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我小的時候,農(nóng)村的行政稱呼與時下略有不同??h,依舊叫縣;鄉(xiāng)或鎮(zhèn),叫公社;村委會,叫大隊;村民組,叫小隊。大河灣算一個大隊,下轄十個小隊。我家在五小隊,憑記憶我數(shù)了數(shù),我們五小隊一共有三十四戶人家,曹傻子家算其中一戶。
曹傻子家住一間豎頭屋,豎頭屋里鋪一張床,支一口鍋,安一扇門。房屋后面沒蓋豬圈和茅廁,房屋前面有一垛柴火和一處糞堆都很小,一看就不像一家過日子的樣子。曹傻子寡漢條子一個人,早到干不動活、當(dāng)五保戶的年歲。曹傻子不愿吃五保,生產(chǎn)隊長說,黃德仁想吃五保不夠條件,你夠條件不想吃五保。黃德仁老兩口帶閨女一起過,閨女頭腦不靈光,一天嫁不了婆家,黃德仁家一天就當(dāng)不了五保戶。曹傻子說,我的胳膊腿能動彈一天,我一天都不想吃五保。生產(chǎn)隊隊長說,吃五保不干活,照分口糧和柴火,有什么不好呀?曹傻子說,待在家里不下地干活,離死就不遠(yuǎn)了。生產(chǎn)隊隊長問,你說你能干動什么活?曹傻子說,看青。
看青,算是生產(chǎn)隊的輕巧活,一個人只要兩條腿能走得動路,兩只眼能看得清物,就能去看青。生產(chǎn)隊隊長低頭看一看他的兩條腿,抬頭看一看他的兩只眼,說那你就下生產(chǎn)隊地里看青吧。
曹傻子長一個大個頭,拄一根長棍子,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一愣一愣的,不是在生產(chǎn)隊東邊的一塊莊稼地里,就是在生產(chǎn)隊西邊的一塊莊稼地里。相應(yīng)地,曹傻子待在家里的時間就少。經(jīng)常地,我看見他家的房門鎖上一把鎖,很少見他家的煙囪冒煙做飯。我不知道他什么時間進(jìn)門睡覺,更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燒鍋吃飯。
這一天,曹傻子家的煙囪冒煙,破例地開門燒鍋了。
曹傻子從生產(chǎn)隊地里回來,是曹家寶在他家門口賴著不走。曹家寶是個頭腦有毛病的人,招引一幫孩子圍在曹傻子家門口。曹傻子家門口有一棵枯死的柳樹,光禿禿地不見綠色的枝杈,更不見綠色的葉子。柳樹旁邊豎一根木樁,木樁與柳樹之間拴一根鐵絲,曹傻子的被子和衣裳都晾曬在上面。曹家寶帶一幫孩子走過去,伸手扯下曹傻子的被子和衣服,稀里嘩啦地扔地上。
曹家寶跟一幫孩子說,我要爬上這棵柳樹。
爬一棵柳樹,不算一件難心事,難心的是這棵柳樹上沒有枝杈,上手扒哪里?
