一棵樹，或一根樹杈，斧子一揮，是樹就倒下，是杈就斷掉，從主體上剝離。領(lǐng)導的意思很明白，財政不是拿不出這筆錢，而是不支持部門養(yǎng)船。

如果把船賣掉，償還欠款應(yīng)該綽綽有余吧？

可是，船賣了，船員們怎么辦？

這個問題過于嚴重和殘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也許，上年過度維修“中國科普1”號，就是要這艘船能夠繼續(xù)承載起光榮使命，而不至于某種可預(yù)見的危機提前到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賣了吧。糾結(jié)了多日，一籌莫展的王主席終于一咬牙，做出了迫不得已的決定。我本應(yīng)松一口氣，心卻莫名地提了起來。在財政撥款無望，本單位又無其他財源的情況下，賣船是唯一選項。

決定賣船了，王主席召集船員們開會，很難開口，又不得不說，話憋在嗓子眼里，幾次吐出來又咽下去。這個必走的程序看上去也沒大必要，科普船的處境都心知肚明，換句通俗的話說是“養(yǎng)不起了”。坐在靠門邊一排椅子上的船員們見王主席為難的樣子，其中一個出面解圍，說：“王主席，你不用說了，大勢所趨，我們都清楚?！闭f話時還笑了一笑，牙齒不合時宜地潔白了一下。然后就集體沉默，表情木然。

船員們散去后，我和王主席半天無語。我和船員們的親近，植根于不多的卻又是令人珍惜的交往細節(jié)之中。我看不得他們難過。王主席又何嘗不是如此？

“中國科普1”號垂頭喪氣地縮在部隊碼頭。前來看船的人都大搖其頭。這船有什么用？用來打魚吧，太小，無處放漁獲物，網(wǎng)具也沒處放，當垂釣船倒是行，可那得有多奢侈啊；用來當客船吧，只能載十幾個人，白瞎了這么大的功率；如果對船進行大刀闊斧的功能性改造，有改造的費用不如造一艘新船。打算買船的人，給出這樣的結(jié)論。

人家說的不無道理。這本來就是量身定做的科普船。難道離開了“科普”這個無形的附著物，船就什么也不是了？價錢上一讓再讓，五萬！要知道，這兩年光上塢，就花掉不止六萬！就算賣廢鐵，這么大的金屬殼子，加上機器、儀表及附屬物，還不賣幾萬？

五萬也沒人要。值不值這個價呢？當然值，當然不止，但前提是有用。誰會拿高射炮打蚊子？對船感興趣的人戀戀不舍，又一再搖頭?！爸袊破?”號就十分委屈地停泊在部隊碼頭，晾曬著，日復一日。船廠方面本來挺高興，覺得回籠資金有門；見船遲遲出不了手，也著急了，會計繼續(xù)上門。船還在，就得有人看，船員仍舊每天點卯，單位和碼頭兩邊跑，情緒略顯焦慮。船一旦出手，他們就會像斷了線的風箏。

那段時間，我們都很糾結(jié)，仿佛船在我們手上成了累贅，連帶著船員也將失業(yè)，這都是我們的錯。

用來看海不行嗎？一些大老板級的養(yǎng)殖業(yè)戶，海面浮筏幾千臺上萬臺，光看護船就有好幾艘?？墒侨思艺f，這船護海也不實用，速度不夠。人家用高速摩托艇，哪兒有事，油門一推，幾秒鐘就呼嘯著趕到；而這艘船，等趕到現(xiàn)場，什么都晚了不止三拍五拍。說得我們心里涼透了。

只有再降價。咬一咬牙，干脆三萬四，夠償還債務(wù)就行。

豬肉賣白菜價，也還是無人問津。仿佛大齡剩女，門檻一再降低，就是找不到婆家。怎么辦？再等下去，又得上塢了。就和船廠商量，用這艘船抵債得了。經(jīng)過幾輪協(xié)商，“中國科普1”號被船廠老大不情愿地接收了，欠款也一筆勾銷。

