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眼鏡張是單身,一個人住在小街上。他長得丑,一米六幾的矮個頭,大腦殼,金魚眼,還高度近視,戴著一副瓶子底一樣厚的黑邊眼鏡,頭發(fā)稀疏散亂,像是沒拔凈的野草,隱約可見油亮的頭頂。
眼鏡張其實有老婆孩子,只是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在農村,上世紀70年代那會兒,城鄉(xiāng)差別很大,別的不說,單是解決不了戶口就讓他們難以團聚。沒有城市戶口,就沒有糧票、布票、油票等等一大堆票證,享受不了城市居民的種種待遇,一個農村人那時在城市根本無法生存。眼鏡張娶了個農村老婆,說明他實在是無奈,但凡條件好一點的找個城市的姑娘,即使不掙錢,吃飯總不是問題。眼鏡張人丑家窮條件差,父母死的早,一晃三十大幾了也沒找到老婆。好在他的優(yōu)勢是城里人,有城市戶口,有固定工作,吃商品糧,掙工資,僅憑這一點,找個農村的老婆還是不費難的。那時候農村吃不飽飯的人有的是,為了活命,有的姑娘只好在城市找個男人下嫁,他的媳婦就是農村的。眼鏡張的老婆我們都見過,中等個頭,長得細眉細眼,很受看,和眼鏡張相比,用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話說,那叫鮮花插在牛糞上,沒辦法,誰讓眼鏡張這堆牛糞有營養(yǎng)呢。
眼鏡張的老婆偶爾來住過,低眉順目,極少說話,出來進去都低著頭,像欠了人錢似的躲躲閃閃的。眼鏡張對老婆很好,干這干那,忙前忙后,像打了雞血一樣整天圍著老婆轉,走在街上甚至還領著手,唯恐老婆讓人拐跑似的。農村媳婦保守封閉,紅著臉,羞答答地低著頭跟在后面。后來,他們有了一個女孩,隨母親,也是農村戶口。三張嘴吃一個人的商品糧顯然是不夠的,眼鏡張養(yǎng)活不起母女倆,只好讓她們在娘家生活,農村好歹有房住,糧食不夠吃,眼鏡張想辦法解決。一家三口離多聚少,逢年過節(jié)都是他回去探親,平時寄錢寄糧養(yǎng)家。當時眼鏡張的工資也不多,年近四十熬到三級工,每個月掙四十二塊五,他們那種年齡的人當年基本上都掙這個工資,不多也不少。如果夫妻倆都是城里人,都有固定工作,兩人掙七八十塊錢勉強可以養(yǎng)家,問題是眼鏡張一個人掙錢全家人花,日子就顯然捉襟見肘,緊緊巴巴,況且后來又添了個孩子,還是個女孩,老婆就基本上不來城里住,來了也住不開,他那間小房才七八平米。
眼鏡張一個人生活,日子很節(jié)儉,不抽煙不喝酒,在家的時候連開火做飯的時候都少,多數(shù)情況吃兩個饃饃泡碗湯喝,菜是自制的咸菜。我們那時候經(jīng)常到他們家去玩,清楚地記得,眼鏡張家里常備有炸好的醬油,吃飯時舀上兩勺,再盛上一點豬油,用開水沏上,一碗熱騰騰的湯就兌好了,然后將干糧掰開了泡在里面,就點咸菜就算是一頓晚飯,他將這種醬油湯美其名曰“幸福湯”,吃得有滋有味,大汗淋漓,相當一段時間,他每天就是喝這種自制的“幸福湯”。