曹家寶跟一幫孩子說,我要站在這棵柳樹的頂上。
很顯然,爬上柳樹不容易,站在柳樹頂上更困難。
曹家寶跟一幫孩子說,我要上到曹振海家的堂屋上面。
曹振海的堂屋在柳樹西邊,離柳樹有一丈那么遠(yuǎn)。要是曹家寶站在柳樹頂上,再上曹振海家的堂屋上面,怎么上得去?一般人上不去,曹家寶有可能上得去,這正是曹家寶吸引一幫孩子的所在。
我記得上一年冬天里,生產(chǎn)隊隊長親自帶頭學(xué)習(xí),社員一個不能落下來,干活算工分,學(xué)習(xí)照樣算工分。會計手拿文件一頁一頁地念,說向天津小靳莊學(xué)習(xí),跟向大寨大隊學(xué)習(xí)一樣重要。這一天,曹家寶好模好生的一個人,突然地張開嘴連打兩個哈欠,眼里流出兩行眼淚,說話尖聲尖調(diào)地就不是曹家寶了。曹家寶是一個男人,說出來的話卻是女人腔調(diào)。曹家寶說,我是一條長蟲精。曹家寶扭一扭腰身,像一條長蟲那么搖擺幾下子。社員哈哈地笑著問,你說你是長蟲精誰信呀?曹家寶伸手指一指頭頂上的房梁說,我變出真身趴在房梁上叫你們看一看。社員抬頭去看房梁,等著曹家寶變真身。曹家寶說,我身長三丈五,花紋閃金光,吐出來的信子少說有兩尺那么長,你們婦女孩子要是膽子小,害怕嚇破膽子,我勸你們快點(diǎn)離開牛屋。有膽子小的婦女孩子起身走出牛屋,曹家寶說,我真要變出真身了。膽大的婦女孩子留在牛屋里,男社員留在牛屋里,男社員說,你快現(xiàn)真身吧。曹家寶閉上兩眼,嘴里咕咕嚕嚕念咒語。
生產(chǎn)隊學(xué)習(xí)算大事,大隊派來兩個帶槍的民兵,槍是三八大蓋步槍,槍膛里有子彈,槍頭上有刺刀。曹家寶這樣一搗亂,兩個民兵走上前,兩把明晃晃的刺刀對準(zhǔn)曹家寶的胸膛說,你要再這樣胡說八道我們就對你不客氣了。曹家寶說,你們對我不客氣能怎么樣?我長蟲精害怕你們手里有槍嗎?我叫你們的子彈打不出槍膛子,我叫你們的刺刀軟得像一根面條子。兩個民兵不敢把刺刀往曹家寶的胸膛上真捅,只能喀嚓喀嚓拉動槍栓做樣子。社員們說,你們手上的刺刀不敢往曹家寶身上捅,還能不敢往房梁上的長蟲精開槍嗎?兩個民兵說曹家寶,你要敢變出真身,我們就敢開槍打你的真身。曹家寶伸手指一指房梁說,你們看一看我不是在那里躺著嗎?曹家寶伸手指的是第三根房梁。兩個民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啪各朝第三根房梁開一槍。
事后有社員說,他看見一條大蟒蛇忽閃一下就不見了。有社員抬杠說,要是真有一條大蟒蛇,兩槍打上去,怎么不見一滴血?房梁上面是秫秸笆,秫秸笆上面是麥秸草,兩槍打上去,看不見疤痕,看不見窟窿,子彈打穿房頂跑哪里去了呢?倒是曹家寶身子一震,恢復(fù)了原樣,依舊連打兩個哈欠說,我這一覺睡得光是做噩夢。曹家寶恢復(fù)原樣,兩個民兵就敢下手了,三下五除二捆綁上曹家寶,押送他去大隊部。一個頭腦有毛病的人,審訊一個什么呢?關(guān)半天,放回家。
曹家寶過去就在生產(chǎn)隊地里看青,頭腦出毛病就不能看青干活了。頭腦清醒時,他說曹傻子搶了他的飯碗,頭腦糊涂時,他就去曹傻子家找茬子,扯下晾曬的衣裳和被子算一回。過去砸過曹傻子家的水缸,掀過曹傻子家的房頂。曹傻子不跟曹家寶一般見識,水缸砸碎,買一口新的,房頂掀開,爬上去修一修。這一天,曹傻子回家撿起被子和衣裳,就燒鍋?zhàn)鲲垼斡刹芗覍毢鸵桓C孩子在門口鬧騰。
孩子瞎起哄說,那你就先爬上柳樹,再接著上曹振海家的屋頂吧。
