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世上詩人有兩種,一種是特別像詩人的詩人,有一本本的詩集正式或自費出版。一種是特別不像詩人的詩人,從未有過自己的詩集問世。一種居廟堂之上。一種處江湖之遠(yuǎn)。
在我中學(xué)讀書的校園里,曾正經(jīng)出現(xiàn)過幾個專寫舊體詩的詩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后期,逍遙校園,插隊在即,同學(xué)即將風(fēng)流云散,天各一方,前途未卜,心緒動蕩,大概是最適宜舊體詩書寫的客觀條件。愛好一點兒文學(xué);自視幾分清高;所謂革命理想的膨脹;又有鋪天蓋地的毛澤東詩詞的影響。如此四點合一,大概是那時舊體詩書寫的主觀因素。由此詩情大發(fā),激揚文字,還要學(xué)古人那樣相互唱和,抒發(fā)高蹈的情懷: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我有辭鄉(xiāng)劍,玉鋒堪裁云。十分好笑,又那樣天真,書生意氣,貼著青春蹩腳的韻律,留下稚氣未脫的詩行。
在這幾個叱咤校園的詩人中,老傅是其中一個。老傅是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算起來,到如今,我們的友誼長達(dá)55年之久。那時,我去北大荒三江平原七星河畔,他去內(nèi)蒙古陰山腳下察右中旗。他從內(nèi)蒙馳書一封,內(nèi)含一首詩,其中一聯(lián):“風(fēng)吹遙想三江雪,蚊咬更念七星人?!彪m不大合格律,卻至今難忘。
青春像只小鳥一去不飛還。王洛賓唱的不僅是歌,是人生必然的規(guī)律,無論美好還是殘酷的青春,如何再難以忘懷,都只能如煙花一瞬即逝。一晃,我和老傅都早已退休十二年。受老傅影響,退休之后,我也學(xué)寫格律詩,便和老傅經(jīng)常詩書往來,唱和應(yīng)答。沒有手機的時候,是寫在信中;有了手機之后,便發(fā)短信;有時候等不及,索性拿起電話對著話筒把詩念出來。曾學(xué)白居易詩“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寫“每早手機開啟時,先尋短信覓君詩”。詩,為我們譜寫了友情的延長線,為友情保鮮并擴容。
老傅愛寫詞曲小令,我愛好格律詩,便拉他也寫。他一出手便不俗,寫得確實好。有一首題為《習(xí)書自得》:“皓首學(xué)書為樂呵,寫孬寫好又如何。有心礪刃雕犬馬,無欲潤毫畫龍蛇。寧被斯文罵山寨,莫裝豪放笑館閣。每逢筆到得意處,不待鈐朱喚老婆?!弊詈笠宦?lián)“每逢筆到得意處,不待鈐朱喚老婆”,多么瀟灑,頗有魏晉之風(fēng)。
老傅還有一首題為《街頭即景》:“天下有人管,自家不能離。買書學(xué)炒菜,拎米看下棋。牽狗遛馬路,聽人吹牛皮。老妻憑窗喚,該管孫學(xué)習(xí)?!睂懙蔑L(fēng)趣俏皮,生活氣息撲面。特別是“牽狗遛馬路,聽人吹牛皮”一聯(lián),我對他說,流沙河先生寫過一聯(lián):“獄中陳水扁,樓下賴湯圓。”“陳水扁”與“賴湯圓”人名的對仗中“扁”和“圓”,是巧對;“遛馬路”和“吹牛皮”的生活俗語對仗中“馬”與“?!?,雖平仄稍有不合,也算是難得的巧對。如此能夠?qū)⒂钩鼍昂腿粘S谜Z入詩,并對仗得如此巧妙有趣,是寫詩的本事。
他寫了一首《中秋夜》:“定在中秋夜,都來總共仨。勞媽烹紫蟹,哄爸賦黃花。順路她捎菜,專程我買瓜。東西兒子拿,逛累就回家。”寫得確實不錯,尋常日子的普通場景,被他寫得這樣親切溫馨,雖然都是口語,詩味卻很足,中間兩聯(lián)對仗自然妥帖,沒有一點兒文人寫詩的酸腐氣。不酸,不俗,不舊,是老傅寫詩的三大特點。
他還寫過這樣一首:“兩個柴雞蛋,一杯熱奶茶。好歌隨意唱,宿墨任鋒劃。展卷摹晨鵲,憑窗數(shù)暮鴉。問孫何處好,我愛姥爺家。”這是他的長項,在現(xiàn)在舊體詩的寫作中,難得見到這樣生活化和口語化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直逼聶紺弩。
