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門口的大廳里,我蜷縮在墻角,全身顫抖著,眼淚似決堤的河,在這個寒冷的冬至節(jié)里一分一秒煎熬著。外面寒風凜冽,吹響電線的聲音,時不時發(fā)出低沉的“嗚嗚”之聲,絲毫沒有辜負大理四景“下關風”的盛名。冬至的天分外冷,刻骨地侵蝕著我廋弱的身體,那片風中盤旋的白色,是多么身不由己,所有的禱告都顯得蒼白無力。母親跟死神做著堅強的抗爭,我甚至相信,母親為了那個穿軍裝但未曾戴婚戒的兒子,低聲下氣地求黑白無常別把她帶走。而無情的閻王,最后還是在生死簿上圈掉了母親的名字。母親流下了生命中最后的兩行熱淚,兩行對兒女和親人留戀的淚,短暫的一生便定格在了那一條直線上。
母親出車禍的消息不脛而走。救護車到村外已是凌晨一點多,村里的哥哥嫂嫂弟弟侄兒的都來接母親,已是等候多時,寒風中燒火取暖。那一刻,我跟母親說:“媽,這么多的親人來接您,咱們回家,爸爸還等著您。”世間雖有飛來的橫禍,猝不及防的變故,可人間有愛,來自親情的溫暖,就像冬夜里的那一抹火苗,溫暖著那一陣陣寒冷。
一切都收拾妥當,雞都叫過三遍了。年過七旬的大伯(母親招家,所以我們管大舅、大姨、二姨喊大伯、大姑、二姑)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人群里,他扶著母親的靈柩,靜默了好久,掏出兜里早已準備好的白毛巾說道:“妹呀,你素來愛干凈,今天哥哥最后給你洗回臉,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好體體面面地出門。”說罷,一把又一把,從頭抹到尾,將一口棺材抹了個遍。如何的兄妹情深,才讓這個歲月末梢的哥哥在寒冷的冬夜送妹妹最后一程。之后,大伯轉而對父親說:“我妹命苦,苦日子熬到頭,好日子剛開始她就忍心丟下我們不管,你得替她好好活著,照顧好這個家?!蔽覠o從知道,耄耋之年的大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仍不忘安慰平日里由妹妹一手照顧的體弱多病的妹夫。此時的二姑也已趕到,二姑早年落下病根,一雙手抖得厲害,就連說話有時都口齒不清。二姑一上臺階,扶著門框就痛哭,任怎么勸都不停,邊哭邊說:“早上出去都還好好的,回來就變成這樣了,你不是說好叫我等你吃飯,叫你哥等你吃飯,說好買我們愛吃的回來,一起過冬至節(jié)的?!碧鞂⒎鲿灾畷r,大伯牽著二姑走了,不讓任何人送他姐弟倆。他們用他們的方式祭奠了最心愛的妹妹。
小哥一路風塵仆仆從部隊歸來,是母親過世后的第三天夜里,也是出殯的前一天晚上。那時家里還不通車,下了車還得走半個多小時的路,披星戴月跌跌撞撞闖進家門,卻早已哭成淚人。母親送哥參軍時仿佛昨天,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為國爭光,等軍旅榮歸時也不負母親的教誨,不成想,再次相見已物是人非,天人永隔。哥哥硬要看母親最后一面,說什么都不聽,說怕以后忘記了母親的長相,我怕哥哥見了母親更傷心,哭著哀求他,讓母親體體面面地走,你心里母親的樣子就是最美麗的容顏。
我始終不愿相信躺在棺材里的是母親。甚至自欺欺人到處找尋母親,還有母親最后的影子,最后的溫度。我在麥田里找母親,不見;我在豆地里找母親,無果;最后,是別人找到躺在菜地里的我,那塊母親出事前一天栽的生菜地里。我無法表達我的痛苦,我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束手無策,不吃不喝不睡,哭到失聲,大哥抱著我說:“我求求你別哭了,你看你都成什么樣了,要是再有個三好兩歹,我們仨怎么跟媽交代?!?/p>
按習俗,母親出殯前,父親得把一雙筷子就著門檻斷成兩半,一半留在手里,一半落于門外,刀起刀落時,從此一別兩寬,陰陽不同路。悲慟的父親只舉了刀,一雙筷子也完好地落于門外,回看一眼那個陪了他一生的女人,哽咽著喊出:“起棺!”
