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芳/陜西師范大學萬科中學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女作家,張愛玲在《上海——香港的雙城記》中,描寫了一系列亂世中的女性形象。與其他女作家聚焦于時代主流女性個體的故事稍有不同,張愛玲通過對服飾等的精描細繪—一種獨特的服飾話語來揭示在特定時代背景下凡人女子的命運以及女人對生活和生命的思考。
張愛玲之所以能有這么豐富的服飾語言,與她從小的生活環(huán)境直接關系。家族的輝煌雖如過眼云煙,但大家族里繽紛多姿的服飾為她提供了活色生香的實物資料。張愛玲的童年更是在錦繡堆中度過的,張愛玲的作品中多處提到自己兒時的服飾:“白底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褲子……”,“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對比鮮明的色彩,演繹著張愛玲多彩的童年時光。
張愛玲的母親對服飾及其講究,她對服飾的熱愛無形中引導著小張愛玲對服飾的探索。張愛玲在《童年無忌》中寫道:“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jīng)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每當張愛玲的母親站在鏡子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就能讓站在一旁小小的她羨慕萬分,簡直等不及自己長大。”張愛玲是個愛美的女孩,對服飾有天生的喜好,小時看母親試新衣更是羨慕萬分,并發(fā)出小女孩的宏愿:“八歲梳愛司頭,十歲穿高跟鞋”。再長大一點也就有了更遠大的愿景:“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在父母離婚后,父親迎了姨太太進門,這使得張愛玲生活的晴空化作了漫天烏云,天生愛美的少女永遠在揀繼母的舊衣穿,成了一個灰姑娘。在她黯淡的青春期中,對自己服飾惟一的印象便是:“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灰暗慘淡的年少時光使豆蔻年華的張愛玲愛美的心理需求不得實現(xiàn),穿漂亮衣服的心愿也一直壓抑在心底?!昂竽纲浺隆睂垚哿嵩斐梢环N對衣服的特殊心理,以至于后來她一度成為“戀衣狂”。
長大后,張愛玲經(jīng)常自己設計服裝,還和朋友合伙開時裝設計公司。成名以后,她用奇異服飾來自慰、炫耀、張揚??础秾φ沼洝分械膹垚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元素顯示著她內(nèi)在的尊貴,那種遺世獨立的味道是生命沉淀后的大美。顯然,家庭環(huán)境直接影響了張愛玲本人對服飾的喜愛。而張愛玲又將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衣服的著迷,帶入了她的文學世界。
在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中,張愛玲是少數(shù)具有深厚文學修養(yǎng)的人之一。她喜歡具有生活氣息人情味濃的作品。對“小木屋里,墻上的掛鐘滴答搖擺;從木碗里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這種充滿日常生活氣息的藝術,她特別欣賞。這一藝術觀點和美學情趣,使她對傳統(tǒng)舊小說《紅樓夢》、《金瓶梅》、《海上花》、《醒世姻緣》等作品愛不釋手。
通過閱讀這些作品,她知道了“張恨水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與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痹凇督鹌棵贰防?,她懂得了“古人的對照是參差的對照,如: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閱讀使她看出:“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钡词故巧罹G與草綠,色彩的沖突也是非常明顯的;搭配的不好就會不和諧。紅配綠有著出挑的對比,但顏色過于直白,大紅大綠,或大紅大紫都是配色的禁忌,不僅不襯人,還會俗氣和壓抑。張愛玲一生鐘愛《紅樓夢》,不斷地從中尋求創(chuàng)作的火花,形成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和審美品位。從《紅樓夢》對生活起居瑣事的細節(jié)描寫中,張愛玲學到了通過穿衣打扮、風俗禮節(jié)、器物擺設、起居飲食等細節(jié)描寫為寫作對象服務。《紅樓夢》里濃郁的著裝文化為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活色生香的寫作實料,而她自己富貴奢華的早年生活也給她留下了豐富細膩的情感體驗。
