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飛
一
春暖花開,惠風(fēng)和暢。在小區(qū)里一株玉蘭花樹下,在一幫老頭老太太熱切目光的注視下,響兒端詳著奶奶手里的蘋果,嘴角在微微地翕動著。
“響兒,好孫孫,吃吧!吃吧!”奶奶把手里那瓣削去皮的蘋果往響兒嘴邊更湊近一些,充滿希冀的目光緊緊地罩住孫子,幾乎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道。
響兒嗅到了蘋果散發(fā)出的清香,嘴角翕動得更厲害了。 “我的孫兒其實很想吃呢!很想吃呢!”因為長途顛簸,李勛媽媽的神色顯得有些憔悴,但仍興奮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地說著,同時把蘋果更近地往響兒嘴邊湊去,幾乎都快觸到他的嘴唇了。
李勛岳母把響兒抱在膝蓋上,臉上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
“寶貝,這是奶奶喂的蘋果,你可以放心地吃!吃吧!”李勛也在旁邊替媽媽助陣。妻子自藍(lán)拽了一下他的衣服,湊近他的耳畔小聲說: “讓寶貝自己決定?!逼綍r對妻子言聽計從的李勛這次裝沒聽見,自藍(lán)不滿地白了他一眼。
也許是李勛的 “助陣”起了作用,響兒微微偏了下小腦袋,張嘴作出要啃蘋果的架勢,李勛媽媽充滿憐愛地摩挲著響兒的頭頂: “真是我的好孫子!”
然而,接下去的一幕卻讓眾人大跌眼鏡——
只見響兒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一把推開蘋果,轉(zhuǎn)過腦袋,把身子深深地偎依在外婆懷里。眾人發(fā)出一片驚呼,有的驚嘆,有的惋惜,有的不解,不一而足。
李勛媽媽眼里的光彩熄滅了,臉上罩了一層死灰,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孩子——!”她背起那個裝滿了自家菜園里出產(chǎn)的蔬菜的背簍,轉(zhuǎn)身落寞地走進(jìn)不遠(yuǎn)處的一個涼亭里,眼神空洞地望著天上的流云。
李勛的孩子響兒半歲多了,今天媽媽從鄉(xiāng)下來看孩子。當(dāng)時李勛兩口子和岳母正帶著孩子在小區(qū)花園里玩,媽媽坐了大半天的長途班車,連李勛的家門都來不及進(jìn),便直接到小區(qū)花園來看孩子。她興高采烈地削了一個蘋果喂響兒,哪知卻被 “拒食”。李勛想過去安慰一下媽媽,卻又覺得也許讓她靜處一會兒更好。
“我就知道,響兒是不會吃不熟的人的東西的!——這孩子警惕性高,平時只吃我和他爸媽喂的東西。”這下,輪到岳母興奮得滿臉通紅了,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個個事例,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你是孩子的外婆吧?我很奇怪,孩子的奶奶咋會成 ‘不熟的人’呢?”一位老太太好奇地問。
“我婆婆年紀(jì)大了,帶不動孩子,一直呆在老家。是我媽媽在幫我們帶孩子?!弊运{(lán)補(bǔ)充道。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呀?!崩项^老太太們邊散開邊感嘆: “看來今后還是要跟家里的孩子多接觸,要不孩子 ‘認(rèn)生’,將會很沒面子哩?!?“響兒這孩子蠻怪,不吃生人的東西。我那小孫女就什么人給的東西都樂意吃!”
媽媽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鎖進(jìn)房間,到飯點也不出來。李勛敲開房門,只見媽媽神色黯淡地坐在床上,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媽媽,你平時跟響兒接觸少一些,他不吃你喂的東西,這很正常,你完全用不著難過。過幾天他熟悉你了,自然就吃了?!@孩子就這樣,有一段時間我出差較多,回來喂他東西也不吃呢?!崩顒坠首鬏p松地安慰道。
“響兒不吃我喂的東西,我很難過。這表明我在這個家里沒地位!”媽媽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 “況且你岳母話說得那樣難聽,在眾人面前傷了我的面子!我是跟響兒 ‘不熟的人’嗎?我是他奶奶!”