世上詩人有兩種,一種是特別像詩人的詩人,有一本本的詩集正式或自費出版。一種是特別不像詩人的詩人,從未有過自己的詩集問世。一種居廟堂之上。一種處江湖之遠(yuǎn)。老傅屬于后一種,但他一生鐘情舊體詩,無意爭春,只為裁詩敘心,圖個樂呵。
老傅全名叫傅博文。“文革”期間改名為陸風(fēng)雷。那時候改名是風(fēng)尚,可以理解,一般時過境遷之后又都把名字改了回來。讓我難以理解的是,老傅后來也沒有改過來,他給自己的閨女也改姓陸。我曾多次問過他,他只是嘿嘿一笑,不作回答,或許有他不愿與人說的緣由,或是詩人都愿意給自己起一個筆名。
老傅性情耿直,年輕氣盛,一生顛簸坎坷,千難萬難好不容易從內(nèi)蒙古回到北京,一度生活艱辛,沒有房子住,夏夜只好睡在三輪平板車上,獨望滿天星斗,心情可感可知,幸虧那時北京的夜空沒有污染。中年,早早下崗;晚年,又一直臥病在床,連樓都下不了,最后連床都下不去。每逢想到這些情景,心里就會發(fā)酸。這幾年來,盡管一直替他擔(dān)憂,也一直有隱隱不祥的預(yù)感,但今年春節(jié)前夕聽到老傅病逝的消息,還是感到那樣的突然,站在霧霾的街頭,愣了半天。老傅和我同齡,沒能熬進本命年的門檻。
他的閨女陸楊是個有心人,老傅過世之后,發(fā)現(xiàn)了他隨手寫在零散紙上的好多首詩,散落在家中的角角落落。閨女便把它們?nèi)渴占?,打印出來。其中還有一部分是老傅在《五人集》上的批注,一并也一條條整理、打印出來,編輯成厚厚一冊。這是對寫了一輩子詩的父親最好的紀(jì)念。
這本《五人集》,是前幾年我們中學(xué)同班和老傅同好的五位同學(xué),將各自寫的一些舊體詩合印的,屬于自娛自樂,留給彼此一個友誼的念想。沒有想到,病中的老傅將每一首詩都這樣認(rèn)真地看,還隨手寫下了翔實的批注。如果沒有對詩真正的熱愛,沒有對友情真摯的傾注,是做不到的。只有他做到了。這些批注,沒有客套的虛與委蛇,非常直率,直不輔曲,一針見血。
我看到了他對我寫的詩的批注,非常感動。
我寫了一首《孩子新居即興》,其中頷聯(lián):“如約而至窩瓜長,不請自來扁豆生?!崩细蹬?,“長”改為“老”,“生”改為“青”。改得真是好。“窩瓜老”,是窩瓜最好的時候,我們常說“老窩瓜”嘛;而比起“生”來,“青”有了活生生的色彩,和“老”對仗得也更有了情趣,常說是“老中青”嘛?!吧焙汀伴L”,當(dāng)然對仗得也算工穩(wěn),但不如“老”和“青”對仗得更有鮮活的生氣。
我寫《清明懷李玉琪》。李玉琪,是和我同在北大荒一個隊的北京女知青,挖沙子時塌方被沙所埋而亡,年僅十七歲。這首詩的尾聯(lián)是“當(dāng)年多少知青伴,獨你荒原睡落霞”。老傅寫道:“睡”字改“守”。改得多好啊,“睡”只是一種狀態(tài);“守”字則含有更為深厚而復(fù)雜的情意。我們都從那里回到北京,五十多年過去了,而她還在那里守著,守著什么呢?無以言說的余味,和一種隱隱的痛感,讓我心動。
在我題寫朋友梅蘭竹菊詩手書長卷中的首聯(lián)“少年枯坐三尺齋,夜夜揮毫踏墨海”旁,老傅批注:“踏”字改為“探”。在頷聯(lián)“竹菊梅蘭隨字走,隸行楷草伴花開”旁,老傅批注:“字”改“筆”;“花”改“帛”。前者,“探”字改得好,有了少年學(xué)書的勁頭兒,“踏”顯然不符少年而顯得老成或過于氣勢洶涌了。后者,“筆”和“帛”改得都很實,“帛”不見得比“花”好,而且,“帛”是入聲字;但“筆”改得確實要比“字”要好,意在筆先,方能字上紙端。
我寫《重讀〈我們曾經(jīng)相愛〉》,《我們曾經(jīng)相愛》是我1984年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全詩是這樣的:“三十年前舊作文,曾經(jīng)往事落灰塵。風(fēng)吹猶動空庭柳,月照難堪滿紙魂。書外逢誰悲白發(fā),字間知己哭青春。從來亂世輕生死,未必愛情屬美人?!崩细档呐⒂袃商幮薷模阂皇前选按怠弊指臑椤伴]”,改得我眼前一亮,是啊,既然是風(fēng)吹, 當(dāng)然柳就會動,“猶”字用在這里就說不通。改為“閉”字,不見得最好,且是入聲字,“停”或“平”,都可以作為更好斟酌的對象,但,“閉”畢竟是讓風(fēng)停住了。二是,將最后一句的“愛情”改為“姻緣”,改得好,改得更為準(zhǔn)確。亂世美人可能難有穩(wěn)定的婚姻,但亂世愛情還是存在的,電影《亂世佳人》《魂斷藍(lán)橋》里便都有這樣的愛情。
