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天剛蒙蒙亮,高桂珍歇乎帶喘地來到李家橋姥姥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姥爺、姥姥,您家的小毛驢我借用用,馱幾趟麥子?!?/p>
李二山見珍子大老遠來的,連連說:“珍子,說什么也得喝碗稀粥再走呀!”
高桂珍說:“不行啦,我得趕快回去。您看,東南的天兒,陰得多沉,像黑鍋底!忘說了:早看東南,晚看西北,我得趕快走!”
后姥姥田寡婦順口搭音:“她那么著急回去,你就別攔著啦,看把孩子急的!”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李二山聽出后老婆子話里有話,這才就坡下驢,順勢說:“那就走吧!想著把驢喂喂,飲點水?!?/p>
高桂珍一面答應(yīng),一面牽了毛驢,走出小院,順著來李家橋的路,連跑帶顛兒往回趕。走著走著,突然,起了風(fēng),她抬頭一看,一朵大黑云彩,滾滾而來。高桂珍一撇腿,騎上小毛驢,顛顛兒地緊往回趕。剛剛跑過陶家墳,雨點子就狠狠地砸了下來。高桂珍心里叨念:這場雨來得急,肯定不是善類,說不定是一場惡雨。她一想到惡雨,就立即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心里不由打起了寒戰(zhàn)。唉,現(xiàn)在,哪里還有工夫想那些爛七八糟的呀?她伸出手,朝小毛驢的屁股蛋子上擂了一拳,小毛驢馱著高桂珍,顛兒顛兒一路小跑。高桂珍扽緊韁繩,生怕小毛驢把她從驢背上顛下來。
啪啪,雨點子開始密集起來,砸得臉生疼,高桂珍再次朝小毛驢的屁股蛋子上擂了一拳。小毛驢盡管感到委屈,也沒有“嚎嚎”叫以表示不滿,而且,顯然加快了腳步。
高桂珍著急呀,她想到爸爸媽媽,此刻,他們正在地里忙活,銅錢大的雨點子肯定砸著他們了。幸虧沒有叫醒小姨,少一個人受這份兒洋罪!
高桂珍一想到爸爸媽媽這一大把年紀,還跟著小輩人一同受苦,心里難受極了。她恨不得立即飛到他們的身邊,展開翅膀,為爸爸媽媽遮住風(fēng)雨。唉,她也知道,所有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過只是幻想,最為現(xiàn)實的是,趕緊回到葦坑邊兒她家的麥地。
蹚過月牙河,她家的麥地就真的在眼前了。
暴雨如注,鋪天蓋地地潑;蠶豆大的冰雹,劈頭劈臉地砸。她想叫,撇撇嘴,卻沒有叫,她的的確確在任何艱難困苦中,從來沒有叫過,她總是相信: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她想喊,咳咳嗓,卻沒有喊,她切切實實在何等千辛萬苦中,從未退縮過,她總是堅信: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她望望天,像黑臉包公,仿佛令她極其失望。霎時間,她變得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放開喉嚨,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怒吼——
老天爺,你假黑臉包公。不然的話,你不會這樣不公平!你說,為什么我的父母,起五更睡半夜地辛勞,還要他們經(jīng)受這樣的苦難?他們一個個白發(fā)蒼蒼,身體虛弱,衣服淋濕到哪里去換?你怎么忍心甩下冰雹,心太黑,手太辣了吧?
興許,老天爺也禁不住如此這般的數(shù)落。風(fēng)停了,雨住了,冰雹也臊模搭眼地歇菜了。
高桂珍來到葦坑邊,翻身下驢,拉緊韁繩,走到地中間,并沒有見到她的爸爸媽媽。正在狐疑,就聽一聲叫嚷:“珍子姐,珍子姐回來了!”
高桂珍聽到喊叫聲,一愣,她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qū)ふ遥暗溃骸罢l在那里?”
