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縫

我們家的人，從來都不善于表達對家人與親人的愛意。就算是已經成年的我，至今也從未對我的父母說過，我愛你們，你們辛苦了之類的話。似乎那種煽情的語句，難存于我和父母親之間?？偸抢@道而行，總是相隔太遠。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我從沒有放棄過想要嘗試一次對父母說：“我愛你，我想你了”，雖然幾十次都以失敗而告終。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們家兄弟姐妹五個都能上大學，即使他只是一個農民，中國大地上千千萬萬個農民中平凡而普通的一員。但父親似乎又有著他自己的“高瞻遠矚”，他常在吹牛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看著吧，再過幾年現在的高中文化只能抵初中文憑，初中文化只能算文盲”。供養(yǎng)五個孩子上學的花費對于一個父母雙方都有穩(wěn)定工作的家庭來說尚且吃力，何況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家庭，這樣的“巨資”開銷簡直就是天文數字。然而父親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們，唯一的例外就是姐姐。記得我小時候，家里是真的很窮，家徒四壁形容我們家一點都不過分，家里除了一些做飯用的鍋碗瓢盆，兩張床，還有一點點糧食，就什么都沒有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擠在一張床上，我們什么都沒有，但我們卻很快樂。門窗是用木板釘成的，勉強能防盜，那個年頭，強盜是真的很多，村里有錢人家的東西總是三天兩頭不見了這樣又找不到那樣，雖然做了很多措施，可依然防不勝防。我家也會做防盜措施，可事實證明，那是多余的，連強盜都看出從我家是撈不到什么好處了。后來父親看種莊稼實在養(yǎng)不活我們幾個，就帶著母親去學做豆腐。都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不知為何父親要選擇其中一苦，可能在那個年代是真的找不到什么謀生的手段吧。自從母親開始做豆腐，我們家的情況確實一轉過去的窘境，開始慢慢的變好了。吃飯是沒問題了，可是我們的學雜費依然很困難。我在家排行老三，到我讀書的時候家里就有三個孩子在上學了，那個時候上學每個學生每學期要交七八十的學費，那個年代的錢值錢啊，成年人拳頭大的包子也只賣兩毛錢，而現在聽說已經漲到五塊錢一個了。一套衣服上衣加褲子也就十五塊錢，可就算是那樣，父親也拿不出錢來給我們讀書，索性小學一二年級我們都是在村子里的私塾上學，又是親戚，可以賒賬?；蛟S現在的人們很難想象，連學費都能賒賬呢！是的，我們連學費都要賒賬。也就是因為我們沒錢交學費，我們家的人都比正常的學齡兒童晚一到兩年進入學堂，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呀，你得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面對這樣的現實，在你讀書的時候，身邊的同學都比你小，最多的是小三歲，到工作的時候，身邊比你小的人比你提前工作了幾年，有了比你多太多的工作經驗，這是一個過不去不能提的心坎。而我們，怎么也體會不到父親的心坎，永遠也無法替父親承受他所受的那些煎熬。因為家里條件不允許，姐姐很早就輟學了，而父親也因為這個原因，一直對姐姐心懷愧疚，提到姐姐他就悄悄抹眼淚。他唯一的我們五姊妹都能上大學的夢想，再也不可能實現了，而這件事也將一直陪伴著父親，直到他離開這世界。而他所有的痛苦，他從來不會在我們面前表露，更不會和我們任何一個人談起，母親是最懂父親的人，總是悄悄告訴我們，你爸不容易，你們要多順著他一點。雖然他們會經常吵架，甚至在我們小的時候，經?？吹礁改复蚣?，母親弱小，怎么打得過父親呢！而他們每一次吵架打架，都是因為沒錢，都是因為窮。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姐姐小小年紀就很懂事，不忍心看母親受苦，也不想父母負擔太重，在她五年級的時候輟學回家了，就一直在家?guī)湍赣H的忙做豆腐，發(fā)豆芽去街上賣，掙得的錢都用來補貼家用了，直到十六歲離家到外省打工，也沒有買過幾件像樣的衣服。父親當然也心疼姐姐，只是從來說不出口。我們家的人都不擅于表達對親人的愛，尤其是對至親至愛的人。

