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蕩蕩。
最后的陽光,從樹枝的空間里側(cè)過自己的明媚。
除了蒼老的鳥巢,還在等待飛遠的翅膀,
一片樹林,在冬季,堅挺著自己不肯下跪的身軀,勇士般,站在岸上,也站在靜靜的
湖水。
有一些鳥停在樹林,并不是鳥巢要等的孩子,它們是被風吹散的過客,像我一樣,在一個歷史的時刻,點綴了樹林的荒涼。
最后一脈光已經(jīng)到了樹梢。
黃昏的暗正快速地在每一棵樹上攀爬。
可以確定,樹林里的故事,會被黑暗所覆蓋。
這個時候,我必須撥出自己,讓最后的光,照在
自己返回的路上。
太行在遠方。湖水在身邊。
遠來的野鶴,正把翅膀帶進湖水。
樹捎上的暗已經(jīng)落到了地上,把一些斑駁的事物閉合,就像閉合了幾千年前的輝煌的燈火。
古老的土地上,生長著歷史,也埋葬著歷史。
一片樹林,在千年的湖邊,只是歷史的孩子。
現(xiàn)在,我在這樣的歷史中走著。
起風了。落葉是我看到的結(jié)果。
而我,不會被落葉記得,它們只記得剛剛走遠的風。
風,確實遠了。它們放下了落葉中的樹林,也放下了
落葉一樣的我。
郁郁蔥蔥。有過。
在我坐定的荒涼中,太行山,有過。這脫掉的妖嬈,在春天,還會穿上。
現(xiàn)在,山谷無遮。草。樹。仿佛無數(shù)的傳說,把千年的歷史脫去,只剩下傳說中的主人,在淇水邊
站著。
偶爾飛來的水鳥,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它們的翅膀,拍碎了千年的平靜。
水面上碎開的陽光,碎成冰,在我的手上消失,留下千年不化的冰涼。
這時候,我看到風,從來不曾停止過吹動。
岸邊的蘆葦已結(jié)散盡了發(fā)雪。
只有竹子,復(fù)活著詩歌中的傳說,低下頭,給我說出數(shù)千年生長的
秘密。
淇水,沒有斷橋。
那只敲開許家溝柴門的纖纖素手,應(yīng)該涉水而未,牽著樸實的后生,他們一塊在金山寺,聆聽了
誦經(jīng)的風暴。
斷橋是后來的人修筑的。
歷史出現(xiàn)了裂口,愛情如何彌合這漫長的傷。
金山寺下。淇水干凈。
岸邊。延綿的竹林,足以安放等待千年的纏綿。大風吹飽的谷穗,足以喂養(yǎng)人間的愛情。這時候,只需要男耕女織,就是幸福。
我來。已找不到宋時的門環(huán),去驗證一場愛情的悲歡。
那時候,風動云低,衣袂飄飄,纖弱的白素貞,抱定萬劫不復(fù)的決心,敲開金山寺的大門,人性的淇水,在她的身后上漲,洶涌澎湃。
那場傳說中的大水,已退卻多年。
那些被洗白的巖石,只剩下滄桑的苔斑。它們的沉默,讓一場刻骨的見證,成為了
秘密。
復(fù)活的野草上,開著白色的菊花,一只又一只螞蚱,在現(xiàn)代陽光下,振動著翅膀。
寺院深深。沒有了法海。
沒有了白素貞。也沒有了許仙。
仿佛,一場大水之后,人妖在愛情的奔跑中同途,走到了西湖,再沒回來。
多少年,一切都在歷史中老去。
只有不朽的愛情,在不息的淇水邊站著,
如初。
沉在湖底的村莊,生活著悠然的魚群。不安分的小鯽魚,吹著泡泡躍出水面,仿佛多年前爬上樹稍,去鳥巢里掏取秘密的孩子。
流水走得更遠。因為太行山的坡度,它們永遠無法回到出發(fā)的故鄉(xiāng),仿佛遷向城市的村莊。
水岸的雙塔,依舊蒼老著隋時的表情。洞里的蝙蝠,守著流水帶不走的夜色。這些幽靈,或許記得久遠的香火前,祈福的人雙手敬香的模樣。
湖水里的花朵,在山坡上開著。蝴蝶的翅膀,還沒有形成風暴,一些愛情的夢,散落在草叢中,等待風的到來。
起風了。云在水面上破碎。
更碎的陽光,在漁魚船的后面散開,從網(wǎng)眼里漏著,被驚恐的魚,拖向深處。
這時候,只有安靜的鶴,保持著翅膀的完整,她的飛,讓整個湖水,看到了天空的高度。
黃昏從更高的空中落下來,和起伏的山巒抱著在水面上晃動。淡淡的薄霧從水面上起身彌漫,成為最后的風景。
岸上,已經(jīng)走遠的人,不會知道最后的景致。沒有走的人,已經(jīng)永遠留了下來,他們的墳和村莊一樣,成為湖中的秘密。
我是知道的,天空是最大的湖。月光無聲流下來,一個湖對另一個湖的擁抱。不沉的星斗,在水面上眨動,成為千鶴湖夜晚不閉的眼睛。
還有一些眼睛也在睜著,它們看到,除了石縫中正在撥高的野草,所有的生炅都在夢中。
這些眼睛看到了我的孤獨,也看到了山色中更為豐富的神秘,不會說出。
就像我不會說出這些帶著靈魂的眼睛,它是北方最后的干凈。
這是深秋最后的風,吹涼的月光,正在淇水漫漲,
岸上是,無人的街道是,通向你回去的路途,到處都是。
這無所不在的月色上,此去一別,應(yīng)是這個深秋最后的飄落吧,
