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敏
科學家的工作,雖然其題材似乎已遠離一切人類事務,卻在很大程度上仍取決于哲學和人的態(tài)度
一個文理分科體制出來的文科生,本無資格論說這本物理學兩大巨人的通信集,因為我完全看不懂也沒耐心去理解其中的原理與公式,但幸好,除了玻恩有幾封信大段鋪陳他的倒易算式,愛因斯坦有一兩封信草書了幾個公式,其余通信內容談論的都是文學、音樂、孩子、家人、老年生活、家庭經濟、國際政治、學術八卦……這些一點都不難懂,且讓人極有興致細讀再三。那實在是一個波瀾壯闊、群星璀璨的年代,兩位物理學的大師卻在書信里大談貝多芬、康德、黑格爾……我想起茨威格有一本書名叫“人類群星閃耀時”,他眼中的英雄和決定人類歷史的重要時刻竟然與我們腦海中想象的很不一樣。比如巴爾波亞找到太平洋,亨德爾寫出《彌賽亞》,德利爾創(chuàng)作《馬賽曲》,歌德寫下《瑪利亞溫泉城的哀歌》……所以,物理學頂級權威通信也會因文科生的所見不同(哪怕是萌蠢的)而顯出些許別樣新鮮吧?何況有人說,現(xiàn)代物理學已經越來越像接近玄學,甚至哲學、甚而神學。薛定諤就堅信哲學對科學研究的意義,認為哲學是人類普遍知識和特殊知識必不可少的基礎;奧本海默把《荒原》的作者T.S.艾略特聘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院士。海森伯在這本通信集的序言中說:“科學家的工作,雖然其題材似乎已遠離一切人類事務,卻在很大程度上仍取決于哲學和人的態(tài)度。”其實,當你越來越深刻觸及事物本質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學問越來越相近,不管是物理學還是心理學,不管是神學還是科學,它們最終指向的一定是同一事物,都是殊途同歸而通向對真理的探索。最終指向的仍是一些終極的問題:我們是誰?為什么?怎么樣?
更何況此書確實豐富多彩,它們是馬克斯·玻恩和海德維?!げ6魍瑦垡蛩固乖?916—1955年間來往書信結集。1969年出版了德文版,這一版包括了玻恩-愛因斯坦的通信,玻恩在20世紀60年代末寫的評述,玻恩杰出的學生與助教,物理學家海森伯寫的序,以及哲學家羅素寫的前言。由馬克斯·玻恩的女兒伊雷妮·玻恩把德文譯成英文后,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兩位教授(其中的索恩Kip Thirne是當今世界研究廣義相對論、引力物理、天體物理學的權威科學家之一)又為新版添補了一篇解讀性序言。信中觸目所及盡是光芒閃閃的人物,薛定諤、普朗克、狄拉克、玻爾……而其時的泡利還是個愛睡懶覺的小助教,玻恩天天上午十點半派女仆去把他從床上拖起來,海森伯也才是個二十剛出頭的毛小伙子,已經有蓋過老師風頭的趨勢了……當時沒有網絡即時通訊,單靠長路迢迢的書信來往的年代,很多想法和觀點難以闡述清楚,容量真的太小,但這也正是書信的魅力——拿著信紙反來復去讀,你會讀出越來越多的言外之意。
通信集的副標題很不錯:動蕩時代的友誼、政治與物理學。幾個關鍵詞:動蕩、政治、物理,重錘一樣敲擊下來。雖然平實卻再想不出比這更完美的概括了。全書連上序跋也只有兩百八十五頁,卻因其觸及世界命運的重大事件而給閱讀帶來一重又一重的沖擊——如同那個動蕩的時代。