李勛怕岳母和妻子聽見,急忙示意媽媽小點聲。
誰知,媽媽的反應(yīng)更強(qiáng)烈了,帶著哭腔: “勛兒,你變啦!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再也不是媽媽原先那個貼心貼肺的兒子啦!”
媽媽的表現(xiàn)弄得李勛一頭霧水,不由愣住了。媽媽指責(zé)他 “變”了,這讓他很傷感。
李勛父親早逝,媽媽獨自把他拉扯大,又供他上了大學(xué),這其中經(jīng)歷的艱辛一言難盡。記得有一次一根眼睫毛落進(jìn)他眼睛里,他的眼珠又癢又痛,淚水嘩嘩地往下流。媽媽先用嘴吹,但吹了半天也沒能把眼睫毛弄出來,最后索性把舌頭伸進(jìn)他的眼睛里,用舌尖把眼睫毛舔了出來。而他當(dāng)時眼角還糊著不少眼屎哪!
那一刻,他好感動,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慈愛的媽媽,他要一輩子都孝敬媽媽。有了孩子后,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使他更加體味到媽媽多年來的不易。但媽媽和他的岳母關(guān)系不睦,給兩家人的相處帶來不小的難度,這是他跟自藍(lán)談戀愛時就感受到的。
媽媽雖然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但性格很要強(qiáng)。岳母是縣城的退休教師,平時很注重衣著打扮。每當(dāng)兩家人聚會的時候,總要鬧出不愉快。媽媽總認(rèn)為岳母時髦的穿戴是有意在她面前顯擺,鄙視她沒有退休工資。一來二去,她們便面和心不和,表面上客客氣氣,暗地里卻較著勁。
自藍(lán)生下響兒后,媽媽和岳母都來到李勛家里幫忙照顧。
剛從醫(yī)院回家那段時間,孩子小臉通紅,除了餓時會哭之外,平時大都在酣睡。一家人把他看成稀世珍寶一般,取名李譽(yù),小名響兒。全家人都圍著響兒轉(zhuǎn),起初相處還算融洽,但女兒畢竟和自己的媽媽親,沒幾天,李勛媽媽便感覺受了兒媳冷落,一氣之下回了農(nóng)村老家。
為了讓自藍(lán)保持好心情,李勛也不便苛責(zé)她,但對媽媽心里卻有一絲歉疚,對媽媽比以前更好了。但現(xiàn)在媽媽卻說他 “變”了,他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二
在李勛的勸解下,媽媽終于出來吃飯了。 “這是我兒子的家,房子也是我兒子買的,我干嘛不吃?吃!當(dāng)然要吃!”媽媽毅然決然地說道,神色變得開朗、堅毅起來。
媽媽想通了,李勛很高興。但媽媽情緒的驟然轉(zhuǎn)變,又讓他隱隱地有些擔(dān)心。從小到大,他太了解媽媽了,每當(dāng)媽媽情緒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總預(yù)示著有一些 “要事”將發(fā)生。
岳母和自藍(lán)已坐在飯桌前,看到李勛和媽媽走出房間來,便端起了飯碗。響兒坐在飯桌前的嬰兒車?yán)?。響兒長得非??蓯?,也許是照料得好的緣故,他似乎比同齡人都長得高、長得壯,體重已達(dá)十多公斤,毛茸茸的頭發(fā),淡淡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藕節(jié)一般的手臂,特別是那胖墩墩的圓臉蛋,逗引得大人們不時地用嘴去親一親、吮一吮。
媽媽向親家母點了下頭,端起飯碗大口地扒拉起來。李勛坐在飯桌前,但并未吃飯,而是把響兒抱在懷里。響兒已在呀呀學(xué)語,會不時地盯著一些感興趣的人或物端詳半天,嘴里發(fā)出一些 “哦哦” “呃呃”之類的聲音,有時會興奮得手舞足蹈。此刻他興奮地把李勛的兩個巴掌當(dāng)成鼓,而他的兩只小手則成了鼓槌,不停地在李勛的手掌上捶呀擂呀,嘴里發(fā)出一些稚嫩而悅耳的童音。
媽媽今天吃飯出奇地快,不一會兒便放下了飯碗。 “你去吃飯吧?!彼龔睦顒资掷锝舆^響兒。
李勛剛端起飯碗,媽媽清了清嗓子,鄭重地說: “親家母,勛兒、自藍(lán),我有個想法要說!”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媽媽臉上。李勛的心里咯噔一下,看來真有 “要事”發(fā)生!但聽完媽媽的 “宣布”后,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拎到嗓子眼的心放回了肚里。
“目前我不回老家去了,跟你們一起照料響兒!”媽媽說, “我作為響兒的奶奶,響兒今天竟不吃我的東西,我很難過。為了培養(yǎng)跟響兒的感情,我必須這樣做!”
