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延澤

逆行于步行街的龐雜人流，望不到盡頭的，不是夕陽最后的余暉，而是它們費盡心力穿越片片樓群，已然身形消瘦，一束束毫無規(guī)則地斜躺在街頭出口處，卻再也無力擁抱每位行人。

黃昏中，它們能做到的，只是映照于地，任由每位行人將足跡印在它們身上，讓他們雙足行走帶來的震動與輕風一起，將它們重又送至空中。很快，大地已無陽光，而天空群星點點。

也許因為每個人都是這場生命輪回機緣的制造者與參與者，所以，天黑后，無論身在何地，只要抬頭尋找，便總能至少望得見一顆星——這些，夜里的“太陽”。

晚間還在路上奔忙工作的我們，是一群夜游者，我們?yōu)榱爽F(xiàn)實而打拼，努力實現(xiàn)夢想，深信那些清醒和睡眠里的夢終究會照進現(xiàn)實，讓我們見到夜里的“太陽”。密集的身影，望不見盡頭，那些街路的“出口”，只是我們短暫休憩之處，在催促著自然交替。同樣的步伐，同樣的速度，兩種相反的行進方向，顛倒了同一條街路的入口與出口，也預示著兩種即將開始的不同生活。很快，有人懷抱夜空入睡；有人用窗簾把黑夜蓋好，再把燈按亮，制造白晝沒有離去的現(xiàn)場。同樣的是，他們都留下了漫天的星星。

六個月前，我還是一名學生，那條街路緊挨著學校的圖書館，晚上六點過后，總能望見下課返回宿舍休息與吃過飯后去上晚自習的兩股人流，他們逆向交織在同一條街路之中，直到七點以前，嘈雜的聲音不絕于耳，即便坐在圖書館的頂樓，也依舊可以分辨。此刻，腳下的這條街路毗鄰一座商場，我走出了校園，成為了一名“上班族”。晚間六點離開公司后行走在這條街上，依舊望得見相向而行的兩支人流，一支腳步匆匆、神色凝重；一支步履泰然，不時用目光探一探兩側的攤位。

因為靠近商業(yè)區(qū)，這條街到了晚上就成了一個“小夜市”，許多售賣廉價服裝、小吃和手機貼膜的地攤占據(jù)著本不寬敞的人行道，給十月冷清的夜晚平添了幾絲煙火氣，給人些許暖意。東西是售賣不出幾件的，人們更愿意向前多走幾步路，去大型連鎖商場消費，在這里的停留，多是湊個小本買賣的熱鬧。而每晚從這里路過的我，只不過是為了去前面商場的健身房。我既不消費也不想湊熱鬧，因為剛剛參加工作，沒什么殷實的收入，而經(jīng)過一天的工作后，也沒什么多余的心力擠進人群去看個究竟。

畢業(yè)以后，白日里便再沒什么時間讀書和運動，規(guī)律性地健身是為了給久坐一整日后的身體與精神做一做放松，拋下電腦、手機和那些口耳相傳的條條框框，肆意地流汗。健身房關門比較早，為了保證運動時間達標，路途中的步伐通常不會顯得那樣悠然自得，卻也不至于像急著回去加班的那股人流一般匆忙。我們保持著快速的腳步，雖目的不同，但說到底，也還都是為了生活。如此，平日里路過這些小攤時便不曾過多留意，只能大致分得清哪一片是服裝區(qū)、娛樂區(qū)和小食區(qū)。

前日因為加班，到達健身房的時間比之前晚了約一小時。晚上九點半結束運動，我自然就成為了最后一位從健身房里出來的顧客，卻也是因為這個機緣，讓我有機會在走出商場后，仔細瞧瞧人群散去后的些許地攤。此時，營業(yè)時間早已過去，一位攤主在忙著撤攤，他烤地瓜的爐子還沒熄火，爐子上只剩了一枚賣相歪七扭八的小地瓜，他是極其固執(zhí)的，大有不把剩下的地瓜烤盡賣光，就絕不熄火收攤的意思。記得有日天冷，他的地瓜賣得極好，晚間六點，我便見到他急著叫賣最后三枚了。看來這個周末夜晚，他與這一枚不起眼的地瓜達成了和解。另一個貼手機膜的小哥對著臺燈，在逐一清點今日所剩余的手機膜型號，并將數(shù)量記在筆記本上；他旁邊低價售賣皮帶和衣服的大姐，正成箱成捆地把它們重新塞回大箱子，最后再摞進面包車里去。

環(huán)顧四周，還在營業(yè)的，只剩下一處游樂攤位。攤主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大爺，他擺在套圈和射擊攤位的兩圈彩燈還亮著。套圈的禮物都是些發(fā)舊的玩偶和塑料彩燈，射擊也不過是立起一面氣球墻，讓顧客嘗試瞄準射擊打氣球。平時人流高峰，他的攤位前也鮮少有人駐足，可是，他卻把攤位守到了最晚。想到他的年紀，想他可能是家里太過清冷，或是又有著更為艱難的生活才讓他營業(yè)到這么晚吧。又見他從身旁的棉花糖機里轉(zhuǎn)出一小卷棉花糖，舉過頭，對著上方的白熾燈泡，舔了一口糖，露出了兩排牙齒，癡癡地笑著。若非今天得閑，我還從沒發(fā)現(xiàn)過，原來這里還立著一臺小棉花糖機，賣著棉花糖。大爺沒有在糖里放食品染色劑，這樣，白色燈光下面映襯著的棉花糖白瑩瑩的，他像在品嘗人間的圓月亮。

北風越吹越大，路上已然沒有幾位行人了。我想，大爺?shù)拈_心許是想到今天的收入較之昨日更多了些，許是想到可以收攤回家休息，或就單純只是因為棉花糖很甜。在他的攤位里，套中獎品和打爆氣球的快樂是顧客期望的體驗，而夜深人靜后的一小撮糖，才是屬于他自己的歡慰。

回到住處，一番洗漱過后，已是中夜。望向窗外，樓宇內(nèi)外，總有人還亮著燈，輝映頭頂閃爍的星群。月亮懸于夜空中央，也一如每個絢麗的夜晚，令人心生感慨。這輪月亮，可以捧在手中，也能含在嘴里，光芒彌散在現(xiàn)實與夢田內(nèi)外，永遠不會被遮蔽混雜，這是我們每個人獨享的快樂。

月光如舊，人事常新；星光燦爛，時光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