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珊
周嘉寧的小說集《基本美》一共包含八篇中短篇小說:《了不起的夏天》《假開心》《你是浪子,別泊岸》《盛夏的遠足》《抒情消亡史》《大湖》《去崇明島上看一看》和《基本美》,八個故事在北京奧運會、搖滾音樂節(jié)、上海世博會和帶有香港烙印等場景中展開敘事,述說著80年代青年人共同擁有的集體記憶。在小說集前面的推薦語上,楊慶祥就說到“讀了周嘉寧的這些小說,意識到我們這一代人確實有共同的東西:歷史的虛無以及對這種虛無的抵抗,不知所以的諷刺和熱望,陷于自我和時代的反復糾纏。”周嘉寧以一種回憶的方式記錄著世紀初到2010年間上海、香港和北京這三座城市的文化記憶。
在《假開心》中,作者說“我”、阿敏和小山在大學時代的友誼和愛情接近于那個時代頗受吹捧的書籍《挪威的森林》,“只是很難講我們和綠子、直子以及渡邊徹一一對應起來”;在《你是浪子,別泊岸》中,四處漂泊的小元“對世界也好,人生也好,或者具體的人也好,都抱有一種寬容而籠統(tǒng)的認知……想要打破這種時代的無聊,想要站在界限的一側(cè)”,卻仍然道出了“好懷念那天吃的沸騰魚呀,配上一大碗白米飯”;在《盛夏的遠足》中,曉凡、李詩、丘和小林共同回憶著年少時曾經(jīng)喜歡過的樂隊和音樂、游戲和在日本便利店打工時候的情形,青、楊和年輕女孩討論自己的過去、喜歡的書籍、音樂和電影、在音樂節(jié)上遇到的喜歡的DJ;在《大湖》中一對情侶曉原和白對年輕時橫渡大湖計劃的回憶;在《去崇明島上看一看》中,以記者李盼采訪靈道出了他們關(guān)于喜歡的樂隊、對崇明島的記憶。從作者對主人公的描述可以看出,這些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白領(lǐng)”、藝術(shù)家、明星、海歸等,在上海都是或家境殷實、或有體面職業(yè)的社會階層。他們卻在一個新的時代感受不到自己的成功,“我們沒有如期望中那樣,成為什么出色的人。大部分遵循規(guī)矩,混得不錯,卻與出色絕對不沾邊”“我只是對自己心灰意冷。所追求的東西全部都沒有實現(xiàn)。挫敗、無聊和孤獨徹底擊潰了我”,但他們“并不愚蠢,紛紛接受了自己作為平庸小人物的存在,沒有茍延殘喘,也沒有滯留在任何灰色地帶?!泵恳粋€故事都可以看出,這些人因無法融入新的時代而挫敗,因挫敗而陷入一種集體的“懷舊”,而這種集體的“懷舊”受社會的經(jīng)濟發(fā)展的影響,也來自于一種城市在一個時代的文化記憶。
90年代以后,全球化進程加劇、改革開放倡導的市場化程度的加深、中國社會的全方位轉(zhuǎn)型,上海再度成為一個充滿了經(jīng)濟擴張與野心的都市。新時期的改革開放運動既促成了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出現(xiàn),又以錯綜復雜的方式促成了既有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導致了新的社會群體——“中產(chǎn)階層”的出現(xiàn)。雖然這一社會群體的內(nèi)涵由于社會發(fā)展和文化的復雜而表現(xiàn)出與“小資產(chǎn)階層”的曖昧不清,但其生活方式、消費形態(tài)和價值追求等則以一種“懷舊”傳統(tǒng)的姿態(tài)繼承發(fā)展構(gòu)建著新的“上海形象”。周嘉寧這本小說集中人物的集體懷舊,不再是九十年代掀起的“張愛玲熱”對三四十年代張愛玲式的“個人性”的追求,也不再是當代上海敘事代表作家王安憶筆下的上海小市民對時代的疏離,而更多地看到在新時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背景下,80后一代人對新時代的迷惘和彷徨以及他們對屬于他們那個時代記憶的一種集體懷舊。