話音未落,只見葦坑邊的斜坡上,一張大油布“呼啦”一翻,涌出了一堆人,一起叫嚷起來:“嗷——”
高桂珍立即撲向他們。
這一堆人,呼啦啦蹦了起來,紛紛朝高桂珍跑過來,他們是:祥林、楊來順、石頭、滿囤、雙喜、小艾,最后面的幾位,就是爸爸、媽媽和小姨。
高桂珍見到他們,就好像見到久別的親人,她真想擁抱每一個人,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卻又改變了主意,她三步兩步地躥向小姨,緊緊地抱著她,哽咽在喉,淚流滿面。
李蘭榮對珍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毫無思想準備,連連說:“咋,珍子?”
高桂珍也不應(yīng)聲,只是嗚嗚咽咽地哭。
李蘭榮說:“不要這樣,叫人家笑話!”
高桂珍終于說:“小姨,叫你吃苦啦!”
是啊,李蘭榮身材這般嬌小,身體這等虛弱,也來割麥,況且,經(jīng)受這等疾風(fēng)暴雨,咋不叫人心疼呀!
但是,這些話,只憋在高桂珍的心里,并沒有說出口。
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一場面,打動了所有的人。
正在此刻,遠遠地又涌來了一撥子人。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都是前街后巷天天見面的老鄉(xiāng)親,見了面還至于兩眼淚汪汪嗎?可是,今天,老鄉(xiāng)們在這里見面,一個個不由自主地淌出了眼淚。
他們真的不是一般的寒暄與問候,人人眼里含著淚水,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聽其前置詞,彼此訴衷腸——
陳快腿拉著連湯嘴說:“連湯嘴,你咋來了?是不是不放心你家小艾?”
連湯嘴說:“當(dāng)著這么多鄉(xiāng)親,別叫外號,好不好?你呀,陳快腿,你就放心你家石頭、滿囤倆毛孩子?”
陳快腿說:“其實呢,都不是。珍子一直在為鄉(xiāng)親們操心。要不是為大家,人家四口人,麥子不早就收回家了嗎?可她想的不是自己家里的麥子,首先想到困難戶,誰家沒有勞力幫助誰。先是朱瑞禮家,再就是董鳳才家,一連好幾家子,都把麥子收到家里了,輪到自己家里,趕上這場大雨,還下了雹子!”
連湯嘴說:“可不嘛,我家小艾,這幾天也跟著珍子,幫助東家割麥子,幫助西家割麥子。這小身子骨,真夠嗆!”
陳快腿說:“我家石頭、滿囤,也都跟著珍子跑。咱們的孩子,咱知道累。人家珍子呢,她不知道累?難道她是鐵打的?”
陳快腿和連湯嘴兩個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沒完沒了。
蔡玉明走了過來,插言道:“麥熟一晌,誰不知道麥子這玩意兒,早收一天是糧食,晚收一天是柴禾。趕上雹災(zāi),可不就是一把柴嘛!”
陳快腿說:“老嫂子,你家的麥子,要指望你一個老婆子收割,還不得割到驢年馬月去!”
蔡玉明說:“可不說呢!要不是珍子帶著一群年輕人幫忙,指望我一個孤老婆子,是得割到驢年馬月去!”
正說話間,董鳳才、孫秀英兩口子走了過來,搶著說:“唉,啥也甭說了。到這份兒上,珍子家的麥子受災(zāi)了,誰的心里好受?”
蔡玉明說:“依我瞧,珍子呀,比咱自個兒的親閨女還親!”
孫秀英說:“珍子呀,就是咱們河南村老一輩的親女兒!”
蹲在一旁聽閑聊的孩子們,楊來順、小艾、雙喜、石頭、滿囤、祥林,一個個聽得入迷。
突然,楊來順抻過雙喜,說:“孫大媽,您再把剛才那句話,重新說一遍,叫雙喜聽聽!”
孫秀英不知啥餡,只好又說了一遍:“我沒說啥呀,我就說,高桂珍是河南村人的親女兒!”
楊來順說:“雙喜,聽清沒聽清:高桂珍是河南村人的親女兒,雙喜,你就用這當(dāng)作題目,寫一篇《河南村的好女兒》,文章寫好了,寄給通州的《前進報》!”
雙喜說:“珍子姐的事跡沒問題??晌也恍校夷膬簩懙煤醚?!”