曹家寶說他這一回是黃鼠狼精上身,黃鼠狼上房爬樹是專長。曹家寶往手上吐兩口吐沫,搓一搓手掌,準(zhǔn)備往干枯的柳樹上爬。曹傻子家的煙囪低矮,一陣歪風(fēng)吹動一股濃煙踅過來,直撲曹家寶頭臉。曹家寶“阿嚏阿嚏”打出兩個響亮的噴嚏,彎腰縮頭,真像一只黃鼠狼一蹦一跳地往家跑。黃鼠狼害怕煙熏,曹傻子燒柴無意地趕跑曹家寶,或者說曹家寶找理由離開曹傻子家。
曹傻子看青,一年四季都在生產(chǎn)隊地里,按理說,冬天地里長一地麥苗,看什么青呢?看一窩孩子去麥地里挖薺菜。下一場雪,麥苗上凍,上腳一踩,麥苗咔嚓就斷兩截,一幫孩子半天薺菜挖下來,十畝八畝麥子就被糟蹋差不多。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更不用多說了,莊稼青,要防著孩子下地拔豬草,糟蹋莊稼;要防著孩子把羊趕下地,羊吃莊稼。莊稼熟,從早到晚,看青的一點(diǎn)眼都不敢賣,稍微賣一賣眼,一窩孩子就跑莊稼地里偷莊稼。
孩子是看青的天敵,看青的是孩子的克星,孩子和看青的相互依存,哪一季都要上演不少事。
有一年,我們生產(chǎn)隊點(diǎn)種十畝香瓜,生產(chǎn)隊點(diǎn)種香瓜不是分給一家一戶社員群眾吃,是去煤礦上賣錢。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缺少經(jīng)濟(jì)收入,上面不讓生產(chǎn)隊種植經(jīng)濟(jì)作物。種麥子,種黃豆,保證上繳國家公糧是根本。種油菜,種香瓜,要向公社去請示,得到上頭同意才能種。這一年,生產(chǎn)隊想買兩頭牛,手上沒錢怎么辦?打一個報告遞上去,上頭允許生產(chǎn)隊點(diǎn)種十畝香瓜。香瓜伏天里長熟,正趕上學(xué)校放暑假,大孩子小孩子都在家,這樣一來,曹傻子看瓜就有了更多的天敵和難處。曹傻子不害怕,他有對付一窩孩子偷瓜的辦法。曹傻子親自動手,在香瓜地頭搭一個草庵子,白天黑夜都待在香瓜地里。白天,曹傻子待在草庵子里看瓜乘涼,夜晚,曹傻子待在草庵子里看瓜睡覺。往年夏天,老天爺喜歡刮南風(fēng),這年夏天,老天爺喜歡刮北風(fēng)。莊臺在南邊,瓜地在北邊,老天爺刮北風(fēng),就把香瓜地里的瓜香一陣一陣地刮過來。一窩孩子吃不上香瓜,嘴饞流口水,不停地想偷瓜的主意。能有一個什么主意呢?
香瓜地南頭,生產(chǎn)隊種幾畝火麻,火麻的個頭高,孩子鉆進(jìn)去,有一種天然的保護(hù)作用。一窩孩子想鉆火麻地偷瓜,要是曹傻子待在草庵子里不離步,就算孩子鉆進(jìn)火麻地也白搭。沒有誰家的孩子敢明目張膽地偷瓜,生產(chǎn)隊隊長跟社員交代過,誰家孩子去生產(chǎn)隊地里偷瓜,扣誰家大人的工分。扣工分,就是扣錢,娘交代我說,你不要嘴饞去偷瓜,扣大人工分是小事,曹傻子攆上打棍子是大事。大說,我家菜園地里有香瓜,結(jié)的香瓜不夠你吃嗎?大和娘這樣說話沒有錯,可我就覺得生產(chǎn)隊地里的香瓜比我家的香瓜香,就覺得跟一窩孩子去偷生產(chǎn)隊地里的香瓜驚險刺激有意思。偷來的瓜香,自家的瓜不香,這是我小時候留下來的更改不了的記憶。
這一天,一窩孩子分成兩組去生產(chǎn)隊地里偷瓜。一組孩子走明路,胳膊上挎籃子,大明大晃地直接去香瓜地。另一組孩子走暗路,空手鉆進(jìn)火麻地,悄悄地接近香瓜地。走明路的孩子,嘴上說是去香瓜地里拔豬草,其目的就是想引開曹傻子。曹傻子一旦離開草庵子,火麻地的孩子就有了大顯身手的機(jī)會。這些孩子一旦上手偷著瓜,再退回火麻地,就算曹傻子再長兩條腿都攆不上?;鹇榈氐暮⒆由鲜滞倒鲜悄康模蛔尣苌底涌辞迥樏娓匾?,要不偷瓜被扣工分,回家照樣挨大人一頓揍。