香港“邊緣文化”的融入試探首先體現(xiàn)在小說集的命名上,周嘉寧曾談到“基本美”這個詞語的來源,是與小說集中同名小說《基本美》涉及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香港回歸前后,香港人熱議“基本法”,但似乎是沒有辦法完全準確來定義的法律,這跟美有著類似,所以就定為“基本美”。其次這種融入試探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小說中的文化記憶,周嘉寧曾在一次訪談中談過:“和三位朋友往來電子郵件,咨詢了有關(guān)香港的事宜……我先問了他們一些相似的問題:比如說在香港時的居住環(huán)境,最喜歡的街道,常去的餐館,香港年輕作家的大致形態(tài)和彼此間交流的平臺,流行文化的變遷,我喜歡的歌手的Instagram賬號,1997年的意識與記憶,等等。”這些小說多次以故事中的人物談到對香港社會、電影、音樂和文化的認識?!妒⑾牡倪h足》中曉凡和李詩談到了他們喜歡的香港樂隊——小飛機場樂隊;《抒情消亡史》中青回憶起去過四五次的香港,“那個黏黏糊糊的城市……太吵鬧,馬路上的人沒有禮貌,室內(nèi)的冷氣又打得太足”,但仍然向年輕女孩推薦了自己覺得香港還不錯的地方;《基本美》中致遠提到了“1997年香港回歸”的事件,與來自香港的“北漂”一員的洲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他說洲像香港歌手——羅大佑,談到了王菲,洲卻因為對香港失望來到了北京,他說“確實黃金時代的香港就是自由自在,機會俯拾皆是,人們自然也沒有想到如果不去維護,一切都有消失的那一天。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成長期中最珍貴的東西都在失去,而且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以從這些人物的敘述中體會到香港文化的衰落和邊緣,也可以看到一代人在回憶“黃金時代的香港”的同時,也在為了香港文化的重新興起而不斷地融入試探。
香港從經(jīng)濟地位來說,一直成為與上海相媲美的“中心”城市,但是由于其地理位置的邊緣性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不確定性,“邊緣性”和“邊緣化”多年來一直成為討論的熱點,李歐梵的《香港文化的“邊緣性”初探》曾引發(fā)過有關(guān)香港“邊緣性”的討論和爭議,他認為應打破“以中原的中心心態(tài)來面對世界潮流”的“二元論法”,“把自己置于兩種文化的邊緣地位”,并以香港電影為例,認為香港的“邊緣文化”雜取了中西多種文化,不受中心的控制。另一方面,香港曾經(jīng)長期受到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西化”的香港的治理體制和內(nèi)在的殖民文化仍然不可避免地使其與大陸存在著差異,香港以英語作為官方語言、以粵語作為口語又與以普通話為語言的大陸文化保持著距離。《基本美》中的小說或把具有大陸生活經(jīng)歷的人推向香港,以大陸人來述說對香港社會文化的印象,或把生長在香港的人拋在北京的茫茫人海中,講述對香港文化“邊緣性”的失望,以融入試探的姿態(tài)投身于一種新的文化傳統(tǒng),尋找一種新的文化記憶。
在這些小說中又多次談到了這一代人在北京的記憶。《了不起的夏天》中秦和師傅回憶起2001年申奧成功后的激動時刻,“現(xiàn)在回想起來,師傅正處于一種無法解釋的焦躁中,卻被當時的秦解讀為激動。而秦自己是激動的,激動非凡,甚至因為人生第一次身處集體性的大事件中,而產(chǎn)生了莊重和肅穆。他就和電視鏡頭里掃過的人群一樣,他們席地坐在廣場上,街道的大屏幕底下,自習教室里,會議室里,家里,保持著視線和神情的移植,靜默,祈禱。那種緊張和期待都是今后再不可復制的樸素,甚至純潔”,他們還在瘋狂的夜晚融入到瘋狂的行人中,在清晨去到天安門看了升旗儀式;《基本美》中致遠回憶了初次見到洲的那個瘋狂的音樂節(jié),洲對香港失望后想要在北京找回到失去的東西,他說“至少北京有種龐大的美”“我非常喜歡北京的、雜亂和生機勃勃的勁頭,規(guī)則沒有閉合,各種形態(tài)的年輕人都能找到停留的縫隙。我也像是再次經(jīng)歷了一種青春期……我在北京才有了這樣覺醒的審視,既看到了美好的東西,又看到了喪失的過程。”并且還有在紐約留學回到北京后在四合院建蒙古包的小馬,一個美國人,一個白族男孩,一個東北口音的女孩,住在“舊城與當代世界的交界處”,這一切都體現(xiàn)出北京是一個自由、多元的包容世界。但這樣一個世界被致遠回憶自己在高中時代校慶排練規(guī)定的死板所打破,被代表規(guī)則法律的警察打破,被小馬、洲離去的單調(diào)打破,成為一個幻象。
