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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遙控飛機

        2019-11-14 11:32:45
        山東文學(xu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飛機

        那天傍晚,孟東野在妻子李艾單位接到她,騎著電瓶車往家走的時候,光善寺的鐘正敲完第一百零八下。夜風(fēng)吹起來,人在車子上,有些冷。孟東野感到妻子從后面抱住了自己的腰,臉腮也緊緊貼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你知道嗎?我跟我們科里的人說,我也懷孕了?!?/p>

        孟東野沒有說話,感覺車子下面的路猛地顛簸了一下,便更加有力地抓住了車把。今天,距離他們最近一次去北京那家生殖醫(yī)院做人工授精,還不足兩個星期,還遠沒到能看出結(jié)果的日子。這次就算真能懷上,妻子的話也說早了。更何況,大夫早就說了,按照慣例,成功幾率不足百分之十。

        “前幾次都失敗了,這回你敢說一定……”

        “你知道嗎?王云都懷上了?!逼拮诱f。

        孟東野知道,王云跟妻子一個科室,跟他們一樣,也屬于晚婚晚育的類型。這兩年,也在努力地要孩子,可是總不能成功。從前,因為有個做伴的,妻子雖然承受著同事的輿論壓力,但總算還好些?,F(xiàn)在,王云也懷孕了,妻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孟東野跟李艾結(jié)婚,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六年了。六年還沒有孩子,在這小縣城,難免是要引來異樣目光的。他查出毛病后,他們已經(jīng)往北京跑了五趟。每次,先預(yù)約,然后回來等日子。隨著預(yù)約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空氣似乎也要凝固起來。每時每刻,都幾乎到達爆炸的臨界點。

        每天起床,做飯,吃飯,出門,看似按部就班,可洗碗時碗筷碰撞的聲音、開門時合頁轉(zhuǎn)動的聲音、鑰匙不小心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能震動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接下來是請假,忙碌地做著出行的準(zhǔn)備。請假當(dāng)然是找別的借口,這種事兒不能讓同事知道。

        每次回來,李艾的臉色才開始漸漸舒緩起來,時時笑著,也活潑了,變回了他熟悉的那個人。她隨之就要啟動的一項工作,便是每天在日歷牌上做一個標(biāo)記,等待可以看出結(jié)果、進行孕檢的那個日子。那個日子,一般是從醫(yī)院回來半個月左右。已經(jīng)來了四次,但每一次,對于他們來說,那一天都是黑色的。

        “如果到時候還是沒有,怎么辦呢?”

        “那有什么?過兩個月,我再說自己不小心掉了?!?/p>

        孟東野聽了這話,心里有些酸楚,可憐妻子,又有些感激。其實,李艾撒這樣的謊,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這樣一說,也就將他身體有毛病這件事兒,掩蓋起來了。這些年來,要來要去總要不上,人家難免懷疑男女雙方的責(zé)任??扇绻麘焉虾笥至鞯袅耍蟹揭簿蛿[脫了嫌疑,變成單純女方的問題了。

        孟東野還記得,最后那次去做人工授精的經(jīng)過。

        那次出去前,女人跟前四次一樣,一連幾個月,都在細心地調(diào)理著自己的身體。補充葉酸,多吃水果,種種的忌口,為懷孕做著充分的準(zhǔn)備。進入倒計時階段,她又開始每天看著日歷,計算著自己的卵泡成熟的日子。那個做著標(biāo)記的臺歷,在一天里,被她拿過來拿過去。早晨在床頭上,到了晚上,又會在沙發(fā)扶手上,或者洗手間的梳妝臺上。

        每一次,在預(yù)約的時間到了的前幾天,兩人便開始絞盡腦汁,編造各種請假的理由。老人生病住院啦,去參加弟弟妹妹的婚禮啦之類,時間要在一個星期左右。最后這一次,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了,李艾下班時便故意摔了一跤,腳踝蹭破了點兒皮。第二天,她沒去上班,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說原來懷上的孩子掉了,需要在家休息。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都責(zé)怪她不小心,非要來家看她。她一開始嚇得不行,后來撒謊,說父母要接她去休養(yǎng)一段,才搪塞過去了。