在文學作品中,張愛玲以一個女性細膩的眼光、準確且耐心地描繪人物的服飾,用人物的著裝服飾來宣泄、釋放。通過服飾話語組成一幅幅鮮活靈動的畫面,烘托環(huán)境、勾勒形象、表達人物特定的心理活動,關注隱逸在服飾話語中的女性主義思想。
服飾不僅是人體的修飾符號,而且是反映一個人精神和人生態(tài)度的無聲話語,在一定程度上包含著其所處民族的生活習俗和文化特征。文學作品中對服飾符號的引用與建構組成了一種獨特的服飾話語:從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出場服飾的細致刻畫和語言動作揭示或者暗示人物的心理、性格與命運。
在《金鎖記》這篇小說中,張愛玲借服飾語言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風格各異的主人公,其中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曹七巧。作者這樣描寫曹七巧的出場:“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边@一段的服飾描寫,先是一條手帕,接著是衫子和褲子,并提到了衫子的滾邊顏色,細致無比。服飾的顏色也很耐人尋味。雪青,銀紅,蔥白和雪青閃藍,這些對比強烈的色彩,給人一種俗氣大膽的印象。
這時的曹七巧由一個麻油坊的村姑攀高枝嫁給了一個身患骨癆病的少爺,各種欲望得不到滿足,此時的她對于自己,對于家庭還抱有合乎常情的愿望。但當她罵跑了季澤,失去了一切,被黃金的枷鎖牢牢地套住之后,這時“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此段張愛玲在曹七巧身上的服飾描寫,表現(xiàn)出了一個封建女家長的扭曲心理。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緞袍本身就是繁復而華麗的,再附加上色彩沉重的青灰團龍宮紋飾,頓時使人產(chǎn)生一種壓抑而窒息的感覺。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紅玫瑰“穿著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書中對紅玫瑰熱情火辣的描寫不僅限于她身姿的輕盈和窈窕,還在于她不顧一切,任性追求愛情的勇氣。她對慣于壓抑欲望的男主角振保來說就像是點燃了心中的一把火,此刻我們也能感受到振保情潮暗涌的內(nèi)心。
有時,令人眼花繚亂的服飾僅僅只是小說的表層,在故事的深處卻是另一番景象:爭權奪利、你來我往、暗潮涌動、步步為營——每一件華服都意味著一場微妙的交鋒?!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便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薇龍在來姑媽家之前也設想了很多美好的愿景。像許多新時代的知識女性一樣,夢想著憑借自己的力量來完成學業(yè)繼而改變命運。然而,短短三個月時間,她就由“奮發(fā)進取”變成了“自甘墮落”,這奇妙的心理變化與服飾密切相關。
在初進姑媽家的那天晚上,葛薇龍對梁家衣櫥里華美衣服欲拒還迎的復雜心態(tài),揭示了女性本身存在的小缺陷。然而就是這人人都具有的愛美和虛榮心,預示了她一步步走入姑媽設計的華美陷阱,并最終給她帶去致命的傷害:“薇龍打開了壁櫥一看,里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里用得了這么多?”文中“金翠輝煌”的衣櫥是一個精致的漩渦、一件趁手的兵器。年老色衰的姑媽想要通過那些時髦精美,品質(zhì)精良的衣裙來控制年輕貌美的葛薇龍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盡管葛薇龍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些衣服內(nèi)在的真正涵義,然而在夢中的薇龍還是禁受不住誘惑反復試穿那些華衣美服。那些服飾如同尊貴、優(yōu)美、迷人的音樂般沁入她的身心,即使她在現(xiàn)實中并不能接受,但是夢境出賣了她,這也暗示著她已經(jīng)向姑媽投了降。