在小說中,各種任務所代表的各自的文化在北京這個城市互相碰撞摩擦?!拔幕紫壬婕耙粋€社會或集團的成員間意義生產(chǎn)和交換,即‘意義的給予和獲得’。文化因而取決于其參與者用大致相似的方法對他們周圍所發(fā)生的事作出富有意義的解釋,并‘理解’世界。”申奧成功的喜悅和成功是對于北京的一個時代記憶,更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而致遠和洲兩個人在北京和香港兩座城市互相體會各自的城市記憶和令兩個人都向往的自由,仿佛一面鏡子里外兩個相同的人,“有的時候致遠認為洲所希望的那個未來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不想在那個未來里。有的時候他又認為自己正和洲一起邁向困境重重的自由?!睆闹藓椭逻h的共同努力實踐下和困惑迷惘情緒中,可以看到北京對多元、異質(zhì)和眾聲喧嘩的后現(xiàn)代文化的一種包容,是對于主導文化壓制的另類解放,也可以看到主導文化仍然規(guī)范約束著一代人的精神生活的幻象。
《基本美》中的小說除了共同擁有的遠去的時代集體記憶,還浪漫地訴說了一代人消逝的珍貴獨特的個人記憶,一種自由與冒險的青春記憶?!读瞬黄鸬南奶臁分星氐膸煾冈谄炊砹_斯多年后回國,與秦講述了他的青春,表達了他對逝去的青春深情的致敬;《假開心》中小山和阿敏青春時期的愛情,我和小山和阿敏的友情;《你是浪子,別泊岸》中小元“想要打破這種時代的無聊。想要站在一個山頭,站在界限的一側(cè)”的冒險記憶;《抒情消亡史》中年輕女孩說“青春片就應該是冒險和灘涂”;《大湖》中曉原和白以靠對逝去的冒險的青春回憶支撐著萎頓的生存狀態(tài),想重拾當年的意氣風發(fā);《基本美》中洲從香港遠到北京追尋自己想要找回的自由,“但是朋友啊,還請和我一起在有限的自由里冒險”。對于青春,周嘉寧在小說中引用了一位日本攝影師影集里的話:“如果真有一段可以稱為青春的歲月,我想,那指的并非某段期間的一般狀態(tài),而是一段通過青澀內(nèi)在,在陽光的照射下輕飄搖晃,接近透明而無為的時間吧。也是被丟進自我意識泛濫之大海時所遭遇的瞬間陶醉。換句話說,那是一種光榮的貧瘠,偉大的缺席?!?/p>
《基本美》中的小說充滿了自我認知與集體認同的悖論?!读瞬黄鸬南奶臁分星氐膸煾?,年輕時有著傳奇般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受人敬仰,但他卻熱衷做最基層的技術(shù)活,并在工作期間一而再地請假去廟里居住,最終放棄了既定的成功的人生,去俄羅斯、去西南荒野的山里,過上了向往的自由生活,多年之后秦和師傅再見面,他“從師傅瀟灑的狀態(tài)中敏銳地感受到了軟弱和失望”;《你是浪子,別泊岸》中的神秘女孩小元在法國、西班牙、非洲、大西洋四處漂泊,無論是對外部世界還是對其他人,她刻意保持著距離,因此她沒有朋友,但她仍然想要打破時代的無聊,站在世界的另一側(cè);《基本美》中致遠在北京香山音樂節(jié)上觸碰到香港小樂隊主唱洲自由獨立的靈魂,他的音樂卻有著自己的個人記憶、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和自己對自由的思考和追逐,“雖然洲唱的也是中文,寫的也是中文,卻始終像是在使用另外一種語言,描述另外一個世界。不排他,不污濁,不憤怒,不傲慢,有著青年身上少見的對外界的參與感,以及置身其中的熱烈的同情心。”他們都是洲而言的粵語歌中唱到的“像星斗一樣平凡的你我他”,對自我感到失望,但仍然擺脫不了對集體的認同,“他甚至不由自主地被愈發(fā)嚴肅和躁動的情緒感染,想要懷著捍衛(wèi)和驕傲的心情成為他們?nèi)后w中的一員?!边@樣的自我認知和集體認同的悖論,正如評論家而言“完整地呈現(xiàn)了周嘉寧近年的思考——關(guān)于遠去的時代和消逝的青春之間曾發(fā)生過的強烈共振”,也像書的扉頁寫的那樣,“想象另一種可能”,呈現(xiàn)了書寫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共振的另一種方式。