        孟東野也跟單位請了假,第二天,他們便悄悄搭車,去了北京。

        他們到醫(yī)院后,遞上預(yù)約的材料,上午做各項檢查,下午做手術(shù)。人工授精中心在三樓,并不像下面候診大廳那樣人聲鼎沸。潔白的地板,淺藍色的墻。沒有急匆匆跑來跑去的人群,只有幾個醫(yī)師和護士在走廊和病室間安靜地走動著。

        李艾進了治療室,孟東野幫她拎著包,在外面等。在候診廳的地板上,安裝著幾排候診椅。藍色的仿皮坐墊,后背是冰涼的穿孔式冷軋鋼板。

        孟東野走到一個角落,輕輕地坐下了。

        這會兒,那邊的人工授精室,是什么樣的情景呢?白色的窄窄的治療床,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和深藍色的治療巾。除此之外,應(yīng)該還有一個簾子。他仿佛看見,妻子正躺在潔白的被單上。在她的腦中,會想些什么?莫名的羞恥,還是對他的怨恨?他越不愿想,越是一刻都停不下來。

        那天,回到賓館,李艾便躺到床上,將兩腿翹起來,倒立一樣豎在墻上,還讓他往自己屁股下墊了一個枕頭。這是她自創(chuàng)的辦法,是她從前幾次的失敗中,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

        那天的晚飯,由孟東野從外面買回來。他們吃完飯,她還是以原來的姿勢躺著,就那樣躺了一夜。他看了會兒電視,簡單洗刷后,也躺在她的旁邊。他嗅著因為不流通而有些發(fā)霉的空氣,感到她將他的手拉了過去,放到自己肚皮上,輕輕撫摸著。

        “你說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她問。

        “男孩女孩都好!”

        “我是問你希望要個男孩還是女孩?”

        孟東野沒有回答,轉(zhuǎn)過身,把她的腦袋緊緊摟在懷里了。

        李艾開始在他懷里小獸一樣拱著,平常一樣,伸過手來,用指尖抓撓他的胸膛。他將她擁得更緊,親吻她的額頭跟嘴唇。隨后,她突然抽出了腦袋。

        “你又在想好事兒了?不過,現(xiàn)在不行了,醫(yī)師說過,做了手術(shù)之后,要盡量避免那個?!?/p>

        那是三年前,孟東野站在省立醫(yī)院泌尿生殖科的取精室里,手里拿著醫(yī)生給他的無菌杯,望著貼在墻上的美國好萊塢女星安吉麗娜·朱莉的大幅照片,卻怎么也弄不出來。他反鎖上門之后,已經(jīng)神經(jīng)質(zhì)地過去拉拽了兩次門把手。在外面的走廊上,有醫(yī)師在走動,有病人嘈雜的聲音,讓他大腦變得遲鈍,肌肉也開始僵硬。

        那間取精室不大,白色的墻壁和地板,靠墻放著一只窄窄的小床,床上鋪著一條藍色的治療巾。此外,便是墻上的那張巨幅圖畫。孟東野盯著畫面,努力放松著自己。安吉麗娜·朱莉慵懶地躺在天藍色的絲綢羽絨被上,只穿一件白色的蕾絲內(nèi)衣,細小的肩帶耷拉到肩膀。她上翹的嘴唇微微張開,雙臂上舉,做著類似向男人投降的姿勢。

        這之前,他在生活的小縣城的醫(yī)院,還有其他兩家醫(yī)院,已經(jīng)對著這種女人打過三次手槍了。孟東野低下頭,俯視著自己那個齷齪的地方,心頭掠過一絲絕望的悲涼。在這之前,別的醫(yī)院的醫(yī)生已經(jīng)給出了結(jié)論:睪丸生精細胞萎縮退化,又稱“先天性無精癥”。這趟來省城的意義,就仿佛一個殺人犯,明知必死無疑,卻還是堅持上訴,希望出現(xiàn)一絲轉(zhuǎn)機。