看著“中國科普1”號在有些陰冷的天氣里解開纜繩，伴著海鷗凄婉的鳴叫，缺少儀式感地緩緩駛離軍港的浮橋，我們心里都極不是滋味。多年來，這艘船在科協(xié)的地位舉足輕重，如今身價一落千丈；我們從感情上難以接受，又不得不面對。連我都對它感情篤深，何況那些與它相處時間更長的船員們？我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每艘船，最終都是要報廢的，“中國科普1”號已經(jīng)完成了歷史使命，沒等報廢就光榮退休，這是好事；人也一樣，總有告別人生舞臺的時候，告別，哪有不悲壯的？

我們還這樣自我安慰：科普船在這家船廠大修過，廠方會像對待自家成員一樣，不會讓它受委屈的。

雖然各種安慰，也還是難受了好久。

五

“中國科普1”號從建造到出手，歷經(jīng)十年。在沒有科普船的日子里，似乎一切照舊，工資待遇沒變的船員們偶爾到單位點個卯，同時在規(guī)劃自己的產(chǎn)業(yè)，為可能發(fā)生的變故早做準備。船沒了，他們就像被撤銷了部隊番號的士兵，有事可做才能抓住點什么。老船長年事已高，等待退休；兩個李姓船員，一個有自家的養(yǎng)殖浮筏，一個開了機器維修部；張船員沒事干，我提議讓他到單位兼職出納。其時還沒實行縣財政集中結(jié)算，每個財會單位都設(shè)會計、出納，科協(xié)的出納一直是兼職。單位還給張船員買了黑色皮質(zhì)公文包，外出辦事方便。張船員家住南海坨子，每天騎自行車上班下班，配有專用辦公桌。以前，張船員和家住小泡子村的小個子李船員，到單位來都是騎自行車，從窗前路過時，笑容先到，然后騙腿下車，靠窗支起車子。船長老于和大車老李家住鎮(zhèn)內(nèi)，是鄰居，慣常步行。去碼頭看船，如果四人同去，就兩個人騎車，兩個人坐后座，沿著公園，來去如是?，F(xiàn)在，只有一輛自行車停在窗外。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我到科協(xié)工作兩年之后，也就是“中國科普1”號出手不久，快到退休年齡的王主席提前離崗，新任傅主席之前是某鄉(xiāng)黨委書記。我們接著搭班子，搞科普縣創(chuàng)建，全縣檢查考核。根據(jù)創(chuàng)建方案和考核細則，縣里已經(jīng)命名了兩批科普鄉(xiāng)鎮(zhèn)、村、企業(yè)和科技教育規(guī)范學校，制作并發(fā)放了牌匾。按照方案，全縣的創(chuàng)建工作要在三年內(nèi)完成，最后一年的收尾任務(wù)依舊繁重。出乎意料的是新千年伊始，縣里決定修縣志，調(diào)我去負責。據(jù)說也是常委會上臨時動議，縣委書記點的將。我任臨時組建的縣志辦公室副主任兼縣志總編輯，兩個副總編輯分別是縣政協(xié)退休的張主席、縣科協(xié)退休的王主席——我的前領(lǐng)導，另有編寫人員六人、打字員二人，總共十余人，都從各單位臨時抽調(diào)；我的科協(xié)副主席身份仍在，只是平時不大參與單位工作?？h里非常重視修志，配了兩臺電腦及針式打印機。其時很多單位還沒有電腦，會五筆打字的更少，我算一個。因我之前在多家報刊批量發(fā)表與本縣旅游相關(guān)的散文，縣里獎勵我一臺電腦及打印機，我因之較熟練掌握五筆輸入法。編纂地方志是相當辛苦的差事，忙，累?？茀f(xié)在一樓，我們編志在五樓和六樓，我偶爾會到科協(xié)去，在我的辦公桌前坐坐，和傅主席聊幾句。那年春天植樹的時候，傅主席生病了，打電話讓我負責?？茀f(xié)的任務(wù)區(qū)域在半山坡上，一格子梯田。要退耕還林，栽板栗。那天，船員們又大顯身手，挖坑，挑水，干得熱火朝天。挖坑要挖出一定直徑和深度，遇到石頭就得使鎬頭用力刨；水要從山下一擔一擔挑上來，蹬斜陡的梯田格子時相當吃力。那天，我也干得很賣力。我非常珍惜和大家共事的機會，勞動，更能顯示一個單位的團結(jié)程度?？茀f(xié)分派的任務(wù)多，卻完成得又好又快，大家都興高采烈。船員們的表現(xiàn)，尤其值得稱道。