自藍(lán)怔住了。岳母反應(yīng)相當(dāng)平靜,笑了笑,說: “親家母,你能來幫著我們帶孩子,這再好不過啦!帶孩子其實挺辛苦的。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這樣我們大家都可以輕松點!”
“勛兒是我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帶孩子的苦,不用別人說,我也知道?!眿寢尩淖煸陧憙旱哪樕纤绷艘幌?,“為了我大孫子,再苦再累都值得!”
然而,接下去發(fā)生的一幕,卻讓媽媽尷尬不已:響兒把小身子在她懷里扭來扭去,雙手一個勁地向外婆伸去,示意要外婆抱。
“奶奶今后也要帶你了,你先跟奶奶熟悉一下嘛。”岳母臉上堆滿笑容,目光熱切、欣賞地看著響兒,卻并未起身來抱響兒。
響兒把身子扭動得更厲害了,嘴里發(fā)出的抗拒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岳母作不得已狀抱走了響兒。在她懷里,響兒甜甜地笑了。
“看來響兒還是跟外婆親喲!”自藍(lán)剛說完,李勛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媽媽的臉一下紅到耳根。她眼里含著淚,嘴角顫抖著說: “這孩子,你剛生下來時,奶奶咋說也帶過你一段時間呀,難道你全都忘記了?做人可不能忘本喲!”
響兒剛出生時,岳母和媽媽一同照料他,分工是這樣的:每當(dāng)響兒一哭,往往意味著他要吃東西,媽媽趕緊去哄響兒,而岳母則去泡奶粉。而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每當(dāng)響兒要吃東西時,經(jīng)常是岳母和媽媽都搶著去泡奶粉。起初,響兒還不大吃媽媽喂的東西,但她鍥而不舍的堅持終于有了回報。
有一天李勛下班回家,媽媽像撿到了金元寶那般高興,眼里噙著淚水對他說: “響兒今天吃我喂的東西啦!我的大孫子終于吃我喂的東西啦!”
“是嗎?這太好了!”李勛說, “看來我的話應(yīng)驗了!”
“是呀是呀,今天我太高興啦!”看著媽媽開心的樣子,李勛只覺得鼻頭酸酸的。
自藍(lán)難以理解婆婆的激動之情,她半是不解半是輕蔑地瞟了一眼婆婆,鼻子里哼了一聲,回房間了。
都看重給響兒喂東西,時間一長,兩位老人便發(fā)現(xiàn)這也不是個事,便做了分工,每人輪流泡一天奶粉。
響兒在漸漸長大,除了吃奶粉外,還可以吃一些別的東西。兩位老人便在這方面較開了勁,像比賽似地變著花樣做好東西給響兒吃。
響兒偏愛甜食,喝水都不喜歡喝淡而無味的白開水。岳母就買來青苞米,煮出甜水來給響兒喝。她還用豆?jié){機(jī)把青苞米粒打碎,用紗布濾去渣子,再把肉末放進(jìn)又白又稠的漿汁里煮熟給響兒吃。
“粥最有營養(yǎng)?!眿寢屇?,則頭天晚上把米泡好,一大早起來就給響兒熬粥。她熬的粥要花幾個小時,小火慢燉。待粥熬得差不多了,還要在里面放上蔬菜、肉末。這粥不但香氣撲鼻,還入口即化,最適合嬰兒吃。
響兒雖然還不會說話,但似乎對兩位老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每當(dāng)她們端著精心烹制的 “作品”來接受 “檢閱”時,他偏著小腦袋這看看、那瞅瞅,這樣品上一口,那樣啜上一嘴。要是合胃口的,他就微笑著大吃特吃;要是不喜歡的,他就一把推開去。
做出合他口味食物的老人,則興高采烈,笑逐顏開;不合口味的,自然是灰頭土臉,長吁短嘆。
有一天李勛回家恰好看見這一幕,他心里一酸,想要勸兩位老人大可不必如此,話剛要出口,但他想了想,又忍住了。
晚上,在臥室里,他對妻子說: “你媽我媽每天像比賽似的做東西給小寶吃,這樣也太累了。要不你勸勸你媽,我開導(dǎo)一下我媽,以后輪流著做一份東西給響兒吃?”