        孟東野拿著那個盛著些許液體的無菌杯朝化驗室走,仿佛托著一個寶貝。那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他忙碌了將近一個小時的結(jié)果。他把杯子送到化驗室后,接著又抽了兩次血,做了一次彩超。下午四點二十,孟東野拿了結(jié)果出來,看到李艾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坐著,靠著墻。妻子顯然困了,這一小會兒工夫,她坐在外面的連椅上睡著了。不過,他剛一走近,她就睜開眼睛,抬起臉來。

        “結(jié)果怎么樣?”她問。

        “還是那樣?!?/p>

        李艾聽到這話,嘆了口氣,眼淚便開始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許是怕他看見,迅速低下頭,站起身,一步步朝樓梯口走。孟東野跟在后邊,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不敢走上前去,一直比妻子慢著半步。他感覺,自己仿佛是一只過年即將被屠宰的羊,伸著脖子,只等著懸在頭上的那把刀子落下來。

        他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一開始約定了先不要孩子,等買了房子再要。后來,房子買了,也啟動了希望工程??扇赀^去,妻子的肚子還是一直沒有動靜。孟東野沒說過什么,也不讓自己這邊父母提,怕妻子心急。

        從知道了他們的造人計劃,老家的父母就養(yǎng)了幾只雞。小雞長大下了蛋,蛋都被父母攢著,給他們送來。不知吃了多少筐雞蛋,后來,雞都老得不下蛋了,脫了毛,妻子的肚子還是沒起來。

        在一次次買了早孕試紙來試,每次都是讓人灰心的“一道杠”之后,妻子也曾生氣地捶打著自己的肚子,埋怨自己不爭氣,是個不下蛋的雞。后來,當(dāng)婆婆的沒有埋怨,娘家母親倒沉不住氣了。

        這兩年里,丈母娘曾幾次領(lǐng)著妻子,去看過正規(guī)和不正規(guī)的婦科。李艾也吃過這樣那樣的中藥,把舌頭都吃綠了,還是無濟于事。

        那天,他們從省城回來,天已經(jīng)蒙蒙黑。

        兩個人沒有心緒做飯,下了點速凍水餃。吃完后,孟東野收拾完碗筷,進洗刷間洗了臉,就到臥室躺到了床上。他躺在那里,聽著李艾在外面上網(wǎng),不由地想,這一秒還是個家,可下一秒呢?過了一會兒,外間關(guān)了電腦。聲音很響,刺激著他的耳膜。關(guān)燈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嘩嘩”的水聲,洗臉的聲音,牙刷碰在牙缸上的聲音,漱口的聲音。他支著耳朵,過了半晌,妻子擤了一下鼻涕。孟東野聽到,腳步聲又響起來,朝著這邊走的。

        孟東野翻了個身兒,把臉轉(zhuǎn)過去對著墻壁。他感覺到床的一側(cè)在往下輕輕地塌陷,然后,是床墊里面的彈簧,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叫喚。妻子動彈了幾下,輕輕地呼吸著,然后是“啪”的一聲,關(guān)了燈。黑色的巨大虛空,充塞著人能感到的所有空間,像厚厚的繭子,將人包裹起來了。

        “你怎么想的?”

        孟東野聽出,女人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克制著她波濤洶涌的情緒,不然,她肯定會崩潰,或者大哭。孟東野真是佩服妻子,但他也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她是想趁早結(jié)束這場殘局,還是希望他能拿個主意,給她些安慰。他還有什么挽留她的資格和理由呢?

        孟東野扯過來被子,蒙了頭,淚就“嘩嘩”流了下來。

        每次,從做了人工授精,到能夠查出結(jié)果的半個月,李艾都像呵護寶貝一樣,呵護著自己的肚子。

        她走路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像個真正的孕婦,腆著點兒肚子。有時候,就連腳步,也微微地朝外撇著,從后面看上去,倒像是有點兒外八字。下班回來,半躺在沙發(fā)上,她慢慢養(yǎng)成跟孩子說話的習(xí)慣,寶寶長寶寶短的。