出殯的隊伍穿過村莊,又順著蜿蜒的山路前行,幾個嗩吶手換著吹送山調,聲音凄涼、幽怨。隊伍行至半路,也是我送母親的終點。按風俗,小女兒給母親獻完響午,不準送到墳地。相傳,一個遠嫁的姑娘得知母親過世,而家里又一貧如洗,沒什么可祭奠母親,來報答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盡管兩手空空,孝順的女兒也想送母親最后一程,便日夜兼程地往娘家趕,餓了就喝山泉水,累了就靠樹上睡著了,夢里,她見到了母親,母親打了只兔子,燉了兔肉給她吃。夢醒后發(fā)現(xiàn),有只兔子死在了腳邊,她沒有多想,只要有東西祭奠母親就是最大的安慰,便烤了兔子包在圍裙里匆匆趕路。或許,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她在母親出殯的三岔路口趕上了,于是將就點上三柱香火,將包在圍裙里的兔肉倒在樹葉上祭拜母親,一曲路祭調里把母親十月懷胎的艱辛融進泥里,讓清風捎去。眼下,我空有一腔的思念,也有豐厚的祭品,卻沒有什么調子相送。只有早早在那里等候母親的三個大媽,她們是昔日里母親的好姐妹,也是來送母親最后一程。三個被歲月催老的婦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苦情調,用她們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姐妹情深。
毫無征兆地,母親走完了她倉促的一生,連同她對世間的留戀,一并帶進土堆,躺進了那草木的深處。
因母親招婿入贅,于是外婆變成了奶奶,那個小腳老太太。
聽母親講,奶奶是地主家的姑娘,是四鄉(xiāng)里出類拔萃的美人。印象中,對爺爺是寡淡的,甚至在路上遇到爺爺,我都不屑跟他講話,以至于爺爺?shù)綇浟糁H,我都沒看清楚爺爺?shù)拈L相。
奶奶并非嫁給了愛情,而是嫁給了世俗。在含苞待放的年紀,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年華里,卻被嗜賭如命的哥哥抵債給了爺爺。奶奶不愿嫁給爺爺,或許她心里早就有了意中人,或許她從骨子里就看不上同樣愛賭的爺爺,她抗拒過這樁婚姻,甚至以死相逼。奶奶一次次地出逃,卻換來了毒打,有次還被拴在柱子上兩天,不吃不喝。我無從知道,亦無法想象奶奶經(jīng)歷了怎樣的遭遇,怎樣的痛苦。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父親是個孤兒,獨自漂泊的父親自然懂事得早,還腌得一手好的辣椒醬。當年我父親上我奶奶家說親時,給我奶奶帶了罐腌辣椒,還信誓旦旦地說:“娘,我有一碗面糊,我都要香兒先吃飽,我從小沒爹沒娘的,您就是我的親娘,等您老了,香兒和我給您養(yǎng)老送終”。奶奶深信父親,她要讓母親嫁給愛情。父親和母親結婚時,一貧如洗的家里只有簡單的一套行李和一頭小豬。父親踐行著他的諾言,他愛母親,也深愛著我們,把奶奶當親生母親一樣侍奉,對爺爺也是偷偷地照顧著。
奶奶的性格也如她的名字般。她一生愛干凈,心地善良,就如同那朵開在雪中的梅花,素凈淡雅,簡單而不失高貴。記憶中,奶奶的頭帕是黑細紗的,纏著輕巧,比纏黑粗布的美觀大方。她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洗得發(fā)白的長衫,打過補丁的褲子,在奶奶身上也看不到破舊不堪的感覺。每每早起,奶奶總在火塘邊烤早茶喝,一個小泥罐,一小把茶葉,還有頭天晚上攢下的一小塊麥餅或是一小坨冷苞谷飯。奶奶嫻熟地掂烤著,時不時湊到鼻前聞聞火候,在她認為最恰當?shù)臅r機里,倒上早燒好的開水,“滋哩”一聲茶水溢出罐口,茶香立馬四散開去,彌漫在整間屋子里。奶奶總把第一杯茶敬了茶神,半杯茶水與額同齊,閉眼,靜默,微動唇,把茶水按順時針灑在火塘邊。第二杯看茶樁,看看一天的財運、時運,呷一口凝神,品烤的技藝。第三杯,她才會就著早烤黃的麥餅或飯團,慢慢品著,慢慢品著她浮沉的人生。