楊來順說:“我?guī)湍?,小艾幫你,大家都來幫你。珍子姐說得好: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雙喜支支吾吾地說:“那樣的話,我就來試試??捎幸蛔冢l也不許笑話我!”
雙喜的一句隨口話,把一大堆人都逗笑了。
高桂珍卻大模大樣地走過來,莊重而嚴肅地說:“順子,你給雙喜出什么餿主意呢?雙喜,別寫,千萬別聽順子的!”
雙喜扎煞著兩只胳膊,聳聳肩,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珍子姐,旁的我都聽你的,唯獨這件事,我聽順子的!”
蔡玉明、董鳳才、孫秀英以及一幫子年輕人,第一次不聽高桂珍的話,卻一致支持楊來順,怪哉?
世界上的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
高桂珍帶領(lǐng)河南村的年輕人,幫助困難戶收割小麥,這事大嗎?不大。可是,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能使人民群眾驚醒起來,感奮起來,產(chǎn)生無比強大的力量。
區(qū)區(qū)幾戶貧苦農(nóng)民,在最困苦難熬的時候,受到了高桂珍等年輕人的幫助,這事原本也不能算大。然而,大家會心甘情愿聽她話,真心實意地跟她走。
高桂珍看到了這一點,雖是一群稀稀拉拉的老百姓,雖是一伙快人快語的老鄉(xiāng)親,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圍繞在她的身邊。
高桂珍望著站在身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鄉(xiāng)親們,感到親切無比。她癡癡地想:這是河南村人團結(jié)奮進的預(yù)演,這是潮白河兒女實現(xiàn)夢想的序曲,這是偉大祖國走向繁榮富強的前奏。
祥林走到高桂珍的面前,說:“珍子姐,太陽出來了,天也放晴了,是不是叫大家伙把麥子都運回去?”
高桂珍說:“好吧!”
祥林高聲叫道:“老鄉(xiāng)們,小伙子們先不要吵吵,姑娘們也不要嚷嚷。能挑的挑,能扛的扛,能推的推,能抱的抱。珍子姐把大家的事,當(dāng)作她自己的事。這一回,珍子姐家里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動手吧!”
于是,不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用擔(dān)子挑的,有用肩膀扛的,有用小車推的,有用雙手抱的。在葦坑邊通往河南村的路上,行進著一長串人群。
村諺有言:芒種不可強種。又言:夏至栽茄子,累死老爺子。說的都是“夏爭時”。頭午下的棒種子,就能結(jié)個大棒子;過午再下籽,那可就不客氣了:棒子抱著棒秸稈兒,個個能當(dāng)瓶子塞兒。
蔡玉明年過半百,說小不小,說老不老,就是老頭子朱瑞禮死得太早。要不,就葦坑邊那點兒地,不夠兩口子一貓腰的??墒?,現(xiàn)在,地還是那些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不能說嘴了,年齡不饒人不說,主要是老頭子朱瑞禮沒了,像塌了半邊天,倒了一座山。上縣城,能前腳踢后腳地跟他去,可他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總不能也形影不離地跟著他。雖說“跳河一閉眼”,可人這玩意兒,求生的欲望總是比“閉眼”的無奈要強烈。就這樣,蔡玉明好好歹歹地又活了這么多年!這些年,仿佛越活越帶勁兒,越活越有盼頭!