        第五次從北京回來,孟東野發(fā)現(xiàn),跟從前不一樣的,李艾開始喜歡從網(wǎng)上購買嬰兒用品。什么外國牌子的奶粉啦,進口的尿不濕啦,小奶嘴小肚兜小衣裳啦。每次選了,都要拉他做參謀,讓他拿主意。孟東野說,還早哩,這些東西,到時候買也不晚。李艾不聽,別管他怎么說,還是拍下,付款。之后的時間,就等著賣家發(fā)貨,查物流信息,驗貨收貨。

        當(dāng)然,每次從快遞小哥那里拿了貨,走回電梯的時候,李艾都是歡喜的。那些東西買回來,便堆放在臥室東邊那間房子里。那房子,當(dāng)初裝修的時候,是計劃好將來用作兒童房的。

        孟東野發(fā)現(xiàn),奶瓶、奶粉、尿不濕、小衣服之類在那間屋子堆得滿地都是后,李艾開始買各種兒童車。單是兒童推車,就買了三輛。到了的時候,快遞員不肯往上送,都是孟東野扛上來。他呼呼喘著氣,對妻子說,干嘛買這么多呢,能用得了嗎?李艾說,不同款式,有不同用途。豪華式適合家居,或者長期外出;輕便型適合平常推出去玩兒;而另一種呢,前邊有孩子的腳踏板,除了大人推,還可以兼做小孩的腳蹬三輪。

        當(dāng)然,除了推車,還有兒童學(xué)步車、兒童三輪車、兒童床車。

        在去醫(yī)院做了人工授精回來后的這段日子,李艾是絕不會再讓孟東野動她,孟東野便開始了“吃齋”的日子。兩個人溫存的方式,頂多是她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的手牽引著他的手,在那似乎已經(jīng)開始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輕輕撫摸。

        她說,你跟他(她)說句話嘛!他笑笑,不知說啥,他還沒有習(xí)慣做個父親,但心里涌起的感覺是甜蜜的。他盯著她的肚子,那片土地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著。那分明已經(jīng)是春天播種下種子的土地了,充滿著希望。

        “你說,這樣生出來的小孩聰明嗎?”

        “咋會不聰明?聽說都是大學(xué)生,智商高,人又帥。”

        “你倒像看到了似的。”李艾在他胳膊上捏一下,笑。

        李艾最后這次主動提出“開戒”,是在從北京回來十多天。那一晚上,他盡力地表現(xiàn)著,彌補著內(nèi)心的愧疚。妻子也十分投入,兩個人一次次歡叫著,在顛簸中,沖上快樂的巔峰。他們像兩艘在暴風(fēng)雨中的船,一次次沉潛在令人窒息的海底,又一次次浮上水面。他們又像兩頭在水中的海象,翻滾著,拍打著身邊溫吞的海水。那天有些微冷,但兩人脫掉了所有的束縛,還是很快變得大汗淋漓。

        他們在“中場休息”時,才發(fā)覺身子下面的床單濕透了,因為太用力,床單被蹬踹出一道道口子。他們喘著粗氣,稍事休整,便又一次纏繞在一起,在黑漆漆的空氣里發(fā)出絕望的叫喊。他們聲嘶力竭,指甲狠狠地嵌入對方的皮肉,感受著彼此給對方帶來的疼痛。最后,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瘋狂,一次次歡愉,天色微明,他們才平靜下來,輕輕地撫摸著對方的臉頰和頭發(fā),甜美地親吻著對方的嘴唇。

        那天,孟東野對自己的表現(xiàn)頗為滿意,他的那個小伙伴沒有萎靡不振,也沒有中途怯場,甚至有些“超常發(fā)揮”,勤勤懇懇地交出了一張滿意的答卷。

        “十來天沒吃肉,你就堅持不住了?”他問。

        “我昨天用試紙試過了,可能還是沒有……”她說。

        孟東野不讓她說出口,沖上去吻她,抱住她的腦袋,狠狠地吻。她的腦袋小小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汗水從發(fā)跡淌到眼睛上,鼻子上。她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鼻翼不停地掀動,嘴唇不停地哆嗦。孟東野咬著她顫抖的嘴唇,親吻著她眨動的睫毛,那些睫毛全濕了。