大人物之間的友誼,孤陋寡聞的我只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的革命友誼,總體來看好象是地位較低的一方付出更多些,據說是“第一小提琴手”和“第二小提琴手”的差別。讓我感覺“友誼”的內涵也不比愛情簡單,很多時候,不如用“交往”二字更合適。假如你忽略通信集那些前言后記題跋致辭,只看兩人之間的來往書信,應該看到這也就是馬克斯·玻恩與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之間的關系。要知道愛因斯坦的來信稱呼由“您”變?yōu)椤澳恪倍甲尣6骺鞓返帽甲呦喔媪?。當然,他們兩人都是那個時代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就無需多加解說。馬克斯·玻恩(Max Born, 1882—1970)完全有資格排入第一序列。他是德國理論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的奠基人之一,1954年因對量子力學的基礎性研究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在納粹迫使其流亡英國之前,玻恩在德國布雷斯勞大學和戈廷根大學執(zhí)教,到英國后先后任劍橋大學和愛丁堡大學教授。他曾和泡利、海森伯、費米、狄拉克、拉曼和奧本海默等人共事(泡利和海森伯是他的學生),更重要的,他經常在戰(zhàn)時就科學家的社會責任撰文和發(fā)表公開演講,他還發(fā)表過不少關于自然科學哲學問題的論著和其他社會論著,如《不息的宇宙》、《物理學中的實驗和理論》、《物理學與政治學》、《關于因果和機遇的自然哲學》。他與愛因斯坦一樣,絕對不是眼里只看得到本專業(yè)的學科奴和無腦工具。在獲得諾貝爾物理獎后,他說:“我的聲音被人傾聽,這就為我的余生提出了新的任務?!痹趷垡蛩固故攀蓝嗄旰蟪霭孢@本通信集時,玻恩在每一封信的后面撰寫了說明和自述性評論,向后人解釋他們兩人的緊密關系、分歧和重修舊好——所以,這是一本帶有強烈的玻恩印記的書信集。
當然,天才如愛因斯坦,也需要友情來滋養(yǎng)人生,但成為他的朋友,“友直、友諒、友多聞”顯然遠遠不夠,因此,這兩個人的友誼也不同于常人。玻恩家里現(xiàn)存的最早的一封書信是愛因斯坦在1916年發(fā)表廣義相對論之后寫給玻恩的明信片。作為對他所寫的一篇贊美文章的回應,愛因斯坦說自已因為得到“我最好的同行之一”的充分理解而感到的愉悅。當時愛因斯坦剛受聘為普魯士科學院終身院士、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所長(這是柏林特別為他設立的職位),玻恩當時是柏林大學物理學副教授,戰(zhàn)時被征調為無線電工程師,他的家距愛因斯坦的公寓不遠。馬克斯·玻恩的女兒記得自幼年時候起,愛因斯坦就是她家里的???。兩人自此開始了頻繁的通信,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柏林時期開始,跨度四十年,歷經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1955年愛因斯坦去世。在通信中,他們爭論量子論和場論,贊賞貝多芬的超凡的小提琴和鋼琴二重奏(他們相聚時會一起演奏樂器),也聊各自的夫妻兒女家長里短,以及退休工資能到手多少。在這本通信集中,玻恩夫人海蒂與愛因斯坦的書信來往占了不小的篇幅,她不是物理學界的,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個文青,她的愛好是戲劇詩歌,常把自己的作品和觀劇心得寄給愛因斯坦,兩人在信中一來一往討論對一本書、一個劇本、一個宗教或哲學觀念的看法,搞一點兒無傷大雅的小調情。愛因斯坦對于海蒂十分看重的劇作《比爾》表達過坦率的意見:“作為一個藝術品,它沒有很好地證實這樣一個有充分文獻根據的真理,即創(chuàng)作活動的重心是在男女身體的不同部分。您讓您的角色像木偶一樣跳舞,它們只不過是您手中的傀儡,……像鬼魂一樣,多少有點兒抽象。但您的機智拯救了一切?!钡€是向當時的柏林國家劇院經理耶斯納作了推薦。