父親脾氣不好，我從小就怕他，偶爾父親在我背后叫我，我都會被嚇一跳。父親一如既往地很少和我們說話，那是我第一次嘗試和父親溝通。竟然不是面對面的交流，而是通過一封信件，當然，我已記不得當時對父親說了些什么，大體就是我會好好學習，不再讓他操心了，不忍心看他那么辛苦之類的話。我記得好幾年之后父親還拿出那封信問我記不記得我當初怎么向他承諾的，就像一個要討回公道的受害者。那年我上高一，典型的不學無術，讓家長提心吊膽的孩子。

2008年，在我們國家發(fā)生了很多事，特大雪災、汶川大地震、北京奧運會。當然這些對我們的影響不大，對我家的影響更是微乎其微了。對我家影響最大的是那年的新農村建設，以及后來發(fā)生的豬瘟。那年，我們那里是全省最先搞新農村建設的村子，政府給的政策是翻修老房舊房，新修鄉(xiāng)村公路，補貼每家農戶養(yǎng)豬，但是翻修老房舊房自己要花一定的錢，新修公路也要出錢出力，唯獨養(yǎng)豬，是既響應政策又能賺錢的好營生。父親把我們幾個叫到跟前，對我們說了情況，問我們要讀書還是翻修舊房，我們無一例外的都說要讀書?？次覀兌家庵緢远ǎ赣H更加堅信他的選擇是對的，不管多大困難，就算是乞討他也要讓我們每個人都能上大學。于是把所有的錢投入到養(yǎng)豬和做豆腐上，豆腐買賣依然做著，可是養(yǎng)豬呢，就在父親投入成本之后的兩個月里，豬瘟肆掠，傳遍了整個村子，我們家當然沒能幸免，二十幾頭豬，無一幸存，父親的投入血本無歸，而那些錢是我們家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親朋好友好幾萬元，那時候的錢是真的值錢，街上吃碗米線也只要兩三塊錢。

可就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沒有好好學習，天天逃課，到處玩，父親終于忍不住，可是那次他居然沒有打我，也沒有說我，無望的長嘆了一口氣。他沒有放棄繼續(xù)養(yǎng)豬，更沒有放棄讓我們讀書。那天我好像突然觸發(fā)了哪根神經，痛苦了一晚上，并連夜寫了一封信，第二天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遞到父親的手上，沒等父親看完我就趕緊跑開了，背上書包匆忙往學校趕。那天之后，我都害怕父親，也不敢正視父親，更覺得寫了一封道歉信給父親羞愧難當，在信件里，我承諾我會努力學習，也表達了我知道他的不容易。父親似乎欣慰，我竟然寫信給他，更欣慰的是他覺得我懂事了。

直到后來，我再也沒有寫過信給父親，也沒有對他說過爸爸我愛您，爸爸您辛苦了，我再也沒有勇氣對他說出那些炙熱的語言，我知道現在我不用說什么好聽的話哄父親開心，因為在他的眼里，我長大了，懂事了，即使我很差勁，即使我依然不如鄰居家的小孩，但是在他心里我都是最優(yōu)秀的。

現在我們家依然很困難，但是除了姐姐，我們四姊妹也都上了大學了，父親有遺憾但是也很知足了，在我們村，父親是一個傳奇人物，那么窮，那么不容易，也照樣把我們供養(yǎng)著上完了大學，辛辛苦苦幾十年終于有了好的結果。而我們，父親和母親之間，父女父子之間，母女母子之間，或者是兄弟姐妹之間，說不出想念，說不出愛你，但是一直藏在心里。雖然當初我們多么不容易，即使現在也依然債務纏身，而那些我們一家人一起渡過的苦日子，苦中帶甜。所謂父母子女一場，不過是小時候父母把什么都給了我們，而我們盡可能的體諒體會他們的不易，長大后盡可能的盡到該有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