        她一開始,是像個什么溫馴的小動物,任他吻著,甚至善解人意地配合著。慢慢的,她開始掙扎起來,用力拍打著他,撕扯著他。孟東野不甘心,似乎還想靠著自己的努力,讓她溫馴下來。可她分明像個發(fā)瘋的獅子一樣,咆哮著爬了起來,甚至還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腳。

        “你個狗娘養(yǎng)的!”她罵道。

        在孟東野愣住,僵硬地坐在那里的一瞬,她飛快地跑下了床。她沖進洗刷間,“咣當(dāng)”一聲狠狠關(guān)上了門。隨之,里面?zhèn)鱽砹恕皣W啦嘩啦”的水聲。孟東野坐在那里,望著自己丑陋的身體,感到屋里真靜,靜得讓他有些害怕。他愣了半天,穿上大褲頭,走到客廳,頹然坐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支煙。

        李艾洗完澡,光著身子,直接去了臥室。他聽到她帶著水的拖鞋走在地上拍打出的聲音。她的關(guān)門聲很重,讓他感到整個屋子震動了一下。他吸完煙,往墻上的鐘表瞟一眼,五點三十五。過了許久,他聽到重重的鼾聲。他在沙發(fā)上躺著,慢慢也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一睜開眼,看到她也在沙發(fā)上坐著,眼泡紅腫,臉色蒼白,在看電視。

        這已經(jīng)是第五次了,加上預(yù)約,兩人已經(jīng)跑了北京十幾次。醫(yī)生說不足百分之十,即使按照這個幾率,也該懷上了啊。他有時候覺得,自己真像一個木偶,而身上的那些線,則被一個頑皮的惡作劇的孩子牽著。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別的不說,這一趟趟跑,這一次次的希望與巨大的失望,讓他真的有些支撐不住了。

        他知道,李艾的精神,也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甚至難以想象,妻子是怎么一步步支撐到今天的。如果不去做,他們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呢?最自然的一個結(jié)果,當(dāng)然是離婚。離還是不離呢?這樣的問題,在他的腦中,已經(jīng)不知徘徊了多少次。當(dāng)然,堅持下去,繼續(xù)堅持下去,在目前,對兩個人來說,是最好的辦法。他還有資格鼓勵她繼續(xù)下去嗎?即使他自己,不也漸漸不能忍受這種煎熬?

        當(dāng)初,他們商量好了去做人工授精,她那邊的父母,就有些不同意。她母親甚至說,離婚也未嘗不可。趁著年輕,再找一個,何苦在一棵樹上吊死?他不得不承認,在這些日子,如果不是她的堅持,自己或許早已放棄了。

        孟東野偷偷瞟了李艾一眼,李艾的眼光停留在電視屏幕上,過了一會兒,她把電視關(guān)上,去了臥室。他聽到她打開衣櫥,尋找衣服。她今天不上班,出去干什么?她換好衣服,走到客廳這邊,眼光回避著他。她在門口換了鞋子,打開了房門,然后把門重重地帶上。

        李艾剛剛下樓,孟東野就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奔到窗臺邊。下面的小區(qū)院子里,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拿著笤帚,像平日一樣緩慢地干著活兒。旁邊,有個老人帶著一歲多的小孫子,在路邊玩耍。在他們的車庫門口,他看到了一個身影,是周阿姨。

        周阿姨是他丈母娘的朋友。有一段時間,他偶然發(fā)現(xiàn),周阿姨偷偷慫恿著李艾去見一個男的。據(jù)說,那個男的四十多歲,死了老婆,做鋼管生意。在此之前,其實,他也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駕駛座旁邊的抽屜里,有半盒利群香煙。他沒有問,后來,那煙被妻子丟掉了。他更加愿意相信,是妻子在背著他抽煙。

        孟東野沒有看見李艾的影子,她還沒有下去。這樣過了一會兒,下面才有她的影子。她朝他們家車庫門口走,“嘀嘀”兩聲,她遙控開了他們家那輛藍色吉利,跟周阿姨一起上了車。

        在晚上,孟東野胡亂吃了點什么,喝了兩罐啤酒,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李艾很晚才回來,一進門就告訴孟東野,她下午去了一趟光善寺。她讓光善寺里的主持給她算了一卦,還捐了兩千塊錢的香火錢。