她望著大家?guī)退栈貋淼柠溩?,屋?nèi),炕上一摞,地下一堆,沒個下腳的地方;院里,這里一堆,那里一摞,用麻袋片、舊雨布,罩蓋得嚴嚴實實。那是她的收獲呀!閑時,就用剪刀慢慢地鉸,長長的工夫耐耐的性,鉸一穗,少一穗。囤里就多添一穗,多攢幾粒。不怕慢,就怕站。
蔡玉明拿著剪刀一穗一穗地鉸,鉸著鉸著,突然住了手,舉著剪刀癡癡地想:“眼下正是‘夏至’節(jié)氣,忘說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呀!”就是說,趕緊播種,趁著地里的濕乎氣兒,先把棒種子埋進土里,別耽誤生根發(fā)芽出苗子。她想到了這里,麻利兒下炕,搬個小凳子,放在窗臺下墊腳。慢慢地掰著窗戶框,登上窗臺,從房檐下面摘下留作種子的白棒個兒。
她掰著窗戶棱,慢慢下了窗臺,回到炕上,用兩只手把棒子粒搓下來,然后,挑出那些小的、癟的。一面挑,一面嘟囔:“母大兒肥,天經(jīng)地義,渣兒錯沒有。就說人家珍子,是不是?爹是個大高個兒,娘也不矬。該著珍子,既像爹,又像娘,身子骨倍兒棒,干嘛嘛行。棒子這種莊稼,也跟人一樣的,不用好種子,就想結(jié)出大棒子,做夢去吧!”她越想越占理,自我感覺挺得意。她想自家的棒種子,是一粒粒上手挑出來的,再加上全村頭一個播種,到完秋收棒子時,哪棵棒秸上,要不甩出個大棒子,那可真對不起人!她想歸想,手里卻一會兒也沒閑著。她把挑好的白棒種子,裝進一條小口袋。從西屋的墻角拿了小鎬子,嘟嘟囔囔地往葦坑邊兒的地里走。她一邊走,一邊往四外看,一家家收割完麥子的地里,一壟壟麥茬子仰面朝天,十分神氣,仿佛在說:你們有能耐割老子的頭,老子照樣站著!一丁點兒服輸?shù)臉幼右矝]有。她嘴上不笑臉上笑:神氣什么,你們結(jié)的麥穗子呢?還不是進了一家家的麥子囤,等著粉身碎骨,磨成面粉,蒸成饅頭包成餃子,塞進嘴里,嚼巴嚼巴,活活讓人吃了!
蔡玉明年輕的時候,窮是窮,不貧不厭,不丟人現(xiàn)眼。沒人的時候,還喜歡來幾句《鋸大缸》。一想到唱《鋸大缸》,她自己倒先樂了。
還在朱瑞禮活著的時候,也是這個節(jié)氣,朱瑞禮和蔡玉明起五更割麥子。那次,兩口子起冒五更了。天黑,路遠,蔡玉明就讓朱瑞禮小聲地哼幾句《鋸大缸》,解解悶。
這一幕,好像就在昨天。蔡玉明想到這里,眼睛濕潤了。她不由得抹抹眼睛,向四外看看,繼續(xù)往她家的葦坑邊兒走去。
蔡玉明走到自家地頭,“地頭一袋煙”,是農(nóng)村多年來約定俗成的老習(xí)慣。她從老頭子朱瑞禮的墳塋上,劈下幾片野麻葉,墊在屁股下,喘口氣。剛剛坐下,想對著老頭子的墳塋說幾句話,突然覺著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想了半晌,啊,原來她不該從老頭子的墳塋上劈下那幾片野麻葉。這樣一來,當(dāng)太陽愈升愈高的時候,他那顆禿腦瓜子就暴曬在陽光下,怎么受得了呀?她趕緊抬起屁股,想把那幾片野麻葉重新掛回野麻上。然而,掛幾次,掉幾次。她嘟嘟囔囔地說:“咋的,還生氣了?你呀,你那倔脾氣,就不能改改?”她索性把那兩片野麻葉扔了,扔得遠遠的,然后說,“唉,別瞎說了,人死如燈滅。什么牛鬼蛇神呀,天堂地獄呀,財神爺灶王土地爺閻王爺呀,統(tǒng)統(tǒng)都是鬼話,老娘才不信呢!”蔡玉明說完這一大套話,心里說不出的痛快。僅僅一忽兒,她望著無邊無際的月牙河畔的蘆葦蕩,聽著從蘆葦蕩中傳出來的嘰嘰喳喳的鳥鳴,有些恐懼。心里想,要是她不把兒子送人,留在自己的身邊,早跟塔似的了。是呀,身邊站著一個塔似的兒子,誰還敢動老娘一根毫毛!唉,咋就聽了連湯嘴爹的鬼話,非要送人!即便送給了董鳳才家,更名改姓,成了人家的兒子,命就保住了?這么多年,是死是活,音信全無,叫我這做娘的心里可咋受呀?想著想著,竟然咧開黑洞洞的嘴,邊數(shù)叨邊哭:“我的成子吆,你咋就不給親娘托個夢呀!世上也有苦人,可誰有我苦呀!我的老天爺,你咋就不睜開眼瞧瞧?。 遍_始還嘟嘟囔囔地數(shù)叨,及至后來,嗚嗚咽咽,語無倫次,哭聲叫聲,越來越響。
“蔡大媽,咋啦?”聲音從蔡玉明的身后傳過來。
蔡玉明麻利兒站起身,正要搭言,咕咕囔囔還沒來得及開口。
高桂珍走上前來,輕輕地拍拍蔡玉明身上的土,說:“蔡大媽,就您這點兒地,著哪門子急呀!用不著旁人,我一個人,就幫您干了!”