草庵子由十二根柳樹棍井字形搭建,四根柳樹棍豎地下做柱子,八根柳樹棍,交叉棚兩層,下一層做床,睡覺乘涼。上一層鋪草,遮雨擋陽。曹傻子站在下一層木棚上,兩眼就舉在半空里,一根一根火麻都長在眼皮下面,這樣一來,兩組孩子的行進(jìn)路線,他早看個一清二楚。走明路的孩子,個個走路大搖大擺,一步一晃地朝香瓜地走過來。走暗路的孩子,曹傻子看不見孩子走路的樣子,一溜溜火麻卻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的。曹傻子站在木棚上,一邊觀察兩組孩子的動態(tài),一邊想方法對付兩組孩子。一明一暗兩組孩子越來越接近香瓜地,曹傻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走明路的孩子不得不“咯噔”停下腳。
走明路的孩子說,我們只拔豬草,不偷香瓜。
曹傻子說,我不管你們偷瓜不偷瓜,我跟生產(chǎn)隊長說一聲你們都是誰家的孩子,每家就要扣十分工。
走明路的孩子在明處,曹傻子上眼一瞧,就清楚誰是誰家的孩子,曹傻子一個一個報孩子的名字。曹傻子說,你們一共六個孩子,現(xiàn)在你們轉(zhuǎn)頭回家,我就當(dāng)你們沒來過,你們誰敢進(jìn)香瓜地半步,我就不好說話了。
走明路的孩子腳下生根不敢動,走暗路的孩子趴在火麻地里等時機(jī),兩組孩子離香瓜地都只有幾步遠(yuǎn)。一陣一陣濃郁的瓜香味,醉醺醺地?fù)溥^來。走明路的孩子兩只腳生癢,就想往香瓜地里撲,只要走明路的孩子往香瓜地里一撲,曹傻子就得離開草庵子去攆拔豬草的孩子,曹傻子一旦失去居高臨下的一雙眼睛,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就無所顧忌了。
曹傻子亮出新招,新招就是手上的一只哨子。
曹傻子跟走明路的孩子說,你們再不回頭,我就吹響哨子了,生產(chǎn)隊隊長一旦聽見哨子響,就會帶人跑過來,到那個時候,不要說你們幾個拔豬草的孩子一個跑不掉,就連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同樣一個跑不掉。
火麻地里一陣騷動,趴在那里的孩子不安了,他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趴在那里伺機(jī)偷瓜,其實(shí)早就暴露在曹傻子的眼皮底下。生產(chǎn)隊隊長和生產(chǎn)隊社員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地里干活,他們好像看出香瓜地的異樣,伸手朝這邊指指戳戳了。曹傻子手上提著一只明亮亮的哨子,哨子上拴一根細(xì)繩,挑在右手指頭上,一圈一圈地悠圈子,像是很期待孩子撲進(jìn)香瓜地。
曹傻子說,你們要是不怕我吹哨子,你們就來偷瓜吧。
走明路的孩子和走暗路的孩子一齊失去偷瓜勁頭。
曹傻子說,你們要是不怕隊長帶社員一起攆過來,你們就來偷瓜吧。
拔豬草的孩子轉(zhuǎn)頭往回走,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一步一步往回退。
曹傻子兩腿一軟坐木棚上,長長地松出一口氣。
