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上周在北京有一場詩歌活動,詩人中島主編的《詩參考》迎來了30周年。130 多名詩人與來賓,聚在東三環(huán)的一處所在,大家朗誦詩歌、聆聽詩歌。因為獲得了一項榮譽,我也前去參加了這場活動,見了許多十多年未見的朋友,這也意味著,我已經遠離詩歌十多年了。
初當北漂的時候,詩人群體是我最早的圈子,他們生活在城市的各個地方,每晚總有詩歌聚會。所謂詩歌聚會,其實就是大家在一起喝酒,喝了點酒之后,就在席間朗誦詩歌。
在新世紀將要到來的那幾年,以及新世紀之初,北京城的人們,對于詩人的活躍習以為常,并不覺得酒館里有人朗誦詩是件怪異的事情。記得有名詩人曾在長安街上行駛的一輛公交車里,站在與司機并排的位置,手握一本詩刊,聲情并茂地朗讀一首詩,放在今天,他也許會被其他乘客用手機錄下來放在社交媒體上,引來一陣嘲諷。
“貧窮而聽著風聲”是不夠的,那時候雖然詩人們都窮,但喝酒的錢還是有的,不見得是什么好館子,街頭巷尾普普通通的小酒館就好。一個狹小的包間里,經常擠進來十多個人,有很有名的詩人,也有剛剛流浪過來的年輕人,大家不排座次、不分彼此,點個頭就算交了朋友。
我居住的房子,成為一個流動的詩人落腳點,來了詩人,就在家中餐桌上支起一個火鍋,放條魚或者兩斤羊肉進去,吃完了就只撈土豆片和白菜。那時我已結婚并有了孩子,但家人并不覺得經常有人上門麻煩。吃飽了的詩人朋友,有時會在客廳打地鋪,地鋪打不下,就到廚房里開窗戶抽一夜的煙聊一夜的天。
詩人中島大約也是上世紀90 年代末來的北京,但陰差陽錯,我很晚才認識他。后來我們住到了一條河的東岸,才有了交集的機會。他講過許多早期來北京的故事,比如大家都熟悉的住地下室的經歷,“整整背出來一袋子蟲子尸體”,他用詩人獨有的夸張講述打掃地下室的狀況。
中島也有過輝煌的時候,那是他擔任一家都市報主編時,工資收入本身就高,再加上給一些媒體撰寫專欄,使得他在一段時間里成為一個“有錢的文化人”。年輕時的中島白天編稿寫稿縱筆縱情,晚上就吆喝朋友去飯店、酒吧“千金散去還復來”,在一年收入就夠買京郊一套房子的時代,詩人中島愣是沒給自己留下一片瓦。中年之后的中島并不為此惋惜,與青春比起來,錢算什么。
作為朋友的中島,是個敏感、細心、總是為別人考慮的人,作為一名詩歌活動家的中島,一旦投入到他的事業(yè)當中去,不高的身軀總是能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以30 周年活動的聚會為例,這場招呼了過百嘉賓的活動,全是他與一名女主持人事無巨細一手操辦出來的。說什么,做什么,住哪里,吃什么,中島把每個細節(jié)都考慮得十分周到。幾乎沒人不滿意這場聚會,大家都笑言,中島兄把一場詩人的聚會搞得像奧斯卡頒獎禮,直接把詩人活動抬升了好幾個檔次。當聚會結束,詩人們紛紛回到酒店在醉意中沉沉睡去,我開車帶中島回幾十公里外的家,坐在副駕上的他,方顯出一點點疲倦。
是什么時候詩人之間的聯(lián)系開始不再那么緊密了?在午夜高速公路上疾馳的車里,我和中島聊這個話題。2003年的非典,恐怕是一個門檻,跨過這個門檻之后,大家都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開始由緊密變得疏離起來,詩人也不例外。那些曾在一個火鍋里吃飯,一張桌子上喝酒,擠在一張床上睡的朋友們,都在北京,但卻十多年不見了,都在“朋友圈”里,但卻只剩下點贊之交了。好在,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還在寫詩,并且盡量活得簡單而幸福,盡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已經人到中年。
2019 年的這場聚會,最年輕的詩人也都走向40 歲,寫詩的人,還是當年的那撥。年輕人里,寫詩的少了,只有這幫中年人,還在寫詩并且假裝年輕。記得那場聚會,主持人說了一句話,詩還是北京這座城市的心跳嗎,詩還是這個時代的脈搏嗎,這個問題問出來了,但卻沒有給出答案。答案在風中飄。答案在那些深夜里熟睡了的詩人們內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