        孟東野發(fā)現(xiàn),妻子又開始跟從前一樣,天天注意著自己的身體。那意思很明顯,她正在為第六次去北京做準(zhǔn)備。隨著時間一天天往后推,李艾的情緒又漸漸好轉(zhuǎn)起來。那天,她一早醒來,望著窗子,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觀音菩薩抱著個胖娃娃,遞給她抱了抱,又搶回去了。

        李艾說完,幽幽地問孟東野:“你說這么個夢,代表著什么呢?”

        這次,在去之前,李艾很熟練地收拾好了該帶的東西,兩個人精神都不再像前幾次那么緊張,仿佛,雖然沒有約定,卻都在心里把這一趟當(dāng)成了最后的一次努力。

        從北京回來之后,日子又一天天在提心吊膽中過。過一天,孟東野的心就緊一分。他似乎明明知道,一個定時炸彈到了設(shè)定的日子,就要引爆,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孟東野已經(jīng)總結(jié)出,從回來到看出結(jié)果再到下次預(yù)約,李艾的情緒會像一個拋物線:好——壞——好。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迎接那個拋物線跌到低谷的日子。

        李艾是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焦躁的情緒,開始了從前的生活,從網(wǎng)上買小衣服、小玩具、奶粉奶嘴之類。即使有些東西,從前買了,還繼續(xù)買??爝f員送來之后,驗貨時,她又常常因為包裝的問題、送貨時間的問題,跟人家吵嘴。有時候,還會因為生產(chǎn)日期,因為東西的顏色和大小,在網(wǎng)上跟網(wǎng)商爭執(zhí),然后退貨。

        在這段日子里,李艾又買了一個孩子日后畫畫和寫字的小黑板,一套“世界文學(xué)大師童話叢書”,一輛深藍色的學(xué)步車,還有一輛下面帶有輪子孩子可以在上面睡覺和玩耍的床。

        一天傍晚,孟東野下班回到家,看見李艾一只手抓著螺絲刀,另一只手抓著鉗子。她邊往外走,邊埋怨說,快遞員太不像話了,這么點兒東西,不肯送到樓上來,讓我下去取。她一邊說,一邊朝著書房指指,說我快裝好了,你去看看吧。孟東野走進書房,看到一個合金骨架的耐摔遙控飛機。他去臥室換衣服,經(jīng)過衛(wèi)生間,看見洗漱臺上放著一包撕開了的早孕試紙。

        他們都不說話,在路邊的人行道上,一步步朝前走。

        新修的濱河大道,兩旁種了許多常綠植物。在他們身邊,有甲殼蟲一樣往前爬行的汽車,有被擁堵在那里、接送孩子的三輪車,還有在人流車流中穿來穿去的自行車、電動車。

        他們走過兩個十字路口,到了X城的中心地帶。那里,有一個大大的廣場。廣場中央,豎著一個奇怪的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巨大雕塑,是三根冰涼的不銹鋼材質(zhì)的方形柱子,從地下冒出來,在上面盤旋了幾下,又朝著藍色的天空伸展上去。從前,孟東野曾經(jīng)跟李艾開玩笑說,那是一條男根。

        在廣場的這邊,是兩片連接在一起的水域,叫做“光善湖”。在湖心的小島上,坐落著一兩個據(jù)說是明清時期的建筑。湖邊的長廊上,樹蔭下,有練劍和練太極拳的老人,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婦女,還有些跑來跑去的孩子。在廣場的那邊,聳立著高高的光善寺塔,塔的下面,是光善寺的建筑群。有渺遠的誦經(jīng)聲和木魚聲,從空氣中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這時候,他們看到,有一架好看的遙控飛機,從遠處的廣場上飛起來。綠藍相間的機身,長長的尾翼在后面翹起,紅色的螺旋槳盤旋著,在明媚的夕陽下,劃出一個閃亮的圓盤一樣的光影。他們隨后發(fā)現(xiàn),操控飛機的,是站在廣場中央,拿著遙控器的那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飛機先平滑地上升,接著,從那群追逐著的孩子們的頭頂上飛過,又從那個大大的充氣滑梯上面盤旋過來,掠過那一對吃著雪糕的尖叫著的年輕情侶,緩緩落在健身器材前面的那片空地上。那飛機落地的時候有些搖晃,起落架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下,螺旋槳忽地停住了。孟東野看清,那是四個固定在上下不同位置的螺旋槳。然后,螺旋槳又旋轉(zhuǎn)起來,它再一次幾乎是直線般朝著空中沖去。