哪知自藍(lán)卻一臉壞笑地說: “我不!我覺得這樣挺有意思的,能讓小寶每天都吃到不同口味的東西!——哦,你是怕你媽丟臉吧?我可仔細(xì)觀察過,響兒更喜歡吃我媽做的東西!”
“你咋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李勛剛想責(zé)罵妻子幾句,但一想到同事的經(jīng)歷,又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氣憤地走出臥室,卻發(fā)現(xiàn)站在臥室門口的媽媽神色極不自然,想必來找他說事的媽媽聽見了自藍(lán)的話。
三
周六,李勛一家人都待在家里。媽媽從菜場回來時,左手一大提蔬菜,右手提著幾個形狀怪怪的東西。平時買菜回來,媽媽都要先把菜送進(jìn)廚房,這次她把菜扔在門口,便快步走到客廳,揚(yáng)了揚(yáng)右手里的東西: “我今天買的水果,響兒保準(zhǔn)愛吃!”
李勛一看,那是幾個約摸拳頭大小、皮色青黃的果子,最奇的是,果子表面布滿了拇指肚大小的軟疣凸起。
“這果子,你們知道它叫啥名字?”媽媽故作神秘地問。
李勛在新聞單位供職,平時走南闖北,自詡見多識廣,但他還真沒見過這水果,便搖了搖頭。
“連李勛都不知道,我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自藍(lán)難得謙虛一次。
岳母抱著響兒,撇了撇嘴說: “這種稀奇古怪的果子,響兒吃不吃還不知道哪!”
“他一準(zhǔn)愛吃!”媽媽邊說邊取出一個果子,削去皮,切了一片送進(jìn)響兒的嘴里。全家人都緊張地注視著響兒的反應(yīng)。只見響兒先咂巴了一下那片水果,臉上的表情立即變得生動、豐富起來,用僅有的四顆門牙嚼巴了幾下,便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然后身子往前傾,一個勁地示意快喂。
“咋樣,我沒吹牛吧?”媽媽帶著幾分得意說, “這水果叫釋迦果,也叫番荔枝,老板說來自臺灣,營養(yǎng)豐富得很。我買時嘗過的,味道可好啦!”
這次,響兒足足吃了一個釋迦果,還意猶未盡的樣子,大家怕他吃撐了,便不再給他吃了。李勛切了一個釋迦果,讓全家人也品嘗一下。還別說,當(dāng)那乳白色的果肉送進(jìn)嘴里后,味蕾瞬間綻放,鮮美香甜,口味異常獨特。
“釋迦果這么好吃,一定不便宜吧?”李勛問。當(dāng)聽媽媽說 “40塊錢一斤”時,他說: “還真是挺貴的!媽媽,你買這果子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我等會兒拿點錢給你?!?/p>
媽媽還未來得及搭腔,岳母開口了:“李勛,你們要給孩子買奶粉、買衣服、買保險、打防疫針,各種開支蠻大的,錢要省著花。買點水果的錢,我們老人還是有的。”她轉(zhuǎn)向媽媽說, “你說是吧,親家母?”