又過了不到一年，縣里調(diào)整干部，我的科協(xié)副主席職務(wù)免去，轉(zhuǎn)任縣史志辦公室主任，更加名正言順地負責修志工作。這樣，我就和科協(xié)完全脫鉤。如果不是在那個時間點上任了個不重要的科局級職務(wù)，就沒有我后來的副處級。我由最初的不情愿負責修志，到從內(nèi)心感謝組織的安排。在我職務(wù)變動時，縣志編纂正處于攻堅階段，我看稿、改稿、講稿、培訓，自加壓力，夜以繼日，無暇他顧，文學創(chuàng)作已徹底擱置。十倍的付出，百倍的收獲。我們用短短兩年時間完成一百七十余萬字的縣志，創(chuàng)造了地方志編纂的速度之最。幾年后在全國地方志系統(tǒng)表彰活動中，縣史志辦公室被評為全國地方志先進集體，本省縣市區(qū)級僅有兩家。這個榮譽稱號，在縣黨代會報告和縣委全會報告中多次提到，我本人也得到了相應(yīng)榮譽。

我與科協(xié)完全脫鉤時，科協(xié)有了新的主席和副主席。似乎在那之前，縣里有關(guān)部門就對不上班的船員們?nèi)韵硎苋~工資提出異議，按照有關(guān)政策，改為按百分之六十開工資。船員們都是半路出家當職工的，家屬都沒有工作，全靠船員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百分之六十，怎么夠?。康呤且粭l紅線，跨不過去的。

天有不測風云。又過了三年，即“非典”肆虐的第二年，縣里大張旗鼓地進行事業(yè)單位機構(gòu)改革，出臺了提前退休等優(yōu)惠政策，分流人員按工作年限等條件發(fā)給補償，主要是用于交納未來十年的統(tǒng)籌。老船長提前退休，其他三人下崗分流。兩個李姓船員依舊是一個干養(yǎng)殖，一個修機器，張船員打零雜。

和賣掉科普船有關(guān)系嗎？改革之時，船在與不在，船員都要下崗。在那之前，環(huán)保局的船砍了，稅務(wù)船砍了，公安艇也不見了，船員都先于改革被另行安置或遣散；縣直部門所屬船只，除縣政府船和海洋與漁業(yè)局的漁政執(zhí)法船及相關(guān)船只，一律不再保留。后來的公安艇，高速，巨大，超豪華，是政府的公務(wù)船掛了公安的牌子，其船員多為原政府船的船員。所以其他船員下崗分流的命運，是早就注定了的。在醫(yī)療衛(wèi)生等事業(yè)單位，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下崗的也大有人在。改革嘛，總是要犧牲掉一些人的利益。領(lǐng)導這樣說。

改革之后，平時很少看見科普船的船員。都在為生活奔波，偶爾碰見，打了招呼，他們依舊稱我“于主席”，很親切，就像我剛到科協(xié)，第一次見面，他們對我的恭敬。我自然也還他們以恭敬。我把他們看作兄弟，從心里對他們有一份敬重。他們四個人，長相不同，身高不同，年齡和性格也不相同，但有共同的一點是真誠，絲毫不藏著掖著。如果不是機構(gòu)改革，他們拿著百分之六十的工資，自己再干點什么作為補貼，到了年齡正常退休，那該多好。

柳暗花明終有時。在北京奧運會閉幕兩年左右，突然要對當年的事業(yè)單位機構(gòu)改革有些說道。這得益于有下崗者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上訪。據(jù)說改革違反了上級有關(guān)政策。開始是局部糾正，繼而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談?wù)摳母锏氖欠?，話題過于沉重，非本文所能承載，其糾錯的過程也毋庸贅言，反正是當年下崗分流人員，或回原單位超編安置，或由縣里統(tǒng)一安置，恢復事業(yè)單位工資待遇。

