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宗 （重慶）

奶奶進城

鄉(xiāng)下的奶奶，八十六歲了

第一次進城，是到省城

她說，如果不是爺爺去世了

此時她還在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的爺爺，埋在山坡上

奶奶說，她在城里

老夢見爺爺，爺爺?shù)膲烆^

像他九十歲的腦殼

光禿禿的，肯定很冷……

我們帶奶奶去小區(qū)散步

她說這是映山紅，那是

野山茶……

我說奶奶好眼力

——能認識這么多花草樹木

奶奶說，她在山旮旯

活了幾十年，一草一木

像自己的根，割舍不斷

在滇池，奶奶望著遼闊的水面

笑呵呵地說，看到了一面大海

才算是走出了大山……

奶奶的笑聲，落進水里

那逐浪的水波，像奶奶的皺紋

在她的臉上聚攏和擴散

奶奶愛吃瓜子，那脆裂的聲響

從她的嘴里發(fā)出，像她說起往事

哪怕已有八十六年，也毫不模糊……

陪奶奶到機場看飛機

奶奶從山里來

告訴我想到機場看飛機

八十六歲的老人

第一次來省城，她說

——電視上的飛機，老鷹一樣大

把有錢人吞進肚子里飛來飛去

硬是掉不下來，好稀奇喲

省城的陽光明媚

像奶奶的笑容和藹可親

隔著機場外的鐵絲網(wǎng)

奶奶目不轉(zhuǎn)睛……

一架飛機降落，奶奶的心就會起飛

一架飛機起飛，奶奶的目光

就會飛向遠方！說飛機那么大

難怪在家里看到藍天

思念十分沉重……

我問奶奶看了飛機有什么感想

她說沒有什么想法，只是

如果沒有我們在省城上班，也許

一輩子看不見真正的飛機

奶奶的驕傲

在圓通公園，櫻花怒放

把一個春城染成五顏六色

奶奶說這些花朵

好像進城打工的兒子和女兒

——雖然沾滿泥土的味道

但也有城里人的容顏……

說這話時，奶奶將弓形的身子

輕輕地向上挺了一挺

那倔強的姿勢，差點把我的內(nèi)心

挺出一串串晶晶的淚珠

這時我想起自己的打工經(jīng)歷

也曾有過無數(shù)次的驕傲

卻不知那時的媽媽

在別人面前，是怎么夸我的

奶奶過高鐵驗票口

奶奶坐高鐵回去，天色還是黑的，

她的心里早就亮堂堂了，仿佛

眼前的事物都在遠去，自己還年輕。

她說，出趟遠門，坡坡上的老頭子，

肯定對她不放心——盼她早點回鄉(xiāng)下哩！

奶奶說話時的笑容，滿臉皺紋堆積

淚水從眼角里溢出，像老家門前的溪流

在冬天枯竭，露出褐色的亂石

軟乎乎的，一腳踩下去，走多遠的距離

心就離土地最近……

把奶奶擋在驗票口的，是她的身高

驗票口刷臉，乘高鐵的人往旁邊一站

“嘀”地一聲，就可以走進候車廳

奶奶瘦小的身子，踮起腳尖也夠不著

奶奶說： “我這張老臉不管用啦，

連這機器都不給面子啰！”

“機器是冰冷的，別怕！”我說

——奶奶，機器旁邊有人工驗票

我們?nèi)ツ抢锇伞?/p>

小小的窗口，奶奶把高鐵票遞進去

工作人員接過票， “砰”的一聲

一個藍色的三角章蓋在票上面

——奶奶，你可以進站了！

“這個‘孫女’，真好！”——奶奶接過票

一邊朝候車廳走，一邊扭頭對我們說

這時奶奶臉上的笑容，和她瘦小的身影

有些依依不舍，但很快沒入大廳里的人群

我們還在站臺外招手

直至高鐵弓箭一樣射出，越過站前的軌道

呼嘯離去，消失在群山峻嶺中

此刻，天亮了，而我的心

還在奶奶的笑容里掙扎，真怕某天

——奶奶，也會消失在時光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