奶奶總嚇唬我:“不聽話,背娃娃的人來了,把你背走?!蔽遗卵?,可我也調皮,再說了,奶奶舍不得,她是拿命去護我周全的人?!氨惩尥蕖钡娜艘彩羌竟?jié)性地來,不是隨時都來的。每年秋收結束,小季下完,抬著大口袋,穿著怪異打著包頭的外鄉(xiāng)人就進村了,成群結伴挨家挨戶地討糧食,什么都要,谷子、玉米、面粉、南瓜、黃豆、辣椒,只要你給,他們都要。這個剛給了盆苞谷,那個又接著來討,真就門庭若市。善良的奶奶總不讓來人失望,可他們的希望是寄托在我們的失望之上。有次,奶奶把半柜苞谷分給了組團討糧食的“背娃娃”人,母親氣憤之余對奶奶說,“您把家里幾個月的口糧給了他們,您的孫子孫女就得喝西北風了。”奶奶總覺得那些年底還出來討糧食的人可憐,能接濟就盡量接濟一下,家里多吃點瓜果蔬菜也就挺過去了。
奶奶的晚年還學會了抽煙。父親總抽著煙鍋,卻給奶奶買了“兩頭出氣”,從剛開始的金沙江到“青蛙皮”(春城煙),再到后來的帶把煙(春城煙過濾嘴)。奶奶抽煙時,總靠在柱子上遙望著村口,復雜的眼神充滿期待,除了等待親人歸來,是否還在等一個不歸人,抑或是想走出村口去看看大山外的世界,這些我都不得而知。她每每吸口煙,都會劇烈地咳嗽,靠著柱子,看煙圈里的人生,一吸一吐間,釋放著大半生的沉重。待抽到一半時,掐滅煙頭,連同自制的錫箔紙煙嘴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
奶奶溺愛我的程度,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記得我上小學時,有次中午放學晚了,奶奶送飯到學校,告訴老師:“我家燕子體弱多病,怕餓壞了,請老師準假,先給我家妞把飯吃完,老師再給她上課?!比缓?,從圍裙里拿出用毛巾包裹的小搪瓷杯遞給老師,自己卻坐在楊柳樹下看我狼吞虎咽。有個高年級的學生總欺負我是黑人(沒戶口,超生),為此我都不想去學校,想逃課。奶奶攬我入懷,心疼地撫摸我稀疏的卷發(fā),抑郁自己無能為力。奶奶教我:下次有人再逗你,你就告訴他,我倆拿面大鏡子比比,誰比誰黑。奶奶這招果然靈驗。
奶奶幫襯母親,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年邁的奶奶盡其力量地操持著家務,除了變著花樣地做兩頓飯,還去侍弄菜地,田里薅草,割豬食牛草。母親擔心奶奶上了年紀,跌倒摔傷,不讓她去田間地頭,只讓做兩頓飯,她就說她老了不中用,說母親開始嫌棄她。說真的,即使奶奶上了年紀,做的飯菜依舊清秀可口,蕎麥飯、苞谷飯、麥疙瘩飯吃著不燥,還軟口,饅頭蒸得是松松軟軟的,鍋里炕的麥餅也是香脆有加。每年冬月里,奶奶總把老點的青菜洗好,晾到半干,腌成咸菜裝在土罐里封存,嫩點的洗好焯水,用棕葉拴好,掛在點點含苞的梅子樹上,隨風變成干板菜,來年沒了綠菜也不愁。咸菜炒蔥,咸菜炒豆米,咸菜拌魚腥菜,下飯,下雜糧飯。
天有不測,老來攤禍。奶奶最后的歲月里中風臥床,那時的我已經(jīng)上四年級,要到離家三公里的完小寄宿,周末才回家。奶奶瘦成了干柴棒,皮包骨,深陷的眼窩令我無助,母親偷偷抹淚時,我大概知道了奶奶將不久人世。我把零花錢攢了給奶奶買麥芽糖,那是奶奶兒時一個老姐妹做的,奶奶嫌黑乎乎的不干凈,叫我以后不許再買,豈知奶奶是心疼我的懂事,我還當了真。周末的任務是看護奶奶,我總把奶奶背到院子里曬太陽,給她洗打結的頭發(fā),再次編好扎起,洗澡換衣服,給她按摩毫無知覺的三寸金蓮,講學校里有趣的事情,看奶奶的兩行清淚,聽咿呀不清的酸楚。
