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鑫 肖 蕓／.喀什大學人文學院；.南通大學文學院

王灣，盛唐詩人，河南洛陽人。開元元年（712）常無名榜進士。授滎陽縣主簿。后由滎陽主簿受薦編書，參與集部的編撰輯集工作，書成之后，因功授任洛陽尉。王灣早有文名，與學士綦毋潛契切。詞翰早著，為天下所稱。往來吳、楚間，且多有著述。王灣現(xiàn)有詩十首收入于《全唐詩》，其中最著名的詩作莫過于律詩《次北固山下》。但此詩現(xiàn)存兩個版本，其一是收入于芮挺章《國秀集》的《次北固山下》，另一首則為殷璠《河岳英靈集》中的《江南意》?，F(xiàn)將兩首詩臚列于下：

（1）芮挺章編選的《國秀集》卷下所錄：

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2）殷璠《河岳英靈集》卷下所錄：

江南意

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

潮平兩岸失，風正數(shù)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

一、文本內(nèi)容

對于這兩首詩的版本異同，歷代學者均存有爭論，總體來看有“他改”和“自改”兩種說法。前者以王夫之為代表，認為《次北固山下》是后人改作，云：“不但蹇拙失作者風旨，且路由青山，舟行綠水，是舟車兩發(fā)，背道交馳矣。……此必俗筆妄為改竄……自當仍存原璧，捐其稂莠，庶使依永和聲，群分類聚爾?！焙笳?，則以徐學夷為代表，認為《次北固山下》當是詩人王灣的自改之作，否則不會“并其題而易之（內(nèi)容）”，云：“若謂后人竄易，豈至并其題而易之耶？”其言下之意為二者不僅同為王灣所作，而且《次北固山下》為后改之作。

方勝在《王灣<次北固山下>改作“獻疑”》也認為“自改說”比“他改說”可信度更高，并斷定《次北固山下》為后改之作。筆者也贊同這一觀點。從文本內(nèi)容來看，《次北固山下》和《江南意》頷聯(lián)、頸聯(lián)大致相似，首聯(lián)、尾聯(lián)多有不同。這兩首詩在選詞用律、詩歌意境上相去甚遠，《次北固山下》一詩通篇皆為佳句，音調(diào)更為和諧優(yōu)美，用意更為深厚，有著非常明顯的錘煉痕跡，而《江南意》一詩則顯得樸素淡然，詩味更加淡薄，寫景上也沒有如前者一樣傳神。徐學夷《詩源辨體》云：“又《國秀集》載王灣《次北固山下》……（《河岳英靈集》）題曰《江南意》，其工拙更為霄壤?！?/p>

以《次北固山下》為例，本詩首聯(lián)以對偶句發(fā)端，既有陸路，又有水路，工麗跳脫，暗示作者舟車勞頓，與尾聯(lián)“鄉(xiāng)書”、“歸雁”遙相照應，為最后一聯(lián)所表達的淡淡思鄉(xiāng)之情作下鋪墊。其中“客路”，指作者要去的路，“青山”則正好點題“北固山”，“客路”與“行舟”相對，“青山”與“綠水”相稱，運用了白描的手法，給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乘舟駛向綠水、青山的畫面。頷聯(lián)“濃淡相生，種種合律”，妙處在于“以小景傳大景之神”，其中的“潮平兩岸闊”，“闊”字豐富了“潮平”二字的內(nèi)含，潮水漲涌，與兩岸齊平，兩岸也因此顯得更寬闊，“一帆懸”則說明了船帆高懸于空中，船是順風航行，“若使斜風，則帆欹側(cè)不過似懸矣”，這一小景把平野廣闊的大景表現(xiàn)了出來。上一句為下一句做鋪墊，詩歌的意境恢弘闊大。

第三聯(lián)“海日生殘夜， 江春入舊年”對仗極其工穩(wěn)，蘊含著豐富的哲理。黎明時分，一輪紅日緩緩越過海平面，舊的一年尚未遠去，江上卻已經(jīng)顯露早春的氣象。這一聯(lián)不僅描繪了晝夜交替的景象，同時還描繪了冬春交替的景象，新舊交替，時序變遷的景象。作者著眼于煉意，用“日”和“春”象征著新生的美好事物，并將它們提到主語的位置，并且用“生”字，“入”字進一步強調(diào)，使之擬人化，將日出的畫面描繪得生動形象，凸顯了春天迫不及待闖入舊年之意，使詩歌充滿了蓬勃向上、積極進取的精神。此聯(lián)，作者之意并不在說明事理，然而卻有一種自然的理趣，蘊藏在景物變化和節(jié)令的交替之中。對此，沈德潛評價道：“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尋常意，一經(jīng)錘煉，便成奇絕。與少陵‘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尾聯(lián)以“鄉(xiāng)書”、“歸雁”等詞，以北飛的鴻雁,突出表現(xiàn)出詩人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籠罩著一層淡淡羈旅漂泊的愁緒。