1920年,出于反猶動機的物理學家在柏林和巴特瑙海姆對愛因斯坦發(fā)起了嚴重攻擊,玻恩一如既往地支持愛因斯坦,并在自己的研究中運用狹義相對論。有人利用愛因斯坦夫人想讓丈夫出名的心態(tài)要出版一本《與愛因斯坦的談話》,此人水平有限品格不高,已寫就的部分手稿落到玻恩手中,玻恩讀后大為驚心,一再去信讓愛因斯坦不要答應出版:“原諒我多管閑事,但這關系到對我而言彌足珍貴的一切東西。在這些事情方面你是個小孩子。我們大家都愛你,而你必須服從有見識的人(不是你的妻子)?!辈6鳛榱俗柚惯@個惡心的談話錄發(fā)表愿意做任何事情,“或者甚至愿意去北極”。
來自愛因斯坦的友情好像少些,或者他本身是個“朋友力”不足的人,又或者他有更高層面對友誼的理解。1933年納粹掌權時,玻恩在戈廷根大學的教授職務被解除,那時愛因斯坦人已在國外,他馬上去信敦促玻恩夫婦立即離開德國,此舉救了他們一家的性命。最重要的是,愛因斯坦對玻恩完全信任,不憚流露內心哪怕不成熟的所思,使后世讀者借兩人書信看到心中男神比較真實的一面。
來自愛因斯坦的友情好象少些,或者他本身是個“朋友力”不足的人,又或者他有更高層面對友誼的理解
愛因斯坦后來去了美國,在那里度過余生。馬克斯·玻恩則把家安在了英國。他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面,但終其一生,他們都保持著不間斷的通信關系。他們不是沒有分歧的,無論在物理學還是政治上,因他們所處的時代正經歷許多與他們密切相關的歷史事件:相對論和量子論、戰(zhàn)后德國的賠款、俄國對科學家的影響,猶太復國主義和對以色列的態(tài)度。這兩人爭吵時的火藥味不亞于戰(zhàn)時拉響的防空警報,尤其是對量子力學與對戰(zhàn)后德國的態(tài)度上,兩人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和沖突。他們一年只有四封通信,除了事物性告知,再沒有愛稱和調侃。有段時間甚至斷絕了來往。但不久,他們握手言和。玻恩的學生泡利1954年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時也從中起了當面解釋的和事佬作用。在愛因斯坦生命最后的一年里,兩人又回到早年的親密關系。畢竟他們都是物理學的偉人,都同情歐洲猶太人的命運,都關注自身在當時動亂的政治中應該起什么樣的作用。照羅素的話來說:“他們兩人都很卓越和謙虛,而且無所畏懼地說出他們認為該說的話。在一個平庸和道德淪喪的時代,他們的生命閃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美?!辈6鞣驄D在德文書《良心的享樂》中,描述了他們與愛因斯坦之間的關系,玻恩主要寫他們之間的科學討論,玻恩夫人海蒂則寫她與愛因斯坦的私人交往。玻恩文章結束語是:“我知道作為他的朋友意味著什么?!倍5俚慕Y束語是“現(xiàn)在他那生動的聲音沉寂了,但那些聆聽過他講話的人將一直聽到他的聲音,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后一刻?!?/p>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我不能立即放棄的
這是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玻恩的個人生活及觀點在其許多著述(包括自傳)中都有詳盡的描述;而愛因斯坦從來不寫詳盡的自傳,只有一個勉強算自傳的《自述》(Autobiographical Notes),一篇他自稱為“我的訃告”式的文章,幾乎只討論科學。他認為后人不應當關心科學家的日常,而應當只關注他的智力貢獻;而且,據奧本海默說,愛因斯坦在高等研究院感到自己思想上孤獨,是“一個老傻瓜”??墒菑默F(xiàn)存許多資料來看,薛定諤、馮·諾伊曼、泡利及其他同時代卓越的物理學家明明與他有許多通信、交集來往的,海森伯卻說他從不與別的物理學家談他研究中的問題,只是偶爾邀請個別年輕數學家來幫助自己做一些困難的數學研究,他也不擔任大學的日常教學,對于別人的誤解或所犯的錯誤,他的觀點是,讓蠢人按自己的意愿繼續(xù)蠢下去好了“讓這個人繼續(xù)敲他的鼓吧,浪費時間去答復太不值得了”。