這真是喜從天降，苦盡甘來！人們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張船員和李大車屬公安的非正規(guī)序列，負責看管并使用一條公安編號的小摩托艇。其時李大車開在養(yǎng)殖區(qū)岸邊的機器修理部已經(jīng)轉(zhuǎn)讓。他和張船員夏天穿著淺藍色短袖上衣，顏色和款式與警服一模一樣，也配有我看不懂的肩章，但胸前沒有警號。他們經(jīng)常在四塊石碼頭轉(zhuǎn)悠，或者開著摩托艇出海公干，那船頭昂起、呼嘯飛奔、身后白浪翻滾的情景，令人為艇的安危捏一把汗。我去碼頭釣魚，有時能看見他們。很開心，是發(fā)自肺腑的。我同他們一樣，為他們終于有了生活的保障而由衷高興。他們依舊稱我“于主席”，這稱呼，十多年了，一直沒變。退休了的船長老于，也偶爾見到，在公園里，和一幫老年人一道，散步啊，聊天啊，似在減肥。以前看到的老船長，臉色通紅，腹部格外突出，腰帶聳拉著，快要捆不住了，我問他血壓怎么樣？他笑笑說還行；后來又看到他時，感覺收斂了很多，面部松弛，肚子也小了，血壓依舊是“還行”。搞養(yǎng)殖的小個子老李是很難見到了，只有一次，在哪兒見的我忘了，老遠就向我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臉色黑紅，我差點沒認出來。我關(guān)切地問他，你現(xiàn)在干哪一攤？他說了一個行當，我沒聽懂?，F(xiàn)在的職業(yè)五花八門，我也沒有深問，也不知他的養(yǎng)殖浮筏經(jīng)營得如何。我說，他們兩個，在公安那兒干呢。我指的是張船員和李大車。搞養(yǎng)殖的老李一笑，說我才不干那個呢，不自由。有些瞧不上眼的樣子。他可能有更好、更合自己的差事在干，只是我沒有進一步探問。

總算皆大歡喜。從賣船到改革，歷經(jīng)六年；從改革到糾正，又是六年；下崗人員返崗至今，八年過去了，三個船員，都已經(jīng)或即將退休。今年，全國性的事業(yè)單位改革，大刀闊斧，扯筋動骨，但已與他們無關(guān)了?；仡櫠陙淼娘L風雨雨，坎坎坷坷，真的令人感慨萬千。

六

在科普船抵債給船廠幾年之后，有一個周末，我在縣城溜達，沿著主街向南，上坡，走了很遠，直到南海坨子海邊，在離金蟾港很近的地方駐足觀望，目光左移，就看見了我們的科普船——“中國科普1”號，停泊在離岸邊不遠的海面；那艉平艏翹的船型，那冠亞季軍領(lǐng)獎臺狀的上層建筑，那永遠也不會改變的精氣神兒，走到哪里我都會認得。啊！久違了，科協(xié)家族曾經(jīng)的成員！我的目光有些迷離。船在船廠塢道下方的區(qū)域錨泊，由于海流和風向，船身展開了優(yōu)美的姿態(tài)，似在向我問候。仿佛與老友重聚，我心頭一顫，眼眶發(fā)熱。

科普船，你還好嗎？

南海坨子一隅，非常熱鬧，是無聲的熱鬧。金蟾港碼頭沒修之前，海灣是相通的，大汛潮時激流涌動，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金蟾坨子孤懸海面；修了碼頭之后，一壩直通，海灣分開左右，幾乎變成了靜止的兩處。在前“中國科普1”號停泊的區(qū)域，還錨泊著一些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船只，都無聲無息；石油碼頭?？恐w量較大的油輪，也靜止如畫；海面的養(yǎng)殖浮筏密密麻麻，成排彎曲，波瀾不驚；海鷗群起群落，遮天蔽海，像演默劇一樣沒有聲息。在一派無聲的熱鬧之中，前科普船顯得異常孤獨。

是那種難以言說的從骨子里生發(fā)出來的孤獨。

甚至還有委屈。

還有渴望。

我不忍再看，轉(zhuǎn)過頭，望向遠方被交錯的群島遮斷的海平線，感覺到有淚水下沉，下沉，流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