如今的世上,還能有這樣的人,認(rèn)真讀你的詩,字斟句酌地細(xì)心為你挑錯,并搜腸刮肚幫你出主意修改嗎?幸運的我有,便是老傅。
在這本《五人集》中,有老傅自選的71首詩詞。在這些詩詞旁,也有不少的批注。
其中《憶江南·陰山八唱》之一:“陰山綠,羊兒撒滿地。若將翡翠比草原,星似碎花云似玉,惜無花香氣?!崩细蹬ⅲ骸八榛ā睉?yīng)為“鉆石”。
他曾經(jīng)寫給我一組《寄復(fù)興》,寫得情意綿長,讀來特別感動,讓我愛不釋手。其中有這樣一首:“拳拳老友意,寒夜暖詩多??羁罱癯瑁酪雷蛉崭?。佛陀偈雁塔,燕語誤人托。去載去年去,漸迷遠(yuǎn)山阿?!彼ⅲ侯i聯(lián)應(yīng)為“雁塔或佛偈,斷橋誤人托”。
在《遣興》:“幸而熬到老來閑,敢臥咸亨問酒錢。萬事悠悠茴香豆,揣家與妻過大年?!崩细涤信ⅲ簯?yīng)是“悠悠萬事”。
這些修改,都改得重蹈格律不合老路?!蛾幧桨顺分校瑢ⅰ八榛ā备臑椤般@石”,和形容草原為“翡翠”,形容云彩似“玉”,為貫通一體的意思是好的,但是,鉆石的“石”是入聲字,整句“星似鉆石云似玉”,便成了平仄仄仄平仄仄,于格律不合。同樣,《寄復(fù)興》的這一頸聯(lián),應(yīng)該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把闼蚍鹳剩瑪鄻蛘`人托”,便成為了仄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顯然格律不合。另外幾處,都是同樣的平仄問題。
有意思的是,這些地方的改動,都是我在《五人集》付印之前好為人師所為,為他所同意的。老傅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又打回原形。他顯然并不認(rèn)同我的修改,頑固地堅持己見,當(dāng)時的同意不過只是勉強,出于友情。這便是老傅。見得寫詩的風(fēng)格,也見得為人的性格。
我曾經(jīng)和老傅爭執(zhí)過,既然學(xué)寫舊體詩詞,盡管允許咱們犯錯誤,還是要盡可能遵守格律的基本要求,盡量避免錯誤。他不以為然地反駁我說,都是寫著玩的,就是給你看,又不是拿出去給別人看,要那么講究干嘛!我說他:即使給自己看,也應(yīng)該盡量弄得好看些,有個進步才是。
我曾經(jīng)針對他的那首《習(xí)書自得》對他說:你寫得多好啊,真是句句精彩??上В褪怯悬c兒韻律不合。后三聯(lián)“有心礪刃雕犬馬,無欲潤毫畫龍蛇。寧被斯文罵山寨,莫裝豪放笑館閣。每逢筆到得意處,不待鈐朱喚老婆”,每一聯(lián)都有平仄問題。當(dāng)然,可以寬韻,但“蛇”字屬“麻”韻,和“歌”韻相離太遠(yuǎn);“閣”是入聲字。你要是能改改多好??!
他雖然口上還是不以為然,但私下苦讀王力的《詩詞格律》,后來他寫的《中秋夜》那幾首詩都嚴(yán)守格律。這便是老傅。表面嘴硬,背后使勁兒的老傅??蓯鄣睦细?。真性情的老傅。
看完老傅在《五人集》上的批注,我真想給老傅掛個電話,開開玩笑對他說:你這人可真逗,給別人提意見都很準(zhǔn),對自己卻是另一回事了,一點兒也不穩(wěn)準(zhǔn)狠。你對別人玩的是“挑滑車”,自己玩的卻是“華容道”呀!一畦蘿卜一畦菜,自己的孩子自己愛,你這也太護犢子了吧!
可惜,這個電話,打不通了。
如果是以前,話筒的那一邊,一定會傳來老傅爽朗的大笑聲。
我寫了兩首打油詩,懷念同學(xué)老傅,懷念朋友老傅,懷念詩人老傅——
陸楊為父親編詩讀后
幸逢嬌女細(xì)編成,遺作篇篇感舊情。
每學(xué)唐詩嚴(yán)格律,常從元曲俚歌行。
世間老傅獨一處,身后小詞并七星。
何必看朱易為碧,風(fēng)雷偏改博文名。
清明懷老傅
本命年前恨命悲,曾經(jīng)是夢夢相隨。
傾心敢化陰山雪,負(fù)氣羞垂向日葵。
有酒難憑今夜醉,無花誰使故園思。
一天星月猶堪記,五十余年老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