這一天,我就是走暗路的一個孩子。一窩孩子分組的時候,我膽子小,不敢走明路,不敢面對曹傻子去香瓜地拔豬草。我說,我鉆火麻地。伏天里,火麻地不是好鉆的,火麻的稈子和葉子,一根挨一根,一片連一片,密密麻麻,磕磕絆絆,不透風(fēng),不透陽,不要說一個人不愿往里鉆,就算一條狗一只貓都心里怵?;鹇榈兀瑦灍?,潮濕,鉆進(jìn)去,走幾步,就像有人伸手緊緊地捂住我的嘴,喘一口舒暢氣都難心,不一會,我身上出汗,心口發(fā)悶,就想趕快溜出火麻地。這個時候,生產(chǎn)隊地里的香瓜香味,在我們每個孩子的心里發(fā)酵增強(qiáng),不是減弱遺忘,我們每個孩子心里都有了一種魚死網(wǎng)破的沖動。我趴在火麻地里,四周不見一絲絲涼風(fēng),有的只是地面蒸騰起來的一股股熱浪,好像我趴在一口熱鍋上,好像我趴在一只蒸籠里。我的心口發(fā)緊,頭腦發(fā)懵,迷迷糊糊地要睡著一般。我自個告誡自個不能睡過去,一旦睡過去就不會醒過來。
晚上,我一口飯吃不下,頭腦昏沉,嗓眼惡性,喝一口水都咽不下,我知道這是火麻地里熱悶出來的毛病。我病怏怏地走出家門,找別的孩子一問,每個趴在火麻地里的孩子都是這樣子,這叫偷雞不得蝕把米,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一起動腦筋想辦法報復(fù)曹傻子。怎么報復(fù)呢?挖口坑,偽裝好,叫曹傻子一不留心,“撲通”一聲掉下去。
那個年代,我們孩子經(jīng)常干這種事。在上學(xué)的路上,我們吭哧吭哧挖一口坑,樹枝樹葉棚上面?zhèn)窝b好,一個孩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撲通”一下掉下去。在放羊的路上,我們吭哧吭哧挖一口坑,樹枝樹葉棚上面?zhèn)窝b好,一只羊蹦蹦跳跳地走過來,“撲通”一下掉下去。一個孩子掉下去,先是驚,后是罵,再后撣一撣身上灰,小心地走自個的路,好像腳下到處都是坑。一只羊掉下去,咩一咩,叫一叫,撲騰一下子,自個爬坑上,去攆前面的羊群。放羊人不當(dāng)一回事,轉(zhuǎn)眼去找挖坑的孩子說,我一鞭子抽死你們這些驢熊孩子。
放羊人知道挖坑的孩子躲藏在不遠(yuǎn)處,就算看不見這些孩子,罵聲這些孩子依舊聽得見。掉坑里的孩子不這樣想,他想挖坑的孩子不在旁邊躲藏,他掉坑里沒一個孩子能看見。隔一天,有孩子問他,我聽說你昨個天掉坑里去了?這個孩子回話說,我看你發(fā)高燒說胡話,你昨個天才掉坑里去了呢。
報復(fù)曹傻子的一口大坑挖在哪里,是一個難點(diǎn)。挖在生產(chǎn)隊的香瓜地里顯然不可能,挖在路上,一是不知道曹傻子什么時候走路回家,二是不知道曹傻子走哪條路回家,不知道曹傻子什么時候回家,挖坑只能摔別人。不知道曹傻子走哪條路回家,每條路都挖上坑更是不可能。我們一幫孩子爭論來爭論去,覺得把坑挖在曹傻子家門口最可靠。
要挖就挖在曹傻子家門口。
挖在靠門檻的地方。
這樣別人不會掉進(jìn)坑里。
曹傻子一進(jìn)家門,就會“撲通”一下掉坑里。
選好挖坑的地點(diǎn),什么時候挖坑,變成另一個難點(diǎn)。大天白日,我們一幫孩子在曹傻子家門口挖坑,就算他看不見,別人看見依舊不好說,畢竟在曹傻子家門口挖坑,說到哪里都算過頭了。只有在晚黑里,避開路人眼睛,偷偷摸摸地挖坑。這天夜里,幾個孩子分工作業(yè),挖土的挖土,運(yùn)土的運(yùn)土,端水的端水,找樹枝的找樹枝。挖出來的土要運(yùn)走,不能堆在一旁顯眼。樹枝棚在坑上,樹枝上撒土,潑上水,濕一濕,再干就少見異樣的痕跡。我們這里都是沙土,挖掉上面一層結(jié)板的土,往下就松軟好挖了。按計劃,挖出一口坑,三尺長,兩尺寬,一尺深,足夠了。目的是想治一治曹傻子,出一出我們心里的一口氣。真要一跤摔死曹傻子,我們一窩孩子怎么收場呀!