蔡玉明強裝笑臉,連連說:“珍子,你呀,上哪兒找你這么好的姑娘呀,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高桂珍笑笑說:“哪兒的話!拿來叫我看看,不就是這點種子嗎,全交給我,您甭管了。老爺兒落之前,我保證給您一粒一粒點播完?!?/p>
蔡玉明連忙擺手,說:“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高桂珍奪過蔡玉明的白棒種子,說:“叫您甭管您就甭管,您還不放心咋的?”
“放心倒是放心,我是怕把你給累壞了!”
“您回去吧,回去吧!”
蔡玉明無奈,只得往回走,磕磕絆絆,回了幾次頭。
高桂珍一鎬一鎬地刨坑,一窩撒三粒白棒種子,用腳蹚平。她中午坐在地頭兒喘口氣,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
走到老槐樹底下,看見一個人,正坐在大青石上翻著書。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孔大學(xué)問家的公子孔令洲。她走上前去,叫道:“孔老師,是您?”
孔令洲稍稍欠起身,點點頭說:“呀,剛剛從地里回來?”
“有事嗎,孔老師?”
“我找你,必然有事!”
“到我家里說吧!”
孔令洲說:“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是禮拜六,下午上完課,我騎著自行車回河南村,正走到這棵老槐樹底下,見到一個郵遞員,他手里拿著一本書,就是這本《志愿軍畫報》,向我打聽董鳳才家,說這本書是寄給他家的。我拿過來一看,感到十分稀奇。當(dāng)時,我就對那個郵遞員說,我替你交給他家吧!這本《志愿軍畫報》,我翻騰了,看不出鼻子眼兒來?!?/p>
高桂珍接過那本書,說:“是嗎,我替您給老董家送去吧!”
孔令洲說:“那好吧,我走了?!彼T上自行車,上了路。
高桂珍回到家里,累得爛蒜似的,正想翻翻那本《志愿軍畫報》,媽媽給她端上熱湯,說:“你先喝碗湯,我再給你拿餑餑去!”
爸爸走了過來,說:“又幫助誰家干活去了,莫非咱們家的活兒還不夠干的?”
媽媽手里拿著餑餑,遞給女兒,說:“你天天幫著別人家,拼死拼活地干,累壞了誰管?”
高桂珍一面啃餑餑,一面說:“爸媽,咱們也是受苦人家,我?guī)椭囊捕际鞘芸嗳思?。您問我干嘛這樣做,說句心里話,就是讓以往的受苦人,都來感受什么才是新中國的主人。站起來的中國人,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
高鵬遠說:“你一個普普通通農(nóng)村姑娘,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就是幫助幾個困難戶嘛,幫助了誰,誰說你好,不就這么點兒作用嗎?”
高桂珍說:“我從孔大學(xué)問家的孔令洲那里學(xué)到一句話:‘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肋@句話是誰說的嗎?是列寧。”
高鵬遠望著女兒,仿佛突然高大起來,漸漸地感覺到仰視才行。他愣愣地站了半晌,這才說:“好孩子,是的,一個人,只有志向遠大,才會走得更遠!”
李蘭英說:“我說她爸,聽你這么說,倒把我給弄糊涂了。我問你:你到底是哪頭兒的呀!”