玻恩卻是個好為人師者,他周圍總是聚集著一群杰出的青年物理學家,中國日后的兩彈一星元勛,大多出自他的門下;十月革命后的俄國學生缺衣少食也讓他寢食難安,是個如師如父的角色。對于自己沒能和學生海森伯一起在1932年獲諾貝爾物理獎大為失落的心情,也頗似那種被兒子超越時欣慰又傷感的父親。1954年,他才因為對量子論的基本貢獻而獲獎。愛因斯坦深知其人,第一時間就去信祝賀。至此,玻恩的心傷才完全愈合。
玻恩為人務實,教職、賺錢、養(yǎng)家,樣樣顧到。玻恩夫人曾在一封信中對愛因斯坦要求:“我丈夫想到美國去掘金,通過演講賺夠錢以便在哥廷根按他自己的要求造一所小房子。如果您有機會推薦什么人去那兒演講,就請?zhí)崦R克斯。他大概能在2月、3月和4月有空。并同時滿足他對百老匯的渴望?!钡搅送砟?,玻恩夫婦已有了八個孫子外孫,這些孩子們是“他生活中燦爛的陽光”。為了更豐厚的退休金他準備遷回德國。因為在英國,他呆的時間不夠長,按我們這里的說法是,五險一金繳納的時間只夠他退休后得到比一個非熟練工人還不如的待遇。這也是他與愛因斯坦的重大分歧之一,因為愛因斯坦對德國厭惡之極,再也不能相信整個德國的品格。
愛因斯坦至死保持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然務虛態(tài)度,妻子去世時,他只是在與玻恩談及其他事物時提及一筆“老伴去世”,玻恩感嘆:“盡管他仁慈、和氣并熱愛人類,他還是完全脫離了他的環(huán)境和周圍的人?!薄_實如此,身染重病時,愛因斯坦在與身為教友派虔誠信徒的海蒂的通信中談到了自己的生死:“我感到這樣一種與萬物眾生一起休戚與共的感覺,因而對我來說,個人的生死就無關緊要了?!薄笆澜缟蠜]有任何東西是我不能立即放棄的?!?/p>
這個小標題轉引自美國芝加哥大學原思想委員會教授馬克·里拉的一本小書《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書中有阿倫特對海德格爾的評價:“他以對真理的激情抓住了假相?!痹谶@一點上,科學知識分子并不天然享有豁免,如果激情難控,理性也未必一定指向正確?!霸谀切┤兆永?,我們相信理性的勝利,‘大腦’的勝利,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控制人類的不是大腦,而是脊髓——直覺和盲目情緒的所在地。即使是科學家也不例外”(玻恩致愛因斯坦信第82號)。
愛因斯坦與玻恩的通信從1916年始至1955年,這期間發(fā)生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原子彈爆炸、哈勃紅移、納粹的崛起與滅亡、蘇聯(lián)成立、資本主義重大經濟危機、聯(lián)合國成立、美國的“鍍金時代”…… 彼時他們的窗外正在新建起蓬勃冒煙的工廠,教堂唱詩班的合唱被喧囂的市聲和火車的汽笛淹沒,距某國拿核武器做交易卻還有六十多年。命運真像一條漫長的河流,人就像水中的魚,偶爾有人能躍出水面看看前路,卻依然只能隨波逐流無法改變命運的走向。但是愛因斯坦與玻恩不同,我覺得他們應該有深遂的目光,他們擁有的天賦應該使他們能夠從水晶球和懸浮的茶葉中看透歷史迷霧的遮蔽,描繪出未來的圖景——事實也許如此,也許不如此。如今流傳的諸多愛因斯坦預言: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會用什么武器,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武器——棍棒與石頭;假如有一天外星人入侵地球,不要試圖反抗,那是完全無效的;2060年地球將毀滅……顯得他更像個巫師而不是物理學家。也許在他給玻恩的信中,我們才能看到一個還原為真人的愛因斯坦。