稀里嘩啦地一陣忙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赜忠魂図?,設(shè)想中的一口坑很快地挖齊偽裝好。我們一窩孩子“撲棱”一聲四散開,各回各家上床睡覺。
隔天一大早,我睡在被窩里沒起床,就有孩子樂顛顛地跑過來跟我說,曹傻子掉坑里了!頭摔爛了!腿摔瘸了!我不相信地問,你看見啦?這個孩子點(diǎn)頭說,我看見曹傻子頭上流出血,一瘸一拐地下莊臺。我趕緊地往曹傻子家跑,我看見曹傻子家門口的坑敞開口擺在那里,門檻上留下幾滴血印,恐怕是曹傻子磕絆在門檻上留下來的。
跟我說曹傻子掉坑里的這個孩子,昨個天去了香瓜地拔豬草,我跟這個孩子說,你回家候著你大你娘揍你一頓吧。這個孩子問,他們憑什么打我呀?我說,曹傻子掉坑里摔一跤,過一會不跟生產(chǎn)隊隊長說?這個孩子問,曹傻子跟生產(chǎn)隊隊長說,我大我娘打我干什么?我說,生產(chǎn)隊隊長問曹傻子哪個孩子挖的坑?曹傻子肯定說你們走明路的幾個孩子。這個孩子說,你們走暗路的幾個孩子就沒挖坑啦?我說,曹傻子認(rèn)不出趴火麻地里的孩子。這個孩子說,我大我娘要是打我一頓,我就把你們走暗路的孩子一個個全部供出來。
要是生產(chǎn)隊隊長真找拔豬草的孩子,就算這個孩子不供出走暗路的孩子,別的孩子一樣會供出來。接下來不止是這個孩子回家候著他大他娘的一頓打,我一樣要候著大和娘的一頓打。晌午,大和娘從生產(chǎn)隊地里下工回家沒提這件事。晚上,大和娘從生產(chǎn)隊地里下工依舊沒提這件事。倒是我存不住氣,主動去問大和娘。
我問,生產(chǎn)隊隊長沒找你倆說什么事吧?
大和娘問,生產(chǎn)隊隊長要跟我倆說什么呀?
我問,曹傻子沒找你倆說什么事吧?
大和娘問,你知道他的頭是怎么爛掉的?他的腿是怎么瘸掉的?
我問,曹傻子自個怎么說?
大和娘說,曹傻子說他走路摔了一跤。
一口坑敞口擺在曹傻子家門口,曹傻子不說他在家門口的坑里摔的,不去追究家門口的坑是哪些孩子挖的。面對這么一件事,曹傻子心里怎么想的?我們一幫孩子不知道。
曹傻子不傻,人們喊他曹傻子,是說他早年間在滁州犯下了一樁糊涂事。娘說,曹傻子個頭高高的,不疤不麻的,要不是在滁州做錯事,怎么會不成一個家。大說,說來說去還不是蔣介石扒開花園口干的事。
那一年,蔣介石扒開花園口,黃河潰決,淮河泛濫,大河灣遭殃,連年顆粒不收,家家外出逃荒要飯。曹傻子跟家人一起去滁州那個地方,落在一家大戶人家打工混一口飯吃。這戶人家有一個姨太太,早先是個窯子里的姑娘,被主家老爺看上,花錢贖出來。這個女人不安分,一來二去勾搭上曹傻子。主家老爺派家丁,捉奸在床,兩根繩捆上兩個人。當(dāng)天夜里,曹傻子跟這個女人一起被拖往城外的一片湖水邊。主家老爺一揚(yáng)手,家丁就把這個女人“撲通”沉進(jìn)湖水里。主家老爺問曹傻子,你想死想活?曹傻子問,想死怎么說,想活怎么說?主家老爺眼睛不眨地把姨太太沉湖里,曹傻子就知道不會有好果子吃。主家老爺說,想死,沉湖里,跟這個女人一起做野鬼;想活,劁掉你,叫你今生今世不能沾女人。曹傻子選擇活,選擇不像一個男人的活。
小時候,我跟一窩孩子經(jīng)常地唱這么一首童謠:“曹傻子,沒有錢,蹲著尿尿不嫌煩;不男不女二尾子,寡漢條子好可憐?!蓖{是誰編的,我不知道。童謠的意思,我長大才明白。
