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太陽升起的時候，

我迫不及待，給你寫信

——戰(zhàn)士胡家駟的一封戰(zhàn)地情書

親愛的秀秀：

新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本該在潮濕暗黑的貓耳洞里補休，也就是蒙頭睡覺。可是，我冒著違紀的危險，迫不及待地，給你寫這封信。

你不知道，就在昨晚，我經歷了什么。

我的副班長——就是我曾經跟你說起過的那個面惡心善的湖南老兵，就在昨晚，他犧牲在哨位上，就在我的身邊！

昨晚是我們一起放哨。到后半夜，我們躲在戰(zhàn)壕里抽煙。副班長是老江湖，他當然知道在戰(zhàn)場上抽煙的規(guī)矩。他多次嚴肅地告訴我，抽煙——尤其是在陣地上，在夜里，人一定要躲在戰(zhàn)壕里，煙頭一定要藏在袖管中，否則，被對方狙擊手發(fā)現(xiàn)，后果就不堪設想。可偏偏在昨晚，就因為他抽煙時看一張對象的照片，他遭到敵方狙擊手的暗算，倒在了血泊中，再也沒有醒過來，再也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

秀秀，我知道上戰(zhàn)場就意味著跟死神打交道，我也經歷過沖鋒陷陣時戰(zhàn)友的英勇犧牲。可是，昨晚副班長的死，卻極大地刺激了我，也可以說是震撼了我：當我們面對愛情的召喚和對幸福生活的憧憬時，怎么就那么容易疏忽大意？而疏忽大意的代價，怎么就那么巨大慘痛呢！

就在副班長光榮的前一秒，他還在對我說，等打完這場仗，他就要回家，相親，爭取早一點結婚呢！副班長還說，他都二十好幾了，連女孩子的手還沒牽過，要是在戰(zhàn)場上就這樣光榮了，他冤不冤？

說實話，親愛的秀秀，當副班長說我走運，說我擦破點皮就在戰(zhàn)地醫(yī)院蹭上了對象的時候，說他二十好幾了還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的時候，我內心是暗自竊喜過的——因為，當時我的眼前，立即就浮現(xiàn)出了你：你的大眼睛，你的長睫毛，你靈巧的雙手，以及你手臂上那些淡青的纖細的血管，還有被大口罩捂著的那對酒窩兒，那張巧嘴兒——這些，不管天有多黑，我都清晰可見，歷歷在目。盡管我還說不上對她們有多么熟悉，但是，卻是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我把她們都視為是我最神圣寶貴的私人領地！保家衛(wèi)國，就包含了保衛(wèi)你在內的每一個親人的安全和幸福。我很慶幸，我在參戰(zhàn)之初，就有過那場負傷，讓我能在戰(zhàn)地醫(yī)院里與你相遇。你知道，我不怕負傷，卻怕見血，甚至不敢打針。為這個，氣哭了前面那個為我包扎打針的小護士。而當你接過針筒，要給我扎針驗血時，我不僅沒有抽回胳膊，還一雙眼睛不那么禮貌地定定看著你，完全忘記了暈血這回事。上天對我如此眷顧，派你來看護我，為我打針，輸血，讓我奇跡般地忘記了傷痛和暈血，奇跡般地很快得到康復——當你給我拆除繃帶時，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竟然不由自主地、悄悄地拉了你的手！更神奇和慶幸的是，居然，你沒有厭惡，沒有躲閃，沒有拒絕我！你清澈的眸子，你取下口罩后與我近在咫尺的笑靨，給了我更大的勇氣和鼓勵，要不是那是戰(zhàn)地醫(yī)院，我們之間還有鐵的紀律的約束，我真想——得寸進尺！但即便那樣，我也幸福得快眩暈了，比暈血還眩暈，那是巨大的幸福在瞬間沖昏了頭腦后的一種奇妙的感覺。當我很快清醒過來時，我已經知道，我的傷愈出院，不是我們的結束，而是我們的開始——就在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們真的就開始了通信！而且，我真的就有了勇氣，在每封書信的開頭，稱呼你為：親愛的秀秀！

親愛的秀秀：我聽說，熱戀中人的智商，會像體溫計遇到冰塊一樣，下降到很低很低。副班長之死，卻警醒了我，在殘酷的戰(zhàn)場，我必須做一個智商健全、高度警惕的戰(zhàn)士——哪怕睡覺時，也要睜一只眼，張開一只耳朵。我的生命，不僅僅屬于我，也屬于你，當然也屬于我們的父母，家人。要做勇士，盡量不做烈士，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期待著，能夠立功，凱旋，能夠在打掃完戰(zhàn)場之后，以健全之軀，來熱烈擁抱你并得到你同樣的擁抱，來熱烈親吻你并得到你同樣的親吻！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副班長犧牲以后，就在寫這封信之前，面對上級的調查，我善意地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我隱去了副班長抽煙和就著煙頭看照片的細節(jié)，而是說他查哨時遭遇了狙擊——這樣，他可能更有希望立功受獎，會得到多一點的撫恤金，也多少可以帶給他鄉(xiāng)下年邁貧困的父母一點安慰吧。我知道任何謊言都不值得鼓勵肯定，但是，我還是這樣做了。我在這里悄悄地告訴你一人，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寬諒。

信寫得太長，也不知道我都說了些什么廢話，居然把信紙都用完了。信的結尾，我只能寫在這個煙殼上，就是昨晚副班長抽煙后留下的煙殼。靠近前線的戰(zhàn)地醫(yī)院，同樣有各種危險，祈愿我們都能平安，勇敢而清醒地完成我們各自的戰(zhàn)斗任務，強烈期盼著我們的重逢，不是在戰(zhàn)地醫(yī)院，而是在開滿鮮花、灑滿陽光的某一個草坪！

在煙殼上，送上我的親吻！

愛你的小胡子

1980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