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超
一
這個世界存在著一種奇妙的文化現(xiàn)象,就是在星光燦爛的人群中,在各種聲音極力想要躋身為主流的激烈爭吵中,總有一種超然的身影。這些身影并不是遁世的隱士,也不是橫眉冷對的異端。他們只是游離于邊緣,作為觀看者默默地考量著各種聲音的斤兩。他們絕不趨同任何一種,只是孤獨地彈奏著自己獨一無二的樂曲。他們沒有名分,也很少為人所知,但是只要發(fā)聲,無不令人震驚。收聽者嘴上可能少不了激烈的反對詞語,內(nèi)心里卻惴惴不安升起慘然的恐懼,當然也有的暗暗表示由衷的贊美和欽羨。而到終了,這些邊緣人像冰山一樣高高浮出水面,影響著新時代文化的走向。每當我和詩人孟凡果暢談時,腦海里總是要自覺不自覺地閃現(xiàn)出這些無名者的身影。
二
孟凡果被當做一個“超現(xiàn)實”的詩人。但是這“超現(xiàn)實”究竟指的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蛟S他們是為了避免麻煩而故意用一個短語來描述凡果的寫作特點,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想深究凡果人生追求的奧秘。我以為凡果不只是在寫作上要超越現(xiàn)實,更是要在生存本體論上超越現(xiàn)實。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追求“此在”,用雅斯貝爾斯的話來說就是追求“實存”,即當人被物質(zhì)主義高度俗化、靈魂處于黑夜的時候,并不甘于墮落,人的精神性依舊存在、詩性亦仍在。
我無意夸大凡果對生存本體論的追求,但他的一些行為的確是“超現(xiàn)實”的。凡果看中的是人的真正價值而不是等級的虛名。凡果曾是十幾部電視劇的主創(chuàng)者,論貢獻,他應該進入排行榜的前列,可是每每提起這些,他都一笑置之,輕描淡寫地回道:“人的價值不是由頭銜決定的。李白、莎士比亞都沒有職稱,可是沒人敢否認他們是詩人中的詩人,作家中的作家?!备@址亢妥优影嘣?jīng)是無需爭議的福利,然而該到凡果享受這些的時候,他一概表示拒絕。他不無豪邁地說,所有這些,他自己都能去創(chuàng)造,他不想感謝誰的施予。這種決絕的態(tài)度被譏笑為愚癡,然而他得意于自己的干凈,可以不必縮短身子給誰回報。最為奇葩的是,作為資深的媒體人,他從不利用自己的人脈發(fā)表作品,所以朋友圈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寫了多少東西。凡果更不去爭評獎勵,他深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合流行的規(guī)范、自己也從未想為此而寫作。另一方面是他有自己的藝術(shù)標尺,他相信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它蹩腳和錯位的地方,只有禁得住時間淘洗的藝術(shù)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藝術(shù),所以他寧愿守住寂寞而為未來去寫作。
三
凡果的寫作起步很早。他接觸了許多現(xiàn)代派的詩歌,諸如達達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等等,對后者他更情有獨鐘。詩人要想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獨特感受,就必須創(chuàng)造新的屬于自己的詞語,這些語辭彰顯著自己的感官印象。凡果發(fā)現(xiàn)了詩歌寫作的新大陸,能夠自由自在地耕耘,馳騁自己的想象,這是凡果夢寐以求的藝術(shù)極境,他愿意對此交付他的一生。