平時一個人,閑功夫多,眼鏡張沒別的愛好,喜歡看書,記憶力好,什么《三俠劍》《小五義》《隋唐演義》《岳飛傳》等等,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能講故事,這是吸引我們到他那小屋的主要原因。吃完晚飯,沒事可做,孩子們三三兩兩地聚到他屋里,看來的人差不多了,眼鏡張開始講故事,每天一段,像在書場說書一樣。他那時講的故事已經(jīng)沒有武俠內容,可能是怕別人說他宣傳封建迷信,主要是講《三國》《水滸》的零星片段,甚至還有現(xiàn)代的《烈火金剛》《林海雪原》,他講得繪聲繪色,眉飛色舞,印象最深的一段《肖飛賣藥》,堪稱經(jīng)典,他聚精會神,連比劃帶說,唾沫星子亂飛,說書的水平不亞于專業(yè)的評書演員。當然,到他那聽書也不是白聽,我們得替他干活,一邊干一邊聽。他家里困難,不知從哪攬來了加工活:拆棉紗,服裝廠做衣服的邊角下料,一箱箱的碎布頭拉回來,我們用一種特制的篦子把碎布拆成棉紗棉線,這種東西屬于廢物利用,當年用來擦機器,用量大,價錢低。拆棉紗用不著什么技術,只要拆得蓬松,別出現(xiàn)死結就行,可是這種活費功夫,枯燥乏味,一個人干極容易犯困,拆著拆著就會打盹。
眼鏡張攬了這種外加工活,無非就是賺點外塊,貼補家用。拆下的棉紗按斤稱,一斤也值不了幾分錢。要是他一個人干,一個月也掙不了三五塊,發(fā)動周圍鄰居的孩子幫他干,人多力量大,一晚上,拆的棉紗能堆成小山一樣。每天7點一過,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他們家,眼鏡張看來的人差不多了,布置大伙干活,然后開講。他自己手里并不干活,說是一心不能二用,手里干活,分散精力,故事就講不好。有時講到精彩處,孩子們聽得全神貫注,如醉如癡,手里停止了工作,眼鏡張會提醒到,“小二,手別停呀,邊干邊聽,要不我也歇一會兒?”大伙正聽得興致勃勃,小二的怠工會立刻引來別人的不滿,“你干不干,不干別在這屋待著?!比缓笱肭笾坨R張:“后來呢?后來怎么了?小二,快干!麻利點?!?/p>
眼鏡張講故事和說書的有一點不一樣,孩子們和他能交流,講著講著,有不明白的,可以提問?!皡尾荚趺茨敲磁#瑒涓缲矶即虿贿^他,他怎么最后還被捉住了?”眼鏡張會耐心地解釋。他講的《三國》《水滸》都是一個人一段故事,打亂了書上的情節(jié)。有時,孩子們聽膩了歷史故事,讓他講點時髦的、刺激的,眼鏡張偶爾也會來一段《梅花黨》《綠色尸體》之類的驚險故事。那時候,我們都十分佩服他,怎么知道的這么多?難怪他的腦袋比別人大一號,這些故事,光看書不行,看了得記得住,記住了得說得出來,說出來還得吸引人,這才是本事。別看眼鏡張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可是人家有才,肚子里有貨,讓他當工人真是耽誤材料了。
小屋地方小,聽他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多,屋里擠不下,有時甚至坐在了樓道里。眼鏡張想出了一個辦法,每天散場的時候,每個孩子帶一包布頭回去,轉天來的時候交上拆好的棉紗,誰拆的多誰能享受坐到屋里的權利。那時候家長不太管孩子,只要不在街上亂跑惹禍就行,眼鏡張廉價使用勞動力,讓孩子為他干活,可畢竟孩子晚上不到處亂跑,就坐在屋里聽故事,他講的故事又沒有誨淫誨盜毒害青少年的內容,替他干點活也就沒人計較。眼鏡張用講故事的方式增加了產(chǎn)量,上交的棉紗數(shù)量應該不少,實話實說,他也掙不了太多的錢,如果這種活足以養(yǎng)家糊口,他會把老婆孩子接回來一起住。
聽眼鏡張講故事成了我們必不可少的功課,每天,吃過晚飯,丟下飯碗我們就火急火撩地往他屋里跑。他就像一塊巨大的吸鐵石,將我們這些鐵釘鐵屑吸引到他身邊。我們來的時候,多半時間,他正躺在床上戴著耳機在聽收音機。他的家雖然沒什么像樣的家具,但是有一件東西讓人刮目相看,一臺漂亮精致的收音機,比磚頭大兩圈,帶著黑色的皮套,天線抻出來足有半米長?;氐郊?,眼鏡張除了看書說書,就是聽收音機。我們心想,難怪人家腦子好,知道那么多東西,平時不閑著,在不停地補充知識。