奶奶在我五年級的那年去了遠方,在那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周三午后,獨自一個人前行,不再歸來,就如她來時一樣孤單。熟悉的音容定格在了相框里,從床上,移到了墻上。
今年的夏天尤其酷熱,沒有雨,去大蔳河捉知了的人就更多了。不知是何緣故,大蔳河有一段兩三百米的河溝,有大知了,是知了家族里的高音歌唱家,被稱作“雙鼓手”。嘴饞的我怎可每年都看朋友圈的老鐵們吃,與妯娌不謀而合后,水田里泡一天的我倆,跟著大部隊踏上了捉知了的旅程。摩托車騎行了十七八公里,由柏油路換水泥路,再到坑坑洼洼的林區(qū)土路,終點是一個廢棄礦場的小河溝。天剛擦黑,就有很多人靜候著,人手一盞手電筒,兜里揣著塑料袋,都卯足了勁,等知了停在河溝里。
“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所有捉知了的人都屏住呼吸,很少交談,怕知了聽見人聲而飛走。是我這個門外漢打破了寂靜:“奇怪了,怎么知了在這才有,別處沒有?!北娙说哪抗恺R刷刷地看向我,之后,七嘴八舌議論開了,有說是因為有礦的緣故,礦里有一種特殊成分,吸引了成群的知了。有說是天氣炎熱,知了叫了一天,渴壞了來補充水分。也有人說月朗星稀夜沒有知了,夜黑風高時才有,跟天氣有關。也可能是知了交配的季節(jié)……似乎都有道理。我蹲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蟲影掠過,揉揉眼,還是模糊一片,不知是天太黑,還是視力又下降了。涼風習習,鼻子里聞見河溝里特有的魚腥味,耳朵里聽見這夏夜里青蛙和蛐蛐的叫聲。大蔳河的夜如此美妙,想把我們吞噬掉,而我們又想把知了吞食掉。正當我陷入無限遐想的時候,聽到“大伙準備準備,開始了?!敝?,齊刷刷的亮光都往河邊走去。
首戰(zhàn)告捷,巴掌大的一點小沙灘上,五只“雙鼓手”被我成功擒獲,“呁……”一長聲中,知了在我手中作無用地抗爭,我興奮地尖叫著,同伴們卻不動聲色地向下游移動。我仔細地搜尋著戰(zhàn)利品,一次次尖叫著裝進塑料瓶里,興奮之余,不小心踩翻了石頭,一個趔趄掉進河里,洗了個“冷水澡”。塑料瓶沒蓋,“雙鼓手”們趁亂逃逸,還是被河水帶走了,我驚慌失措地從河里爬出來,它們已不見了蹤影。半小時后,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在夏夜里瑟瑟發(fā)抖的捉知了的狼狽不堪的我,兜里還揣著十三只“雙鼓手”回家。
記得小時候,我也曾跟著小哥去捉知了。與其說是捉,實質是粘。砍一根細長的木棍,撿一小截父親編背簍剩下的細竹簽,彎曲后綁在木棍頂端,纏上果樹上的蜘蛛網(wǎng),一個捕知了神器便誕生了。說到蜘蛛網(wǎng),不是什么蜘蛛網(wǎng)都能粘到知了,只能選韌性最好的那種。小哥總能在核桃樹、果樹上尋到最優(yōu)質的蜘蛛網(wǎng),纏好,放到人畜碰不到的地方,中午放學后,帶我粘上一兩只知了后,小心揣在兜里,拿回家讓母親用縫衣線綁好,供我玩耍半天。沒上學的我,知了便成了我的玩偶。小手牽著知了遛彎,知了抓著床單、被子、衣服不放手,氣急敗壞的我硬是給它拽下來丟在地上,拖著走,知了就使出絕招對付我:裝死。結果是,我以為它真的死了,遛到后面,我只牽著空線頭,伺機奪食的老母雞發(fā)了財。我哭得一臉鼻涕,踹著讓老母雞還我知了。
童年的時光總是美好的,哥哥們極疼愛我這個妹妹,比我現(xiàn)在疼愛倆個“小情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周末,大寶從學校歸來,飯后帶弟弟玩耍,無意中發(fā)現(xiàn)白天加水洗車未干的沙石地上有知了,但不是“雙鼓手”,是極小的知了,兩寶立即興奮起來,打著手電,貓著腰,來來回回地捉起了知了,每收獲一只知了,都喊著“媽媽、媽媽”,直到?jīng)]再見到知了,整塊場地翻了無數(shù)遍,還意猶未盡。