高桂珍替蔡玉明刨地點種,整整折騰了一天,太累了,太乏了。從孔令洲手里接過來的《志愿軍畫報》,原本打算回家好好看看,誰知,她一進門,媽媽就給她端湯拿餑餑。當(dāng)時只顧填飽肚子,嘴嚼著飯,就側(cè)歪在炕上。
李蘭英馬上給她抻床被子,說:“瞧把珍子累的,別再驚醒她,就讓她在這屋子里睡吧!”
就這樣,高桂珍在爹娘的屋里,稀里糊涂,一直睡到大天亮,把看《志愿軍畫報》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雞叫了,天亮了。高桂珍伸個懶腰,睜開眼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爹娘的炕上,睡了一宿。
她慌忙下地,正要洗漱,突然看見那本《志愿軍畫報》,這才想起昨晚上的事來。她急急忙忙一頁一頁地翻看,翻著翻著,看到印在畫報上的一幅劇照。劇照下面有一行文字說明:“秧歌劇《兄妹開荒》,扮演者:王二化、董世貴?!?/p>
董世貴這個名字好熟悉呀,她看著看著,竟然脫口而出:“董世貴,董世貴不就是成子哥嘛!”竟然下意識地大叫起來,“董世貴,成子哥,你在哪里?”
李蘭英聽到閨女的喊聲,嚇得一激靈,趕緊出溜下地,摸摸珍子的腦門,不燒,這才放心地問:“珍子,咋啦?”
高桂珍把《志愿軍畫報》攤在媽媽面前,激動地說:“您看,這張照片下面的一行字,這不,明明白白地寫著‘董世貴’三個字!”
李蘭英說:“是啊,董世貴就是成子,成子的大名就叫董世貴!”
高鵬遠也伸過頭來說:“莫非成子當(dāng)了志愿軍?”
高桂珍指著畫報上的“董世貴”三個字,高興地說:“那,渣兒錯沒有!”
于是,三顆頭擠在一起,把那本《志愿軍畫報》圍得風(fēng)煙不透。
突然,李蘭榮叫道:“叫我看看!”她不由分說,從他們之間探進一只手,把《志愿軍畫報》夾在手指間,繼續(xù)說,“叫我看看!”
李蘭英說:“這丫頭,你看,你看,你能看出個啥牌名!”
李蘭榮拿在手里,那上面切切實實印著“董世貴”三個字。她驚喜地叫起來:“董世貴,啊呀呀,這個董世貴!”
全家人高興極了。稀的,還是那碗刺菜做的小豆腐;干的,還是那塊棒子面做的大餑餑??墒?,一家人圍坐著小炕桌,吃得無比的香甜。
吃過早飯,李蘭榮站起身,摸過那本《志愿軍畫報》,說:“我再看看!”
高桂珍說:“干嘛還看?”
李蘭榮說:“叫我看看這個當(dāng)年的成子,長多高了?”
高桂珍說:“長多高還能從照片上看得出來?”
李蘭榮說:“咋看不出來,再一說,旁人看不出來,小姨是誰呀,小姨是火眼金睛孫悟空!”
高桂珍笑笑說:“瞧,美得你!”
李蘭榮左看右看,喃喃地說:“那男的,我咋看咋不像成子!”
高桂珍吃驚地說:“不像嗎?”
李蘭榮肯定地點點頭,說:“要我看,那男的不像成子。人家畫報上明明登的是王二化,咋會是成子?再者說,你們記不記得,成子的眼睛有這么大嗎,鼻子有那么高嗎?耳朵、耳朵,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對不對?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成子!”
高桂珍一時如墜云里霧中,不置可否,莫衷一是。
李蘭榮說:“這回清楚了,這女演員應(yīng)該是王二化,那男演員名字該叫董世貴。董世貴是董世貴,卻不是咱們河南村朱瑞禮的親兒子、董鳳才抱養(yǎng)的兒子成子,中國這么大,叫董世貴名字的,怕有一騾子車。依我瞧,這是個重名!”
高桂珍不死心,抄過《志愿軍畫報》,說:“啊,我再看看!”