不管是集體記憶還是個人記憶,都只是一種文化記憶的思維,而這種文化記憶的思維過程需要一個特定的空間使其被具體化、物質(zhì)化。“思維雖然很抽象,但回憶的過程卻很具體。思想只有變得具體可感知才能進入記憶,成為記憶的對象,概念與圖像在這個過程中融為一體?!痹诙际谢M程不斷加快的大背景下,周嘉寧《基本美》的小說中集體的時代記憶和個人的青春回憶,都被具體地活躍于“現(xiàn)代性”的都市審美的生存空間中。酒吧和咖啡店作為一種舶來的消費空間,它們的出現(xiàn)是與資產(chǎn)階級、城市和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的,與西方資本主義經(jīng)濟文化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然而,《基本美》幾篇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酒吧”和“咖啡店”,卻存在著舶來的消費空間與本土的生存空間之間的斷裂和不和諧,充滿著青春期男女的熱烈激情、煩躁不安和迷惘叛逆。《基本美》中洲在警察突然闖入并關(guān)掉音樂時憤怒的表現(xiàn),就被他自己詮釋為“一種時刻都準備著的情緒,雖然不確定,卻在心里練習過太多次?!痹诰瓢蛇@一特殊的消費空間中,一種特有氣氛的烘托,常常使人原先的價值判斷包括對自身角色的認定發(fā)生改變,并催促人物迥異于日常生活常態(tài)的欲望和行為。而咖啡店也成為窺探“中產(chǎn)階層”的“私人生活”的一個窗口,與城市的底層民眾形成了鮮明的地位和等級差別,成為城市區(qū)別身份地位和審美趣味的炫耀性消費空間。
周嘉寧不僅在小說中營造了具有都市審美的生存空間,還塑造了具有后現(xiàn)代性的都市符碼。因為文化記憶“因為語言并非只是關(guān)涉到詞語、句子和篇章,同時也關(guān)涉到了例如儀式和舞蹈、固定的圖案和裝飾品、服裝和文身、飲食、歷史遺跡圖畫、景觀、路標和界標等。所有這些都可以被轉(zhuǎn)化成符號用以對一種共同性進行編碼。在這個過程中起關(guān)鍵作用的不是媒介本身,而是其背后的象征性意義和符號系統(tǒng)?!睅灼≌f頻繁地出現(xiàn)一些電影和搖滾樂隊,甚至還有日本和歐美著名作家的書,都是80年代青年們腦中縈繞的都市符碼?!妒⑾牡倪h足》中曉凡、李詩、丘和小林對搖滾樂的喜愛和追求?!痘久馈分兄薜男蜗蠛艽蟪潭冉梃b了香港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的形象,同時還有一些其他具有流行化元素的都市符號,如足球明星——梅西,流行音樂——羅大佑,電影,游戲等,這些都市符碼都是源于作者個人經(jīng)歷而搜集的創(chuàng)作材料。同時小說中的主人公的服飾也代表著一種都市審美。這些都不得不讓人將“基本美”中的“美”對應為一種“都市審美”。在《抒情消亡史》中,青和年輕女孩多次談到對“美”的理解,年輕女孩對都市審美風格的服飾和妝容頗為推崇,而青認為“審美的愉悅”是“一種模糊的不可挽回的東西?!?/p>
周嘉寧曾在訪談中談到《基本美》的寫作核心,“一旦理清自我,你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一定會發(fā)生變化。你一定會更關(guān)心這個世界是如何運作的。你的同代人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在面對你所面對的那些挫折。他們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你可不可以借鑒。如果能借鑒,那你可不可以把他們好的方式傳達給更多的人?!毙≌f在上海、香港和北京三座城市中展開敘述了一代人共同擁有的集體記憶和個人珍貴獨特的自由與冒險的青春記憶,同時小說也以具有都市審美的符碼構(gòu)建了具有都市審美的生存空間,訴說對逝去時代的追憶和對歷史時代的迷惘以及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