在枯葉之上,在薄薄的露霜之上,在被風吹皺的淇水折紋之上,在大伾山拾級而上的臺階之上,在我們傾杯后淺淺的沉醉之上。
還好。夜未央。萬物還沒有醒來。靜悄悄。
靜悄悄。
這個世界,語言是最沉重的喧嘩,我已不能說出什么。
天穹沉靜。星星的墜落都沒有聲音。
這個時刻,誰與一個人告別,就會眼含月色。
你。踏上歸途。靜悄悄。
歸途迢迢。就像出發(fā)一樣遙遠。
茫茫塵世,我們的出發(fā),是不是為了回來。
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的,最終在高樓的陽臺上遠望,離村口越來越遠。從故事出發(fā)的,也許找到了起點,也許永遠走在途中。
如果出發(fā)即是歸途,誰還會身披月色,執(zhí)手凝噎,匆匆上路。
如果出發(fā)走向遠方,誰還會望穿云消,等著遲歸的鴻雁,死不瞑目。
歸途,并不是距離,
是漸行漸遠的背影,殘月就要收攏的月色。是在夢中看到的頭巾,被風吹亂,
那無法拿來擦拭淚水的飄動,
它在風中飄動。不停地飄動。不停地飄著,
動。
現(xiàn)在。靜悄峭。
大雁還沒有啼歸,冷霜還沒有落下,淇水還沒有退漲。
忍住悲情,不說告別。
滄桑要帶走的,都是命運。
淇水印證的告別,是含蓄的,純粹的。它帶向大海,多么遙遠的路,忍著,都不會哭出一點聲音。
走吧。趁著月色,松開手,讓遼闊的塵世多一份珍重。
誰在這個時候沉默,請不要讓他說話。
遠走的人,不要回頭。送你的人,已經(jīng)蹲在黑暗里,慢慢成為淇水岸邊長著竹竿的泥土。
綠竹猗猗。請記得竹竿上一直向上攀爬的掛著淚斑的眼睛。
這時候,不要說話。
你若回頭,竹林里,一定有風。
寂靜。漫長。
看不見的事物,擁擠著。塵世的光在退卻。而我
正在前行。
這個時候。雨水剛剛洗凈了灰色的天空。讓我在最后的一瞥中,留住了兒時的湛藍。
這個時候,麥田正在收割,青杏正在變黃,彩色的蝴蝶剛剛離開牽?;ǖ慕k麗,扇動起迎風的翅膀。
這些遠方的美好,仿佛碎在手術(shù)車的輪下,我聽到了破碎的聲音。而放下鐮刀的親人,正在驚飛田野的螞蚱,他們的急促,是不是抵達了被關(guān)閉的門外。
亮著的無影燈下。
讓我裸露出身體的世界。不僅僅生長著莊稼,也生長著雜草,腐爛的瓜果,
我已不是從母親身體爬出的干凈的孩子。
無法消化的罪,這銹跡斑斑的肉體,已不能承受潔癖的靈魂。
剝下影子的燈,一定可以剝下靈魂。我知道,靈魂在這個時候,不應(yīng)該散去,也不是祈禱,而是在肉體的后面,完成我來不及的感恩。
手術(shù)。對于世界多么重要。
莊稼需要鋤頭。果樹需要剪刀。喘下出氣來的小魚,需要一場暴雨,讓山泉涌出,帶來河水久違的甘純。
而我,需要這個死一樣寂靜的通道,知道我在這病態(tài)的世界,已經(jīng)成為
病人。
這時候,擁抱一下死亡吧,在這通道上,來不及停留。
麥子還等著收割。泛黃的青杏等待著采摘,而起飛的蝴蝶還沒有離開故鄉(xiāng)。
我,應(yīng)該醒來。從這長長的通道返回,剛好看到,
湛藍的天空剛剛飄過的潔白的浮云。
白底上有一些藍道,像是藍天在白云下面裂開了一些口子。
穿上。感覺肉體裂開傷口,有一些碎,突然掛在靈魂的外面。
炊煙彌漫。古槐樹上的鳥巢。那個掏了鳥蛋的孩子,為什么沒有聽到鳥的哭泣。
有只小羊,誤入了莊稼的成長,走出來的時候,卻遭遇了已經(jīng)磨好的屠刀。
河流干涸。河床上跳著已經(jīng)喊不出聲音的老蛙。
整個村莊的病,是走出去的人沒有回來。
起風的時候,鳥成為鷹的目標。
吃著羊肉的人,沒有品出莊稼的死亡。他們喝酒,已經(jīng)忘記了大地上的憂傷。
白底上撕開的藍,是一種病,是一些傷口,
是干涸的河床,
是沙漠了的田野,
是熄燈的街道,
是大風撕不碎的霧霾,被天空穿著,成為世界的病態(tài)。
我說,病人是有罪的。
我是掏過鳥蛋的孩子。
我吃羊肉。我喝酒。醉了好多次。好多次醒來,回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現(xiàn)在。我穿著病號服。
我是病人。
我有罪。
天要黑了。
病房的墻角。一只螞蟻,爬著。
來來往往的病人。因為絕望,在哭。或者,因為希望,在討論著明天。
一只衰老的螞蟻,病態(tài)的螞蟻,天黑了還沒有找到食物的螞蟻,
在暗下來的陰影里,
爬。
我常??吹竭@樣的努力和不幸。
今天不同,我買了一塊面包,碎開,把有著淡然麥香的面屑,放在螞蟻的面前。
遲疑。停頓。驚咤。這只螞蟻慢慢地抱著一粒
面屑,夜色中遠去。
病房的燈亮了,照著剩下的面屑。
只到風吹跑了面屑,那只饑餓的螞蟻沒有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