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廉
許由在流水里洗耳朵,
曹丕洗劍,
三十年前,吹著蘆笛,我洗泥濘的腳。
此刻,寶石山下吃紅薯,我突然想到——
如果墨子活到七十三歲,
大概就是我父親今天的模樣,
如果墨子化身一條長河,
大概就是我家門外的這條潁河,
我就是父母從這條河里打撈上岸的一粒沙子。
出生在潁河邊,
這構(gòu)成了我今生最大的寓言。
年過四十,秋風在我的頭上緊吹,
只有寫出庾信的杰作,
才不辜負它數(shù)千年的長流。
玄甲閃耀日光,猛將膽氣縱橫,
旌旗數(shù)百里,大軍南征。
他坐在船頭,肚子隱隱作痛,
酒菜冒著熱氣,像我小攤買來的一兜燒餅。
牡丹花開,大雪落下,
幾個月水上行軍,
在《三國志》只留下短短兩行文字。
早秋午后,
潁河邊,有一種全軍覆沒的寂靜,
蟬驚飛樹枝折斷的寂靜,
小時候天突然黑了我在河邊大哭的寂靜。
天上晴云雜著雨云,
有一片云,河目???,憂心忡忡——
曹丕的幻象:
午睡被鶴唳驚醒,
他輕聲對王粲說,只有文章是不朽的盛事。
當衣冠清流,被投進黃河,永為濁流,
山上的石頭,就紛紛化作猛虎。
世間過于兇險,
總要有人幸存下來,代我們生活,
代我們寫詩。
他的前半生,流離顛簸;
晚年,香山之上,望著龍門的流水,
望著西山落日下的萬千石窟,
他感佩那些無名匠人:數(shù)百年的艱辛勞作,
猛虎,在他們的鑿刀下,一一成佛。
在山頂,我遠望暮色下的馬六甲海峽,
這海上的十字路口,歷史的咽喉。
落日焚燒寂靜,
海鷗慢飛,像秋風揚起的灰燼。
我已走得太遠,渴望歸途,
我要帶著這些滯留異國的遠征軍亡魂,
回到那片古老的大陸,
沉睡的大陸——
秦嶺淮河分割南北,黃河長江平分秋色。
征服世界是他人的事業(yè),
我只想茍活在
我的祖輩世代都不曾離開的三尺鄉(xiāng)土。
注:馬來西亞有中國遠征軍墓地。
這些來自堯山、黃山的石頭,
這些小雁蕩,小峨眉,
這些在渭水、漢江,在通天河
沉者自沉、浮者自浮的石頭,
這些被流水消磨
平凡鄉(xiāng)愿的石頭。這些夢里
深藏著寒武紀、白堊紀
熱烈陽光的石頭,就像我狹小的身體
寄住著昏睡的魯智深,
而你一再用微笑冰封阮籍的哭聲。
這些星光熄滅的石頭,
這些胡亂堆積的石頭,
就像一群嘩變被斬首的士卒,
滾落滿地的頭,瞬間被野草吞沒。
霄霞路芙蓉賓館,
凌晨醒來,殘月如新月,想起郁達夫。
靈巖禪寺門前,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僧人,坐在太陽下,
鑿一塊白石頭。不遠處,一樹即將盛開的白梅。
我遠遠看了他很久,
天晴朗得我簡直可以看清我前世的臉。
小龍湫上方的山崖,
我看到自己動蕩的前半生
像一塊落石,滾過荒草,灌木叢,驚飛了幾只山雀,
消失在溪水里。
我搬到了寶石山下,韓世忠梅岡園舊址。
這里狹窄,潮濕,
陰氣過盛,
夜哭郎,哭聲四起,像李賀在寫詩。
風雨大作的晚上,
青蕤的香樟樹輒化身青龍,
探進我的窗,
燈下,青煙迷漫。
在這里生活,需要一帖北宋的《安魂魄咒》。
總要有幾棵樟樹,
一年到頭綠著,招來杜鵑。
三兩棵落木,寒雨,麻雀躑躅枝頭。
總要有一面白墻,
供小孩子亂畫,雨水剝蝕。
墻的轉(zhuǎn)折處
一叢芭蕉,招展新綠。
書房外,無論如何要有一兩棵蠟梅,
瀲滟雪色。
一個打瞌睡的曝日老人,
兩三個長不大的孩子,
小院主人,一個《左傳》迷,善炒股,會寫詩……
李白,蘇軾,都長著一張“蜀道難”的臉,
才華摧兀,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崎嶇凌亂的巴山,
江水的濃霧,
因而,言辭激烈,命運艱險……
灌了一肚子射洪春酒,
我走上金華山,你少年時讀書的地方,
淘沙的機器船在轟鳴,
山,緩慢下沉……
我長望涪江的流水,
我渴望從此帶有一種醉意,
我口吐狂言……
下山的路上,今年,我第一次看見了燕子,
你們都長著一張燕子的臉,不朽的臉。
塞外草白,獨王昭君墓上的草色是青的;我一直致力于構(gòu)筑一座詩的“青冢”,閃耀漢詩固有的青色。
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重寫《古詩十九首》,重寫《哈姆雷特》。
思鄉(xiāng),憂國,懼死,歸隱,乃中國詩歌四大主線,也可概括我的全部詩歌。
蒲柏詠泰晤士河的兩句詩“深而清,緩而不滯,強而不怒,滿而不溢”,似乎正是我寫作上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詩有眼界之別,氣魄之別,思想深度之別,情感力度之別。最關(guān)鍵者,乃情感力度。
斯威夫特是我最喜歡的愛爾蘭作家,他的作品完美實現(xiàn)了“鐵與溫雅”的統(tǒng)一?!拌F與溫雅”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
“一切不協(xié),是你不理解的和諧”(蒲柏)。所以,不要輕言晦澀。
“因?qū)憣嵍脤嵵兄摗保S賓虹),寫詩也當如此。
苦讀李商隱,孜求用典與寫實之間的平衡。
一個新古典主義者,深思熟慮,將過去轉(zhuǎn)換成未來。
世上獵奇者過多,以至于不能欣賞真正的樸素了。
詩與小說一樣,最重要的也是細節(jié)。
很欣賞杜牧的寫詩態(tài)度 :“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弊屑毾雭?,我習詩所求也大抵如此。
努力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