李勛知道,媽媽不像岳母,每月都有退休工資,她平時靠他隔三差五地給點生活費,自從有了孩子后,開支劇增,他給媽媽的錢越來越少了。但這話,他又不能明說出來。
岳母看媽媽神色訕訕的,拍了一下頭頂,恍然大悟似的說, “你看我這記性,親家母,我忘了你是沒有退休工資的。李勛,你該給你媽媽錢,而且要多給一點!”
“我會的。”李勛應(yīng)承著,但他卻分明發(fā)現(xiàn),媽媽的神色變得慍怒起來。
自從發(fā)現(xiàn)響兒特別愛吃釋迦果后,媽媽經(jīng)常買來給他吃。對這種價格高昂的水果,李勛知道她的經(jīng)濟(jì)能力是難以承受的,他幾次給她錢,但都被她拒絕了。
響兒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便秘,一連三天沒解大便。全家人想了不少辦法幫他催便。第四天下午,他小臉憋得通紅,終于啼哭著排出來一些硬得像羊糞蛋蛋似的東西。全家人心疼得不得了,坐在一起分析原因,把各種因素都考慮進(jìn)去了。
岳母忽然看了看響兒,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親家母,言辭閃爍地說:“我想,會不會是響兒吃多了釋迦果的原因?畢竟,吃釋迦果以前,他從來沒便秘過呀!”
“不可能!”媽媽一反常態(tài)地斷然否決, “賣釋迦果的老板說,釋迦果不但營養(yǎng)豐富,還可以促進(jìn)兒童生長發(fā)育呢!”
“親家母,你別激動,我也就是隨口一說??粗憙菏茏?,我心里難受,想到啥就說啥了,你別往心里去?!?/p>
對岳母的解釋,媽媽睬都未睬,沉著臉回房間去了。
“你媽媽的脾氣也太怪啦!”自藍(lán)沖著李勛抱怨,李勛搶白了她一句, “你還嫌不亂?!”
在調(diào)節(jié)一家人的關(guān)系上,李勛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在他看來,家里起碼分為三派。自藍(lán)和她媽媽無疑是一派;在感情上,他肯定和自己的媽媽親近,但他作為家里的頂梁柱,還得保持不偏不倚的立場。這樣一想,他又覺得媽媽很孤單很可憐,心里像遭蟲子啃一般疼。
自從岳母猜測媽媽買的釋迦果造成響兒便秘后,李勛便發(fā)現(xiàn)媽媽和岳母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yuǎn),盡管在一個鍋里攪勺子,但兩人都不怎么說話了。李勛私下里曾勸解過媽媽幾次,但收效不大。
他隱隱覺得,媽媽和岳母間遲早會爆發(fā)一場沖突。但他沒想到,這沖突會來得如此迅疾如此猛烈!
四
這天中午,在臥室里待了好半天的媽媽忽然出來,臉色鐵青,氣咻咻地沖全家人嚷道: “我的三千塊錢不見了!你們誰拿走了,趕緊給我交出來!”
在媽媽憤怒的控訴中,全家人好不容易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媽媽平時沒有儲蓄的習(xí)慣,有錢總是揣在身上。這次從老家來李勛家中,她把僅有的三千塊錢放在了次臥的衣柜角落里。李勛家中只有兩個臥室,以前媽媽和岳母住次臥,后來兩人心生嫌隙后,岳母便去和自藍(lán)住主臥,李勛睡客廳沙發(fā),媽媽獨自住次臥。媽媽這次要拿錢去給響兒買吃食時,發(fā)現(xiàn)錢已不翼而飛。
“我沒動過你的錢?!弊运{(lán)急忙向婆婆辯白。李勛也搖搖頭。 “我相信你們也不會動這錢!——既然這樣,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媽媽有意無意地朝親家母瞥了一眼。
“你啥意思?難道說我偷了你的錢?”岳母忽然爆發(fā)了,把抱在懷中的響兒往沙發(fā)上一蹾,雙手叉腰,眼睛瞪著媽媽,語氣充滿火藥味, “我每個月都有幾千塊退休工資,一年下來也是好幾萬,會打你那區(qū)區(qū)三千塊的主意?再說,我即使一文沒有,也決不會做那種齷齪事!”