有一回,我們來早了,進屋的時候,他卻不在,可能是到樓道上廁所去了。只見他的床上放著一臺收音機,暗紅色的指示燈還在一閃一閃地亮著。這玩藝當年也算是一件稀罕物,不是家家都買得起用得起的,況且眼鏡張的還是帶天線的那種收音機。不知是誰手欠,拿起了收音機,拔下了耳機上的插頭,只聽里面?zhèn)鱽砣崦缾偠穆曇簦骸斑@里是自由中國之聲,在中華民國臺灣臺北播音……”很明顯,這是敵臺,臺灣對大陸的廣播。我們幾個人嚇得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誰都清楚,偷聽敵臺是犯法的,重者被抓坐牢,輕者接受審查。眼鏡張膽大包天,竟敢偷聽敵臺。這么高級的收音機我們誰家也沒有,也不敢隨便亂動,就那么愣著等著,一動不動,心驚膽顫,心慌意亂,好在收音機的聲音不大,不至于傳到樓道。
眼鏡張進到屋子,見我們聽著廣播,臉色變得煞白,趕忙上前把它關掉。片刻,他轉過身來說:“倒霉孩子,誰動的,怎么我聽著新聞,撥到短波上了,那是敵臺,不能瞎聽!”畢竟是老奸巨滑,他一下子把責任推到了別人身上?!暗酵饷鎰e瞎說,反正我沒聽,不定是你們誰撥弄錯了。記住了,誰也別說!反正我去廁所了,你們幾個可都聽見了,讓別人知道了,你們一個也跑不了!”我們連連答應著,心里撲騰騰地亂跳。
這件事過去以后,大伙心照不宣,都明白眼鏡張晚上在聽什么,沒有證據(jù),和他也沒有過結,誰也沒有去舉報,可是心里害怕,誰也不敢再找他聽故事了,偶爾碰面的時候相互間都有些尷尬、異樣。當然,不聽故事,棉紗也不拆了,眼鏡張小屋的門從此關得緊緊的。
大毛筆不是物件,不是寫字的工具,而是一個人的外號。他姓甚名誰,小街上沒有幾個人知道,周圍的鄰居背后都叫他大毛筆,蔫壞陰損的淘氣孩子故意把聲調降低,“筆”讀作“逼”,“大毛筆”讀成了“大毛逼”,私下里取笑他。當然,大毛筆并不知情,既使知道有人叫他大毛筆,以他的性格脾氣也不會著急上火,這外號沒有什么貶意,他沒有和人翻臉的道理。
其實,人們叫他大毛筆,是有來由的,一是他長得又高又瘦,一米八的個頭,細胳膊細腿細身板,像一支細長的毛筆;二是他的毛筆字寫得好,遠近聞名,譽滿小街。每到春節(jié),親朋好友、同事鄰居都求他寫一幅對聯(lián),“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人勤百業(yè)旺,家和萬事興”之類的喜慶話。到了“文革”,順應時事,他寫的多是一些時髦的流行詞語,“幸福感謝毛主席,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禹”等等。寫的多了、熟了,那幾個字果然越加遒勁有力、雄健灑脫,他當年是書協(xié)的理事,在人們的眼里,這無疑就是書法家。大毛筆在街坊當中人緣不錯,凡是求他寫字的事一概應允,從不拒絕,關系不錯的鄰居,到了年節(jié)他甚至會主動送上一幅字聯(lián)。
大毛筆當年四十歲左右,卻沒成家,和老娘兩個人相依為命。他的娘有殘疾,駝背,腰彎得厲害,走路像只大猩猩,直不起腰,但生活能自理,買菜做飯,料理家務,力所能及的家務活都不耽誤。大毛筆對老娘很孝順,特意買了一輛輪椅車,天氣好的時候,有時便推著老娘四處轉轉,鄰居們都說,大毛筆為了讓母親享兩年清福,竟然連媳婦都沒娶,這孩子孝順。