《江南意》一詩則意味稍顯淡薄，首聯(lián)中的“伺”雖有等候之意，也能表現(xiàn)了天色之早，突出詩人熱切期盼的心情，然而“新意”、“早天”卻意思頗為相近，兩詞置于詩句中顯得重復累贅，略顯粗糙。此聯(lián)與《次北固山下》首聯(lián)相比，內(nèi)涵較為淺顯，語詞功力顯得略有不足?！督弦狻奉h聯(lián)中的“潮平兩岸失，風正數(shù)帆懸”與《次北固山下》中的“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略有不同。此處寫出了詩人在行進的船上朝四周望去，只見水面平穩(wěn)，隨著船的前行，兩岸也漸漸在詩人眼中消失，風平浪靜，畫面感雖清晰，卻沒有《次北固山下》中廣闊雄渾的意境。至于尾聯(lián)“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則僅僅是對江南春意的觀感，和對江南風景進行的一個總結(jié)，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與“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中濃厚的天涯游子之意，形成強烈的反差。

總體而言，《次北固山下》整首詩語言委婉蘊藉，通過一系列的意象，營造出開闊壯美的意境，把抒情、寫景融為一體，同時表現(xiàn)出盛唐氣象，能鼓舞人們積極進取、樂觀向上，堪稱妙絕千古的名篇?！督弦狻芬辉?，對風景的描寫較少，詩味則顯得更加淡薄，其藝術風格樸質(zhì)自然，更側(cè)重于個人情感的抒發(fā)，在意境上不能如前者一樣傳神。

二、詩學標準

芮挺章《國秀集》和殷璠的《河岳英靈集》都是著名的唐詩選本?！秶慵烦蓵谔菩谔鞂毴辏?44），《河岳英靈集》則“起甲寅（714），終癸巳（753）”，成書于天寶末年?？梢?，《國秀集》的成書明顯早于《河岳英靈集》。如上文已述《次北固山下》在《江南意》之后。既然芮挺章在編選《國秀集》時能收入后改之作《次北固山下》，那么殷璠的《河岳英靈集》在選詩的時候，也應當能接觸到《江南意》和《次北固山下》兩首詩。然而，先出的《國秀集》卻選了后改的《次北固山下》，后出的《河岳英靈集》則選了早先的《江南意》。這一選擇的差異，實際上同芮挺章、殷璠二人詩學標準的差異息息相關。

殷璠在既重風骨，又講聲律，自言對新體詩和舊體詩采取并重的態(tài)度，云：“璠今所集，頗異諸家，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論宮商則太康不逮?！比欢鋵嶋H上在《河岳英靈集》中選詩時則更為注重樸實之語，注重現(xiàn)實性和抒情性較強的作品，云：“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diào)。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nèi)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至如曹、劉詩多直語，少切對，或五字并側(cè)，或十字俱平，而逸駕終存。然挈瓶庸受之流，責古人不辨宮商征羽，詞句質(zhì)素，恥相師范。于是攻異端，妄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馀，都無興象，但貴輕艷。雖滿篋笥，將何用之”?？梢娨蟓[選詩尤為推崇古樸，認為古樸詩歌雖多有直切之語，但頗有意境情趣。王灣的《江南意》即為古樸詩的代表作，“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交代了詩人出行的時間地點，并無駢儷的語言，十分符合殷璠拋棄虛優(yōu)，追求純真的選詩原則。

芮挺章《國秀集》的選詩標準則是“緣情綺靡,彩色相宣,風流婉麗”。芮挺章十分強調(diào)詩歌的功利特征，認為“詩言志”、“詩可以怨”。樓穎在《國秀集》序中說：“風雅之后……諷者溺于所譽,志者乖其所之,務以聲折為宏壯,勢奔為清逸,此篙視者之目,垢聽者之耳,可為長太息也。運屬皇家,否縱復泰。優(yōu)游胭里,惟聞子夏之言；惆悵河梁,獨見少卿之作。及源流浸廣,風流極致,雖發(fā)詞遣句,未協(xié)風騷,而披林擷秀,揭厲良多?！痹隗w裁上，芮挺章所選的二百一十八首詩作中,作為近體詩的五律、五絕、七絕和七律占了絕大部分,共達一百七十首之多。王運熙先生在談到古體詩與近體詩的聲律問題時說： “古體詩不講聲律對偶,也就不講聲律；近體詩則非常講究聲律。一般說來,不講聲律的古體詩容易風清骨峻,而講究聲律的近體詩則容易沒有風骨?！薄秶慵穼＿x盛唐詩中尤長聲律者，且以此為主，因而選人的近體詩遠比古體為多?！洞伪惫躺较隆芬辉?，全篇工整對仗，韻律極強，很好地體現(xiàn)了《國秀集》中“風流婉麗,彩色相宣”的審美標準和審美理想。

總而言之，我們應當認為《江南意》和《次北固山下》應當屬于王灣在不同時期的作品，《次北固山下》在風格意境、意象選取上都比《江南意》更符合近體格律詩的標準。《國秀集》和《河岳英靈集》之所以選取了不同的詩歌，實際上是受到兩書作者詩學標準的影響。但這些都不影響《江南意》和《次北固山下》是一首具有重要意義的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