“那我的錢去哪了?難道它會自己長腳跑了不成?!”媽媽毫不示弱拍腳打掌地說。
“你們別吵了好不好!”自藍(lán)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說, “天天就知道吵,這個家真沒法待了!”
“別激動,都別激動,有事好商量?!崩顒准泵窠鈨晌焕先?, “自藍(lán)現(xiàn)在處于特殊敏感期,需要保持好心情。我的一個女同事,生孩子時受刺激患上抑郁癥,一次家里吵架后抱著孩子從陽臺跳了下去!”
媽媽和岳母總算安靜下來。李勛示意媽媽來到次臥,只見衣柜被翻了個底朝天,各種衣服亂糟糟的堆在里面。李勛不甘心,又翻了一遍,仍一無所獲?!半y道媽媽會騙你?錢可不是被人偷走了么!在這個家里,除了那 ‘臭老九’,誰還會這么下賤!偽君子!”
李勛剛想示意媽媽別說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岳母走進(jìn)次臥來興許是想幫著找一找錢,恰巧聽到了這番話,立即涕淚交流傷心欲絕地說, “自從來到這個家里,我沒日沒夜地貼著錢幫你們帶孩子,現(xiàn)在竟被懷疑成小偷,太讓人寒心啦!”
她飛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啜泣著走出了屋子。
“媽媽,等等我!我跟你一塊走!”自藍(lán)回頭看了一眼在沙發(fā)上直哭的響兒,似乎想抱孩子一起走,但岳母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獸,回過頭來瞪了一眼女兒,“都這個時刻了你還想著孩子!孩子又不跟著你姓,是他李家的種,丟給他家?guī)滋煸囋?!?/p>
“響兒,媽媽過幾天來看你!”自藍(lán)無限愛憐地看了一眼響兒,拖著哭腔跟母親走了。
響兒哭得越發(fā)厲害了。
“走了就永遠(yuǎn)別回來!”媽媽抱起響兒,朝自藍(lán)母女的背影啐了口唾沫,“死了張屠夫,咱也不會吃帶毛豬!有我在這里,保管我大孫子過得比任何時候都?xì)g勢!”
李勛陷坐在沙發(fā)里,無聲地流著淚。
岳母和妻子走了,李勛深深地感受到了撫育孩子的艱辛。
白天,他要上班,響兒由媽媽帶。媽媽近來老嚷頭暈,為不讓媽媽太勞累,夜里便由他帶。
響兒以前夜里都是由自藍(lán)母女帶,他帶過之后,才感受到夜里帶孩子是一件多么勞累的事!
響兒每隔兩三個小時就要吃一次奶粉,李勛每夜都要起來三四次喂孩子奶粉。有時睡得正香,一聽到孩子尖利的哭聲,便立即條件反射般起床去調(diào)奶粉。
當(dāng)然,帶孩子也有著巨大的歡悅。響兒每當(dāng)吃飽了,就靜靜地躺在床上,把手指含在嘴里,這兒看看、那兒瞅瞅,似乎已學(xué)會了思考。這時,李勛要是彎下腰把臉湊近孩子,孩子就會張開小嘴,眼角向上挑起,笑意流水一般在小臉上漫開,然后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手,在他臉上柔柔地?fù)崦.?dāng)孩子那溫?zé)峋d軟的小手在他臉上緩緩滑動時,他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樣甜美,覺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李勛發(fā)現(xiàn)睡夢中的響兒表情也相當(dāng)豐富。他的眼睛瞇得只剩下一條縫,可以看到眼白和黑眼珠。接著,一絲笑影從臉上掠過,甚至發(fā)出了格格的笑聲,原來是在夢笑。一忽兒,他把整個身子踡起來,又猛地伸展開,小臉憋得通紅,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后便像被誰打了一巴掌似的猛地哭起來。李勛對這種現(xiàn)象大惑不解,問媽媽,媽媽說這是孩子在 “掙”長,不用去管。果然,孩子哭幾聲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對自藍(lán)的思念像拔節(jié)的莊稼一般瘋長起來,李勛便把響兒 “掙”長的過程用手機(jī)拍成一個小視頻,發(fā)給了她。沒想到,幾秒鐘后,便收到了自藍(lán)的回復(fù),是一個淚崩的表情,還附著一行文字:我好想小寶!李勛立馬回復(fù):你趕快回來吧!幾分鐘后,自藍(lán)回復(fù):本姑娘還在生氣中,為了懲罰你,目前是不會回來的!但你必須把小寶照顧好!