讀凡果的詩作,我們可以捕捉到兩個鮮明的特點,一個是詩的語言最為徹底的個人化、陌生化。另一個特點是詩人的想象汪洋恣肆、天馬行空,讓人目不暇給,我們感到新奇、燦爛、俊美,可又摸不著邊際。如“我是一條解肢的魚,我沉默/用魚的思維進行工作”這樣的詩句和詩句中的想象,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再如“走向石頭/走向會說話的石頭”,它們簡直就像另一個星球的語言,另一個星際人的思索。翻遍《世界的眼睛》這部詩集,我們找不到一句為我們所熟知的宏大的敘事和堂皇的書寫。它不單是對我們審美經(jīng)驗的刷洗,更是對我們理解力及價值觀的挑戰(zhàn)。
凡果當然不是拋棄讀者,他只是提醒我們重構(gòu)我們的審美價值觀和審美視野。一旦我們把風行于世界的審美要素納入認知系統(tǒng),對于理解他的詩歌便一目了然。凡果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里廣泛地采用了隱喻、反諷、擬人的手法,借以編織新的寓言。他的寓言故事里的主體是全新的,行為的含義都被隱匿于詞語的深處,需要我們仔細拆解,以此來揣摩被肢解的魚的思維,那是受害者“魚”用碎片式的控訴方式來揭露害人者“貓”和“白鷺”的謊言和欺騙。他們表面出示一種友好,其實都是魚餌——誘惑自己向他們靠近,一旦自己喪失警惕、真的向他們游去,他們馬上就會把自己一口吃掉。這里的“魚”和“貓”及“白鷺”的故事高度凝結(jié)著詩人對隱喻、擬人手法的運用,而“走向石頭”同樣顯現(xiàn)著一種強勁的喻指功能。它告示人們,在毫無話語權(quán)的石頭那里反而會有陽光、笑容和溫情;石頭還能創(chuàng)造出宇宙間的新神話——筑起像星空那樣燦爛的城堡,它無聲的存在是對那些喜歡喧囂的堂皇許諾的莫大諷刺。
四
進一步拆解凡果的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執(zhí)著追求真理的歌者?!哆^程》以最樸實的語言傳達了一個回護世界的真諦,那是對生命該有的尊重,即便在我們眼前晃動的是弱小的動物,而這種意識是詩人在對過往錯誤的悔悟中、在贖罪似的懺悔中完成的,別有感人的力量。撥開詞語的遮蔽,我們能領(lǐng)悟到詩人對一些人類永恒母題的思索。他告訴我們,友誼有錐心般疼痛的悼念,也有“坍塌前脆弱的莊嚴”;愛情有醉心的甜蜜,也有“廢墟間激動難抑的短暫”(見《間奏曲》),引發(fā)出我們對人生復雜性的無限欷歔和感嘆。
凡果不是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簡單模仿者。他更喜歡這個流派后期的自省,不是消極躲避現(xiàn)實,而是指涉。不過凡果的指涉并非簡單的認同或吟唱,而是想做“世界的眼睛”去俯瞰,并在俯瞰中獲得反思。凡果指涉現(xiàn)實的詩都是高屋建瓴的反思或超越性的思考。于是我們看到那雙“世界的眼睛”拍攝給我們的風景。它們在“床榻云雨的肉體與漂浮的靈魂之間/在輕佻的小號聲與三文魚的尖叫之間”“在酗酒者陶醉的目光與宣誓者的虔誠之間/在發(fā)霉的河道與憤怒的詩行之間”。里面盡管有不少陽光和鮮花,但同樣充斥著邪惡與荒謬,它們借著“掩蓋”“辯解”與“粉飾”得以存活和生長,結(jié)果“像病毒”一樣“把我們?nèi)M子宮”,不得復活。
五
當然超現(xiàn)實主義不是凡果詩歌創(chuàng)作的終點。對中國古典詩歌和象征主義詩歌的深刻記憶使他格外重視詩美——他要創(chuàng)造有意味的形式,絕不同于后現(xiàn)代詩的散文化。他的詩講究韻律、講究節(jié)奏,還特別講究意境和意象。
凡果詩歌創(chuàng)作的超越性體現(xiàn)在意義和形式的各個方面。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要構(gòu)建出與中國現(xiàn)今所有詩歌都不同的“我這一個”。他是否能被普遍認可,還要靠時間來證明。但現(xiàn)在我們至少能夠這樣說,他的追求是高貴的,即使在未來的名冊里沒占據(jù)顯赫的位置,但其精神仍是可嘉的。
2019.9.8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