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午
我已經(jīng)過了想要羽毛的年歲了。
現(xiàn)在,我熱衷于用骨骼提煉黃金。
還喜歡沿著地圖上的海岸線飛行,并且固執(zhí)地
想要在廚房里易碎的鍋碗之間建立一絲不亂的秩序。
想用一磅鐵,鎮(zhèn)住呼啦啦的風。
我是這種想要把自己鍛造成一磅鐵的中年婦人。
我想要鐵,鐵,鐵。
柿子樹在河岸邊喚我回去,用它熟透的果。
用它體內甜蜜的黑暗。
我在那兒度過童年。
我在那兒停止生長,我在那兒——
一直是兒童:
踮著腳,去夠一棵柿子樹
它未熟透的果。
在雞鳴中醒來。
在鴨子的爭吵中醒來。
在此起彼伏的狗叫中醒來。
在布谷鳥和斑鳩的唱和中醒來。
在無數(shù)不知名的蟲子合奏中醒來。
在母親用力地切著什么東西的聲音中
我一個人,醒來。
當松針輕手輕腳地經(jīng)過窗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多么甜美啊,這一刻
我再次品味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些早晨
獨有的寧靜。
雨下在夜里的時候
更像下在銀河深處,離人很遠
雨敲打著窗欞,更像敲打著白天
我們從沒見過的東西,離人世很遠
黑暗中,世界不斷縮小
在銀河深處的某個黑洞,離目光的焦點很遠
雨下在夜里。而你——
不在雨中,離這個潮濕的世界很遠
也不在銀河中。這短暫的幸福緣于:
置身黑暗,離光亮很遠
回來的路總比去時的路要長一點
相較于又冷又濕的昨天,今天陽光明亮
陰影的美學始于光,可以穿過縫隙
來到眼前這株果實累累的樸樹底下
嘿,外鄉(xiāng)人,吃本地野生的水果吧
它們可比超市里漂亮的進口水果更有風味
被風霜愛著的事物,不需要漂洋過海
你看你看,天上的星星
比大地上奔走的人更懂風情:
星光閃耀,從不與人談及永恒
……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陌生人坐在同一條船上,各自望向窗外。
兩岸的房舍壓低了河水。
河水里,萬壽宮、奪翠樓、萬名塔……掛滿紅燈籠。
沿岸生活的人民,似乎都有一張沈從文的側臉——
“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p>
直到細雨變成大雨,人們
抱著頭,蹦跳著,來到梧桐樹下躲雨。
我才一一看清他們的臉:
在午夜流浪時刻的那張臉,最貼近我的過往。
冷靜的觀察者,因有一部美麗的胡須而令人心生幻象。
能分辨火焰的那個人,將先于眾人離開——
他有點冷,“要重新在世間尋找地址”。
享受過電擊的歡樂的叔叔,正在落著葉子;
我想幫他撣撣落葉,然后打個電話給遠在徽州的父親。
只有全身不斷長出木耳和觸角的男人
發(fā)現(xiàn)天空,又高了一些。
而每天都要換一條花頭巾的弟弟,還在
“迷信于山谷的緩慢回聲和無極的云相”。
——直到雨停下來。
——直到他們的臉各自消失在水汽里。
……依舊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在鳳凰的梧桐樹下。我一個人
在人群中間。
起先看到的,并不是湖水
是群山:此起彼伏,抱首而眠
如老來伴。激情過去,整夜的肌膚之親
也激不起一絲漣漪
是不明真相的游魚,不時掀起湖底淤泥
偶然路過的人,心旌搖蕩
而左右晃動著的,心中的歡喜
是肥白的云朵,鋪展棉花的身體
是小野鴨,氣喘吁吁地
一只,追趕著另一只,又一并消失
是一群冕柳鶯拍打著翅膀,替人們歡喜著
金合歡的王冠
是一眼
能望見的所有事物,在湖面上一一露出
鎮(zhèn)靜的面容
如顫抖微微,如波光粼粼
她每天壓低嗓子哭到夜深人靜,直到露珠
一點一點溢出草尖。
一半為了糊口,喂養(yǎng)唇齒間小小的饑餓。
一半,是替世界上不會哭泣的人
逐個地哭上一遍。
那被風沙猛烈灌注,又被淚水反復擦洗過的眼瞼
低低地叫著,再給一勺子鹽呀!
為了一小勺潔白的細鹽
她從云起時哭到水窮處,清晨到日暮。
傾盆大雨砸向了金黃的勺子。
勺子很小很干凈。
細白如銀的鹽,在眼窩深處
在無人啜飲過的海水里,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