次日早上,我們仨將知了認真地剪去翅膀,清洗、焯水、晾干,油鍋翻騰時,那特有的香味足以飄回到故鄉(xiāng),飄回到我的童年,不讓母雞搶了鮮香,我想來一口油滋滋的脆香,我吃知了肚子,身子和頭留給哥哥,天真的笑聲從我的蟲牙溜過,滑過我稀疏發(fā)黃的發(fā)間,停留在母親的懷里,定格在那幸福的一瞬間。而小寶遺傳了老公的體質,幾小只油炸知了路過喉嚨,胃里稍作停留時便肚子疼,之后,全身長起了痘子,慌亂中帶孩子跑到醫(yī)院,診斷結果,高蛋白過敏。此后,心留余悸。
朋友圈的知了熟了,一如既往的,隔著屏都聞到了脆香。這次,我只是看看,沒再有想法,就看看。
晨露還未隱去,東方發(fā)著魚肚白,群起的鳥兒彈奏著交響樂,蓋過了昔日此起彼伏的雞鳴聲。
寧靜的山村經(jīng)過一夜的休整,又鮮活了起來,昨夜睡下時的疲憊,已全然不在。該干嘛還是干嘛,不是收就是種,簡單而重復。女人趕著毛驢,馱了兩筐糞,不緊不慢地跟著,她不急著吆喝牲口,停停走走地,任由毛驢隨性地走著。這條路女人走了很多年,很多年,久得連她都快忘了多少年。路邊的樹木依舊,土丘依舊,田地依舊,如果硬是要有什么區(qū)別,那就是來去時帶走的塵土,和毛驢發(fā)現(xiàn)了干燥的初夏里昨夜新吐的草芽。它馱著糞時看了一眼,還小。
一路下坡,山路蜿蜒崎嶇。女人穿著自己縫的千層底,這是作為一個彝家女人必有的生存技能。鞋幫上繡著蝴蝶采花,兩只蝴蝶繡得栩栩如生,只可惜這兩只蝴蝶,此時此刻它們已然是兩只泥蝴蝶了,花香全變了泥土味,摻和著驢糞牛尿的味道。
女人踮了踮肩上的背簍,感覺又沉了點,走了幾步,看見路邊光滑的土堆,眼睛不自覺地掃了一眼,把背簍放在土堆上,繩子挪離肩,后背抵著背簍,腳呈七十度彎曲著站立,右手習慣性地擦去額頭細密的汗珠,腮幫鼓起,長噓了一口氣。
“蹄踏、蹄踏?!钡搅他湹乩铮藡故斓氐皖^、彎腰,右肩往前一送,把糞從背簍倒進地里。女人斜身低頭,抖去脖子上的糞渣,放下背簍,拔了一把綠燕麥給毛驢吃。轉身從馱子上把糞筐卸下來。而每卸一筐,她都斜站著,怕糞沾了一身。事實是,再怎么小心,鞋上的蝴蝶還是“吃”了糞,吃了帶有好幾種氣味的糞。
趁空閑的檔,女人要給空背簍添點東西,她麻利地拔著綠燕麥,這是給小毛驢備下夜點,“馬無夜草不肥”,小毛驢雖不是馬,卻是女人強有力的幫手。還有那結了果的車前草,也沒逃過女人的手,一并帶回家,喂了圈里的過年豬。
纏在羊巴巴樹上的那蓬黑泡果,昨夜又熟了好多,黑得誘人,稍微一碰,黑色的汁液便流了下來,沾著哪兒都留下紫黑色的一片。還好,小鳥沒發(fā)現(xiàn)。女人抖抖手上的土,眼里流露著驚喜的神色,喉結微微動了動。一摘一送間,黑泡果迅速地通過喉嚨,直達胃里,成為最真實的早點。留在舌頭上的紫黑色,證明那些黑果子剛剛路過了此地。
女人拍拍毛驢的頭,輕撫到鼻孔,“大毛,這回你可不許半路撂挑子了啊,這麥穗可要給小毛換生活費的?!迸耸炀毜厮┖靡获W麥子,倆個筐重疊著架在鞍心,已是滿頭大汗。她將右手當梳子,隨便“梳”了幾下,把凌亂的頭發(fā)盤好,拿衣襟擦去滿臉的汗,原本細密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點,歲月,終是辜負了這朵村花。
男人說:“我出去打工養(yǎng)活你們,你乖乖幫我?guī)Ш煤⒆?,看好家?!迸怂瓦^山埡口,還朝男人離去的方向喊“早點回來?!蹦腥藥ё吡顺院孺钨€,帶走了女人對丈夫的期盼,也帶走了兒子對父親的依戀。男人走時,兒子九歲,男人三十二歲。如今,兒子上初三,男人沒有歸期。
小毛驢馱著沉甸甸的麥馱,沒有回頭偷著吃,一路上坡前行。山頂露出了第一縷暖陽,瘦瘦的,照在核桃樹上,把核桃果也拉成瘦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