        這時候,孟東野又看到另一架紫色的飛機也開始慢慢往空中飛著,接著,他看到了那個拿著遙控器的小女孩。小女孩扎著馬尾辮,身后站著的或許是她的奶奶。她應(yīng)該有些膽小,后背貼在她奶奶腿上。她操縱飛機的技術(shù),也顯然不如剛才那個小男孩。她隨著自己那架飛機在空中的顛簸,發(fā)出一聲聲刺耳的尖叫。

        孟東野從背包里拿出了那架合金骨架的耐摔大號直升飛機。飛機是耐得牌的,機身紅色和黑色條紋,鼓鼓的,像一只老虎蜻蜓的肚子。在機身的上面,高高翹著一個黑色的平衡桿,桿的下面有四只螺旋槳。

        他拿著飛機,往前面的空地走了幾步,將起落架放在地上。李艾也走過去,緊緊站在他的身后。孟東野抓著遙控器,打開電源控制開關(guān),用信號接收口對準(zhǔn)了飛機。他看到,機身下面的指示燈閃爍了兩下。他有些手忙腳亂,緩緩撥動油門控制桿,讓那幾片螺旋槳旋轉(zhuǎn)起來。

        飛機飛起來了,還有些不穩(wěn),但已經(jīng)飛過了人頭。

        在飛機幾乎要撞上電線桿的時候,孟東野撥動方向操縱桿,讓它折了回來。他顯然進步很快,慢慢學(xué)會了將油門操控桿和方向操縱桿配合起來。飛機在繞回來時,螺旋槳盤旋得均勻了,機身也不再像剛才一樣顛簸。但隨著李艾一聲尖叫,飛機像一只中彈的鳥一樣落在地上。

        孟東野和妻子都朝飛機跑去,李艾跑到跟前,撿起來看了看,沒有摔壞。機翼和機身都是用耐摔材料做成的,起落架也沒有問題。孟東野重新把飛機擺在地上,這一次,李艾想試一試。

        孟東野把遙控器交給李艾,李艾讓手中遙控器的信號接收口對準(zhǔn)了飛機。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孟東野看到了機身下面的信號燈。燈在陽光下微弱地閃了幾下藍光,機翼便重新盤旋了起來。這一次,飛行平穩(wěn),卻沒有沿著他們期待的方向,而是平滑地越過她身后的樹梢,高度甚至超過了他們身后的那個廣告宣傳欄。

        李艾飛快地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抓著遙控器,她想讓飛機飛回來。孟東野也趕忙跑過去,幫她調(diào)動方向操縱桿。他們兩個人一起抓著遙控器,飛機從宣傳欄上空呼嘯而過,繞了一個大圈兒,飛回廣場上空來了。

        “你的手這樣,控制住速度?!泵蠔|野抓著李艾的手,朝她喊。

        “你抓著我的手。”李艾喊著。

        “你這樣,你扳動這兒?!彼哌^去,抓住她的手。

        那架飛機的螺旋槳慢慢盤旋著,越來越快,發(fā)出“噗啦噗啦”的聲音。黑色的尾巴在地下點了兩下,隨后堅毅地翹起來,紅黑條紋的機身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我要讓它飛,你別松開我的手!”李艾一邊追著飛機,一邊朝身后的孟東野喊。

        這時,從不遠處的光善寺里,緩慢而悠揚的誦經(jīng)聲,正像一片陽光,在這廣場上鋪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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