五
因為睡眠不足,李勛的腦袋整天都昏懵懵暈沉沉的,向來謹(jǐn)慎的他這天在采寫一篇報道時,竟犯了一個低級而又致命的錯誤,把一個數(shù)字?jǐn)U大了10倍而渾然不覺。報道刊發(fā)后,引起軒然大波,報社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作出讓李勛待崗3個月的處理決定。
李勛在報社領(lǐng)取的待遇是基本工資加稿酬,處于待崗狀態(tài)的他,便不能采訪寫稿了。失去稿酬這一項收入后,每月領(lǐng)到手的便只有兩千多元的基本工資,加之每月要還房貸、車貸,他很快便覺得經(jīng)濟(jì)捉襟見肘,連給響兒買奶粉的錢都快沒有了。
為了節(jié)約奶粉,媽媽便更多地熬粥喂響兒。但不知什么緣故,響兒在一天天長大,卻越來越喜歡吃奶粉,眼睛緊緊地盯著奶粉罐,小手一次次地抗拒著粥。媽媽便再一次作痛心疾首狀罵道:“要不是那個 ‘臭老九’把我的錢偷走了,我可以用那錢給我大孫子買多少奶粉??!這個惡毒的婦人,她這是在跟她外孫嘴里爭食啊!”
李勛沒接媽媽的話。說實話,他一直不相信岳母會偷媽媽的錢,但他也不愿拂逆媽媽的意思。
響兒聲若洪鐘地哭個不停,小腦袋扭來扭去,小嘴吧嗒吧嗒地在尋找食物。那一刻,李勛陡地明白了什么叫 “嗷嗷待哺”。媽媽小心翼翼地把奶罐中僅有的一點奶粉舀進(jìn)奶瓶里,又使勁用手反復(fù)拍打空奶罐,使罐壁上沾著的些許奶粉也全部落進(jìn)奶瓶。當(dāng)確認(rèn)奶罐里再也沒有一星半點奶粉時,她憂傷地長嘆一聲,把手掌覆蓋在空奶罐上,猶如捂住了一張空闊無邊的大嘴。
當(dāng)李勛把奶嘴伸進(jìn)響兒嘴里時,響兒立馬搶也似地含住,大口大口地吮吸起來,喉嚨里不時地發(fā)出一種滿足的呻吟聲。這聲音,李勛實在太熟悉了,跟他兒時呆在田野里,聽到大水漫過干渴已久的土地的聲音差不多。
“咋也不能讓響兒斷了口糧啊!咋也不能讓響兒斷了口糧??!”他在心里一個勁地說。
李勛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也只湊到兩百多元錢,這離買一罐響兒以前經(jīng)常食用的奶粉的錢還有缺口。他想向自藍(lán) “求援”,好幾次他都撥通了電話,但又趕緊掛了。他不想讓自藍(lán)看到自己的 “無能”。他突地想起自己以前經(jīng)常把一些零鈔放在家里各個角落,便急忙把家里所有的旮旮旯旯都翻遍了。沒想到, “戰(zhàn)果”頗豐,不但搜出了兩百多元零鈔,還在主臥床頭柜一個隱秘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包。
那紅包,用紅絲線密密實實地捆縛住,仿佛害怕紅包會長出翅膀飛走似的。李勛打開紅包,只見里面裝著三十張百元大鈔。這是誰的紅包呢?他心里直犯嘀咕,突地,腦中靈光一閃,他知道這是誰的紅包了。當(dāng)他翻過紅包看到背面寫著“祝姐姐生日快樂”時,越發(fā)堅信自己的判斷,這一定是媽媽的紅包!