除對服飾的直接描述外,張愛玲也注意到配飾描寫的重要作用?!渡洹芬婚_場出現(xiàn)在麻將桌上各色官太太們光芒耀眼的鉆戒讓王佳芝頓時內(nèi)心黯然失色,作為女人的虛榮感與革命者的使命感使她設計了在珠寶店刺殺易先生的行動。當她一邊醉心欣賞璀璨的鉆石,一邊等待殺戮的時刻,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強烈動搖,這說明她沒有意識到革命的殘酷性,也沒有認清狡詐殘忍的易先生慣于在歡場上一擲千金。鉆石于王佳芝就是一個迷人的誘惑,最后的一念之差導致刺殺失敗。
張愛玲的作品是清新婉轉(zhuǎn)的小夜曲。她以自己的女性書寫作為觀照和分析社會的切人點,對女性生命的關注極為敏感。相對于五四及其以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關于民族、國家、革命等的宏大敘事,張愛玲另辟蹊徑,從微觀的服飾話語入手,展現(xiàn)女性的壓抑、變態(tài)乃至墮落沉淪。在她的微觀的服飾話語中,傳達出了一種女性主義的思想。
1920年代的“革命文學”,打出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招牌,標志著從“文學革命”轉(zhuǎn)向了“革命文學”。1930年代的左翼文學接續(xù)了“革命文學”的思想?!案锩?戀愛”成為左翼文學的一個經(jīng)典模式??箲?zhàn)爆發(fā)之后,抗戰(zhàn)救亡更是成了時代共名。無論是五四時期魯迅的改造國民性,1920年代“革命文學”和1930年代左翼文學所提倡的文學的階級性,還是抗戰(zhàn)文學中的“抗日救亡”,民族、國家、革命、階級始終是它們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
在這個意義上來看,張愛玲表現(xiàn)出另外一種意義。與國家、民族、革命、階級等宏大敘事不同,張愛玲從微觀入手,以細膩的服飾描寫來展現(xiàn)特定時代女性所遭遇的種種生命困境。女性的極度壓抑和極度變態(tài),從最初的受害者變成最終的害人者(曹七巧)?;蛘咭驗槿诵灾写嬖诘钠毡榈娜觞c——小小的虛榮心,女性就一步步走向墮落和沉淪(葛薇龍)。
顯然,與五四及其以后的文學主流不同,張愛玲不去寫大時代中女性所遭受的來自于外在環(huán)境——封建主義、階級壓迫——的壓制,而是通過服飾話語重點揭示女性本身存在的問題。展現(xiàn)女性的生命困境的同時,也包含了對女性自身的某種批判和反省。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男性作家(包括一部分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常常兩極化,要么是“圣母型”的(如賢妻良母型),要么是蕩婦型的(如具有肉體吸引力的都市女郎)。在新感覺派作家筆下,女性大都是生活在1930年代上海都會的妖嬈動人的舞女、妓女、姨太太或其他女子。她們神秘而開放,妖嬈且性感,輕佻、拜金、性解放構成了她們的主要性格。
與這種主流敘事不同,張愛玲通過服飾話語來刻畫女性細膩的內(nèi)心,暗示女性的性格與命運,表現(xiàn)女性的墮落與沉淪,形成張愛玲風格的女性文學傳統(tǒng)?!冻料阈嫉谝粻t香》女主人公葛薇龍徹底陷入華服美衣和豪奢生活漩渦不能自拔的細節(jié)描寫:“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笨钍讲煌?、色彩各異的時髦服飾把她帶入了各色交際圈子,讓她迷醉于看似繽紛絢爛的物質(zhì)生活之中,讓她在成為交際花享受到平凡女孩所夢想的一切的同時,自身的意志也一點點被蠶食掉。張愛玲在揭示出女性自身的弱點和缺陷的同時,用服飾話語建構起了一個女性的主體。
她筆下的女性沒有一個真正的自醒者,她們對傳統(tǒng)意識并不揚棄和批判,或者說她們自己就是傳統(tǒng)。傳統(tǒng)在女性自身沉淀下來的心理機制,諸如自卑、順從、安于天命等,是婦女解放要面對的一個更難解決的問題。張愛玲對女性本體的內(nèi)審,正是抓住女性的自甘為奴、從不自醒來深刻探討女性自身的劣根性。張愛玲認為女性的群體悲劇,也應該從自身去找,要在嚴格的自我反省中,開掘出一條自我拯救之路。這也許正是張愛玲通過服飾話語刻畫如此眾多的“錦衣女奴”形象的目的——引起女性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