李蘭榮說:“我琢磨著,那個女演員才叫王二化,況且,也應(yīng)該是王二花才對呀。再說呀,王二化,也不像女人的名字呀!這本畫報,女演員的名字寫錯了不算,連兩個演員的名字也搞顛倒了?!?/p>
高桂珍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這才說:“唔,小姨的眼真尖,她能看出王二化應(yīng)該是王二花,還能看出把演員的名字弄顛倒了!”
就此,《志愿軍畫報》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漸漸地恢復(fù)了平靜。這樣一來,仿佛這本書給不給董鳳才家送去,關(guān)系不大。再說,董鳳才孫秀英兩口子,這些年一直盼著兒子的音信,倘若在這個時候,再把這本畫報送過去,叫他們空歡喜一場,不是添病嘛!
作為旁人,這件事也就算暫時告一段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歸,趕路搭車,推碾子拉磨,該吃吃,該喝喝,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可是,卻獨獨把高桂珍弄得渾渾噩噩,昏頭昏腦。她不甘心,這本書怎么就會平白無故地寄到河南村?況且,沒有寄給旁人,恰恰就是董世貴家!
高桂珍想到這里,決定再去一趟孔令洲家,問問他到底問題在哪里?她想到做到,邁著大步,迫不及待地走到孔令洲家門前。剛要敲門,又猶豫開了。唉,為了一本《志愿軍畫報》,倘使請教旁的問題,尚有可原,可是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什么呢?實在難以啟齒。她進不是,退不是,久久地站在大門外,遲疑半晌。
突然,從里面?zhèn)鱽怼爸ㄖㄅづぁ钡穆曇簟?/p>
高桂珍聽聽,這是在拉京胡。隨后,就是一大段京劇曲牌,曲牌過后,傳來一大段《貴妃醉酒》,字正腔圓,金聲玉振。站在門外的高桂珍心想:這孔家,的確不同尋常人家。大禮拜天的,還請年輕的女子到家里來唱戲。就沖這個,也要到孔家看看。高桂珍想到這里,伸出手來,剛剛接觸那門,想不到對門虛掩,“吱扭”開了,她想也沒想,徑直走了進去。進了屋里,唯有孔大學(xué)問和孔令洲爺兒倆。
孔令洲剛要起身問聲好。
不料,高桂珍倒首先開口問道:“咦,那個女的呢?”
孔令洲驚訝地反問道:“女的,什么女的,你不是女的嗎?”
高桂珍說:“就是剛才唱戲那個女的?!?/p>
孔令洲一愣,攤開雙手,說:“哪有什么女的呀?”
孔大學(xué)問恍然大悟,拿捏著嗓子,學(xué)著旦角的念白:“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孔大學(xué)問的這一舉動,一時間,把孔令洲都給弄糊涂了,稍一遲疑,便哈哈大笑。
高桂珍仍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默默地站著發(fā)愣。
孔令洲看著愣呆呆的高桂珍,愈發(fā)覺得好笑,只得說:“高桂珍,你要找的演員,就站在你的眼前呀!”
高桂珍大吃一驚,喃喃地說:“莫非就是您,孔老爺子!”
孔大學(xué)問依然拿捏著嗓子,學(xué)著旦角的念白:“你說不是我,就算不是我,難道是你不成么?”
高桂珍笑笑說:“難道真是您?”
孔令洲說:“禮拜天,老爺子悶,提起唱一段京劇《貴妃醉酒》。這不,我給老人家拉京胡,他老人家唱。哎呀,壓根兒沒吊嗓子啦,板眼也找不準了!就是自己在家里瞎玩?!?/p>
高桂珍說:“趕明兒,河南村文藝宣傳隊成立起來之后,就請你們給大家伙當(dāng)輔導(dǎo),教拉京胡,教唱京劇,好不好?”
孔令洲說:“我爹年歲大了,我自告奮勇,行嗎?”
高桂珍笑笑說:“把‘嗎’字去了,不就成了‘行’!”
孔令洲連連說:“行,行!”
高桂珍凈顧著說旁的,險些把正事給忘了,她說:“孔老師不是常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嗎?我這次找到府上,就是向您請教。”
孔令洲說:“都是熟人,不必客氣,咱就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就甭拐彎抹角彎彎繞了?!?/p>
高桂珍掏出《志愿軍畫報》。
孔令洲說:“這不是我托你送給老董家的那本《志愿軍畫報》嗎?”