原來這是媽媽去年過生日時,舅舅送給媽媽的賀禮。
從媽媽用紅線捆縛這個紅包的舉動看,媽媽是極為看重它的。他的心里仿佛被刀扎了一下似的,感到一陣疼痛。
可媽媽不是說這個紅包被她放在次臥的衣柜里么?咋又到了主臥的床頭柜里?大惑不解的李勛拿著紅包來到客廳,媽媽看到后,目光立即直了: “這是我的紅包!你在哪找到的?”
當(dāng)聽說紅包是在主臥里找到的后,媽媽脫口而出: “這肯定是那 ‘臭老九’在我臥室的衣柜里發(fā)現(xiàn)紅包后轉(zhuǎn)移到你們床頭柜里的!”
她見兒子并未附和自己,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然后低頭沉思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這到底怎么回事呀……”
“媽媽,是不是你一開始就把紅包放在了我們的床頭柜里?”
“這不可能呀!這于理不通呀!——咦,難道我真的把它……”媽媽自言自語著,突地用手一個勁地拍打腦袋,顯出很痛苦的樣子說, “我老糊涂了!我實在記不清了!我頭暈得厲害!”
李勛急忙扶媽媽在沙發(fā)上坐下,給她倒了杯水,然后撥通了自藍(lán)的電話。自藍(lán)話還沒聽完,便對她媽媽喊了一嗓子,媽,李勛媽的錢找到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岳母接過電話,話音里帶著哭腔:老天開眼,我的冤屈終于洗刷了!
“媽媽,讓你受委屈了!這事怪我沒處理好,讓你流汗又流淚!”
平靜了一會,岳母問: “錢是在哪找到的?”聽完李勛的講述后,她說,“小李呵,我覺得你媽媽不大對勁。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老是嚷頭暈,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有時說了前句忘后句……她興許是得了什么病,你應(yīng)該帶她去醫(yī)院做個檢查。”
自藍(lán)從媽媽手里搶過電話,用一種既歡快又酸楚的語調(diào)說, “‘沉冤昭雪’,我和媽媽明天就回家來!我可想小寶了,經(jīng)常夢見他!”
李勛帶媽媽到醫(yī)院去檢查,結(jié)果讓他心情非常沉重,媽媽腦子里長了一個瘤子,得立即住院手術(shù)。醫(yī)生說,每當(dāng)這個瘤子壓迫神經(jīng)的時候,媽媽就會出現(xiàn)意識模糊的情況。
剛把媽媽在病房里安頓下來,自藍(lán)和她媽媽趕來了。
原本在李勛懷里的響兒一看到自藍(lán),身子前傾,雙手伸出去,喉嚨里發(fā)出悲聲,急著要她抱。
“響兒——!”自藍(lán)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扔,搶也似地一把抱過孩子。
響兒面部肌肉一陣搐動,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也許是年紀(jì)還小、淚腺還不發(fā)達(dá)的緣故,以前他哭,哪怕再傷心,即使聲震屋宇,也沒有一滴眼淚。但這一次,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像珠子般串成一線,一個勁地往下滾。
自藍(lán)瞬間熱淚盈眶,把頭枕在響兒的肩膀上,說: “響兒,媽媽今后再也不離開你了!”李勛把響兒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說: “我的響兒長大了!”
這時,岳母從一個手提袋里抓出一把果子,說: “響兒,外婆買了車?yán)遄咏o你吃!這水果可貴了,100多塊1斤哪,你一定喜歡吃!”
她把拇指肚大小、紫紅發(fā)亮的車?yán)遄右魂砂?,朝響兒嘴邊送去,忽然又遲疑了,手停了下來,心有余悸地對李勛說:“響兒好久沒見到我了,只怕又不吃我喂的東西了。還是你來喂吧!”
李勛還未來得及搭腔,只聽病床上的媽媽說: “親家母,你喂喂看嘛!我想響兒會吃的!”
“那就試試?”受了鼓勵,岳母的手微微顫抖著,把車?yán)遄訙惤憙鹤爝?。全家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p>
只見響兒一口咬住車?yán)遄樱脙H有的幾顆牙齒輕輕地咀嚼著,一股紫紅的汁液順著嘴角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