大毛筆不擅交際,沒什么朋友,下班準點回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老娘過著平淡而溫馨的小日子。除了每天寫寫毛筆字,他好像也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喝兩口小酒。酒量不大,但是喜歡,每天小酌,成了習慣。上世紀70年代前后,供應緊張,整瓶的白酒只有年節(jié)每戶才憑本供應一瓶,這點酒根本滿足不了他的需求,好在當年街上有賣零酒的小店鋪,質量差,價錢高,“沒有朱砂,黃土為貴”,能將就地喝上酒就不錯了。大毛筆喝的便多是街上賣的這些零酒,有時在家里自斟自飲,有時在下班的路上站在小酒鋪前喝上二兩零酒,過過酒癮,然后暈暈乎乎地踱回家。他在不遠處的新華書店上班,每天走著去,既能在路上喝兩口小酒,也能替行動不便的母親買點東西。
大毛筆所在的是一家全市最大的書店,營業(yè)面積大,書的品種多,他除了當售貨員,還兼著書店的美工,負責布置櫥窗,畫一些宣傳畫什么的。因為字寫得好,大毛筆在單位一度還很受重視,運動開始以后,抄大字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對政治沒興趣,也不參加任何組織,單位里對立的兩派都想拉他入伙,沒別的原因,他的毛筆字實在是好,是人所公認的寫手,遠近聞名,不少人看大字報就是為了欣賞他那兩筆漂亮的好字,指指點點,贊不絕口。大毛筆為人謹慎,自由慣了,散漫慣了,和兩邊的造反派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系,等距離交往,誰讓他寫字都認認真真地完成,有求必應,兩不得罪。對立的兩派,既離不開他,又拉不住他,漸漸地都把他視為貌合神離的異己,利用但不信任。大毛筆并不介意,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摻和事,不得罪人,只要能把老娘照顧好,只要三飽一倒有點小酒喝,逍遙自在過自己的小日子。
有一天,晚上加班,領導讓他抄寫大字報。大毛筆在去單位的路上,又聞到了酒香,身子像鐵屑一般被情不自禁地吸引過去,站在那又喝了二兩。到了單位,借著酒勁,潑墨揮筆,他的字更加瀟灑自如,俊秀多姿,一晚上,筆走龍蛇,十幾頁的大字報一揮而就。
第二天一早,大毛筆晚起了一會兒,晚上經(jīng)常加班,早上睡個懶覺,已經(jīng)習以為常。單位的領導、同事見慣不怪。大毛筆有特長,毛筆字寫得好,在單位顯得有點特殊。昨天加班,今天遲到,在他看來,理所應當,沒有人會指責他,也許還會得到領導的表揚,他自由散漫慣了,無欲無求,與世無爭,上班掙錢,下班喝酒,其它的概不多想。
像往常一樣,大毛筆不緊不慢地走到單位,讓他沒想到的是,一進店門,他便被人不由分說地押了起來,“你這個反革命分子!隱藏得夠深的,把他捆起來!”
大毛筆莫名其妙,不知道犯了什么錯,一邊掙扎一邊申辯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們搞錯了吧,我什么時候反革命了……”
造反派頭子二話不說,把撕下來的一張大字報摔在他面前:“白紙黑字,你還想抵賴,早就看你小子心懷不滿?,F(xiàn)在露餡了吧!”
大毛筆低頭一看,立時傻了眼,昨晚寫的大字報,第一頁的標題竟然是:“千萬要忘記階級斗爭!”忙中出錯,竟然少寫了一個“不”字,更要命的是,心急求成,他連夜就把寫好的大字報貼在了門口,一字之差讓他戴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