曹傻子看青看了好多年,手上拄一根棍,模樣兇狠,有些害怕人,卻從來沒有伸手打過我們哪一個孩子,也沒有張口罵過我們哪一個孩子。娘說,曹傻子心底里喜歡孩子,看青就是為了跟孩子打交道。大說,寡漢條子一個人在家怎么過日子。
曹傻子死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清明節(jié)前后,天氣一天一天暖和,小麥白天黑夜躥長,長過腳脖子,長過磕禮頭(膝蓋),長過屁股蛋,啪啪啪地拔節(jié),抽穗,開花,接著往上長。這一天,社員看見曹傻子和曹家寶在一塊麥地中間。曹家寶手上拿一把鐵锨,吭哧吭哧地挖一口大坑,麥地就是上一年生產(chǎn)隊點(diǎn)種香瓜的那塊地,一口大坑,有一張床那么大。曹傻子躺在大坑一旁,光鮮鮮地穿一身妝老衣。妝老衣,死人穿的衣裳,活人誰去穿?生產(chǎn)隊隊長趕緊地去大隊說這件事。大隊干部趕緊地帶民兵跑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捆綁上曹家寶。曹傻子躺在那里早死掉了,他的頭上臉上,腳上手上,身上脖子上,大隊干部檢查不出一處傷痕。曹傻子不像曹家寶害死的,看樣子曹傻子知道自個快死,穿上妝老衣,早早地躺在麥地里。曹家寶是怎么知道曹傻子死掉,跑過來要挖坑埋上曹傻子的?是一個謎。大隊干部不愿向公社聲張這件事,朝生產(chǎn)隊隊長揮一揮手說,你們埋下曹傻子吧。
曹傻子活著時沒準(zhǔn)備棺材,社員砍倒牛屋前面的兩棵柳樹,釘一口薄板棺材,葬下曹傻子。曹傻子的老墳埋在那塊麥子地的正中間,墳棚得又高又大,很像他的一個大個頭。
娘說,去年曹傻子栽一跤,就沒緩過來勁。大說,曹傻子是心病。曹傻子頭上一爛爛了好多天,腿上一瘸瘸了好多天。他整天爛著一個頭看青,瘸著一條腿看青,不愿在家里躺一天。
曹傻子的跤是在家門口栽的,我向大和娘說了。曹傻子的頭是在門檻上磕的,我向大和娘說了。曹傻子家的坑是我們一窩孩子挖的,我向大和娘說了。大和娘說,這件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我問,怎么不能說出去?大說,生產(chǎn)隊隊長知道了不一個個追查你們這些孩子?娘說,曹傻子吃藥打針的錢不要你們這些孩子出?曹傻子爛頭去大隊診所拿藥,我看見過。曹傻子瘸腿去大隊診所打針,我看見過。曹傻子吃藥打針依舊沒治好身上的病。
農(nóng)諺說,五月端午吃新麥,是說五月端午前后,地里麥子就能收割了。這些天,曹家寶精神頭十足,腳腿力十足,手拄一根棍子,樂顛顛往東邊一塊麥地去看青,再樂顛顛地往西邊一塊麥地去看青。這是曹家寶自個要看青,生產(chǎn)隊隊長不同意,不給他一分工。更多的時候,我看見曹家寶哪里都不去,就站在曹傻子的老墳頭上,手搭涼棚東西南北地張望著。曹家寶手上拄的一根棍子,是曹傻子死后留下來的。曹家寶身上穿的一套衣裳,是曹傻子死后留下來的。曹傻子的陰魂附在曹家寶身上,曹家寶的神態(tài),曹家寶的舉止,曹家寶的腔調(diào),跟曹傻子活著時一模一樣。
我們一幫孩子離曹家寶遠(yuǎn)遠(yuǎn)的,沒有一個敢靠前。“曹傻子,沒有錢,蹲著尿尿不嫌煩;不男不女二尾子,寡漢條子好可憐?!辈芗覍氁粋€人站在曹傻子的老墳頭上唱,唱孩子早年編出來的那首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