高桂珍說:“我怎就始終弄不明白,《志愿軍畫報》上登的《兄妹開荒》劇照,這兩個演員的名字到底印沒印錯?”
孔令洲說:“不容質(zhì)疑,就是把兩個演員的名字給弄顛倒了。那位男演員,就是董世貴,女的才是王二化。況且,王二化的名字也錯了,這名字一聽,就不像是女演員的名字,肯定應(yīng)該是‘王二花’!”
高桂珍驚訝地說:“巧極了,我家小姨,也是這么說!”
孔令洲驚喜道:“是嗎?英雄所見略同也!”
孔大學(xué)問聽到這里,問道:“什么王二化、王二花的,我聽著咋那么耳熟?”
孔令洲把《志愿軍畫報》舉到老爺子的面前,說:“就是這本畫報上登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劇照?!?/p>
孔大學(xué)問說:“你剛才說,這張照片把男女兩個演員的名字弄顛倒了,還說什么來著?”
高桂珍搶過來說:“把飾演《兄妹開荒》的王二花,印成了王二化。”
孔令洲說:“肯定應(yīng)該是王二花。王二化,聽著就不像一個女演員的人名!”
孔大學(xué)問說:“此言差矣!《志愿軍畫報》,那可不是一般的小雜志,咋會出現(xiàn)錯訛之處?不可能,不可能!”
高桂珍說:“孔老師指出的差錯,跟我家小姨說得一模一樣!”
孔大學(xué)問說:“哪怕十個人說得都一樣,那也不可能。讓我細細地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接過《志愿軍畫報》,從抽屜里拿出老花鏡,左看右看,突然說,“我聽著王二化的名字咋那么耳熟呢?這不,我一看,就知道這個叫王二化的,準是當(dāng)年演秧歌劇《兄妹開荒》王大化的兄弟。別看我沒見過王二化,可這模樣在那兒擺著呢,跟他哥哥王大化一模一樣!”
孔令洲說:“爹,到底怎么回事,您可從來沒提過呀!”
高桂珍催促道:“這您得說說!”
孔大學(xué)問拍拍腦門,沉思半晌,這才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跟幾位朋友,到陜北考察。那年春節(jié),在延安城南門外的一個大廣場上,上演新秧歌劇《兄妹開荒》,在《兄妹開荒》中扮演哥哥的王大化,頭扎白毛巾,肩扛镢頭;扮演妹妹的李波,肩挑送飯的擔(dān)子,在臺上邊唱邊扭,邊扭邊唱?!?/p>
孔令洲說:“爹,您還記得嗎?”
孔大學(xué)問說到高興處,竟然高聲唱起來——
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
叫得太陽紅又紅;
身強力壯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熱炕上做呀懶蟲……
孔令洲說:“高桂珍,你看,把老爺子高興得!”
孔大學(xué)問說:“那一幕,印象十分深刻?!彼钢吨驹杠姰媹蟆氛f:“沒問題,這張照片的文字說明,沒有錯。這個飾演《兄妹開荒》哥哥的,就是王二化。”
孔令洲說:“這么說,那個飾演妹妹的,倒是董世貴了?咋這么別扭呀!”
孔大學(xué)問說:“記著,這是在演戲,就不興男扮女裝?你看,梅尚程荀,哪個不是老頭子?可是,扮相之后,貂蟬、楊玉環(huán)、西施、王昭君,又哪個不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美女!”
高桂珍高興地說:“我明白了,這張照片上,《兄妹開荒》中扮演妹妹的,就是董世貴,他是男扮女裝!”
孔大學(xué)問哈哈大笑,說:“我想是,應(yīng)該是!”
高桂珍急忙從孔大學(xué)問的手里抻過那本《志愿軍畫報》,細細端詳,難道那個臉上搽得粉嘟嘟、頭發(fā)梳得光溜溜、身穿紅襖綠褲的,果真會是成子哥?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董世貴的影子,她又一次失望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