當時的物理學家和政治的關系千絲萬縷,落到那些著名的,關鍵性人物身上又會特別引人矚目。簡約概括起來應該是這么幾點:物理學與政治信念、物理學家的歸屬、物理學與核武器。
坊間流傳最多的是物理學家們與原子彈的關系,就連為這本通信集寫序的海森伯,在二戰(zhàn)時的同事們(大部分是流亡者)眼中,和納粹的合作成了他一生致命的污點。丹麥物理學家玻爾家人在2002年公布的玻爾生前未寄出的信中說,海森伯堅信納粹德國會獲勝,所以他要為德國研制原子彈出力,并且已經勝利在望。同時代人馮·魏茨澤克卻出來聲稱:“玻爾犯了記憶上的可怕錯誤。”
本想把他與海德格爾類比,但其實不對,史料看得越多就越難對他作出判斷和解釋,難度不下于“測不準原理”——是個謎,永世之謎。
以相對論出名的愛因斯坦,政治態(tài)度上也與眾不同:堅決不與納粹為伍!但是能夠理解二戰(zhàn)時斯大林對自我陣營的清洗,認為在受到希特勒威脅時,他別無選擇,只有盡可能多地消滅自己隊伍中的敵人。(玻恩說:“我發(fā)現(xiàn)這種觀點很難與愛因斯坦那溫和、人道的氣質相協(xié)調。)但縱觀全部文件與書信,愛因斯坦和玻恩都是始終如一的和平主義者。玻恩在給愛因斯坦的第86封信說:“我們確實做錯了,我們都是可憐的傻瓜,真為我們美麗的物理學感到悲傷!”他說“我們做錯了”是指核能反應被希特勒德國利用研制原子彈一事,后來愛因斯坦又給羅斯福寫信促成了美國搶先研制。愿意尊重原子能發(fā)展歷史的人都知道,原子能(或核能)自始至終都是一門嚴格的實驗科學,如果真要找一位原子彈之父的話,這頂帽子無論如何也落不到愛因斯坦頭上,與他的狹義相對論也難扯上更深的關系。他在1945年秋接受美國廣播公司時事評論員的采訪時稱,“我不認為我自己是原子能之父。在這方面,我所起的作用是間接的。事實上,我未曾預見我會活著看見原子彈爆炸。我只相信這在理論上是可能的。”1955年3 月19日他給朋友馮·勞厄的信中說:“關于原子彈和羅斯福,我所做的僅僅是:鑒于希特勒可能首先擁有原子彈的危險,我簽署了一封由西拉德起草給總統(tǒng)的信?!蔽乙恢闭J為,德國大學最有價值的制度是學術自由,因此絕不要告訴教師該教什么,而學生也能夠選擇聽什么課
海蒂曾寫過一首有關愛因斯坦的詩,但這首詩未被收入通信集。詩中寫道:“一切有益于世界的事都貼上了愛因斯坦的腦袋/直到他自己失去了腦袋?!?/p>
戰(zhàn)爭與革命,讓許多出眾的物理學家成了饑寒交迫的喪家犬。玻恩自己剛剛安定下來,就和夫人一起忙于救助那些貧困交加的學生。他的朋友,年輕的俄國物理學家魯默爾(Rumer)遭遇夠離奇,被流放西伯利亞勞改營做苦工,后來又因一封電報被召回莫斯科,成為物理研究所所長,在他最倒霉時,玻恩曾向他伸出援手;他的另一個俄羅斯學生博古斯拉夫斯基,“因為出身有地位的家庭,所以在革命時期受了很大的苦”?!八加蟹谓Y核,我們應當邀請他來德國,以免他被餓死?!辈6鲗懶沤o普朗克和希爾伯特,被這兩人拒絕,理由是“不想涉及外國政治”。他寫信向愛因斯坦求救,語氣頗急。愛因斯坦回信了,卻冷淡,回到了以“您”相稱:“我不知道我能為博古斯拉夫斯基做什么事,雖然我很同情他。他所說的關于輻射理論的一切很奇怪。”假設博古斯拉夫斯基是朗道(前蘇聯(lián)物理學家,1962年獲諾貝爾物理學家)那樣的天才,或許愛因斯坦的反應會熱烈一些?
但玻恩沒有為這事生氣,因為在他看來,愛因斯坦是另一種類型的好老師。他在第81封信后的注釋中提到:1918年,他和愛因斯坦一起去德國國會大廈處理學生委員會罷免校長事件。鑒于愛因斯坦的左翼傾向,他是當局和學生都能接受的人。主席問他,您對學生管理章程有什么想法?愛因斯坦想了幾分鐘,然后說了如下的一些話:“我一直認為,德國大學最有價值的制度是學術自由,因此絕不要告訴教師該教什么,而學生也能夠選擇聽什么課。沒有太多的監(jiān)管和控制,你們的新章程似乎要廢除所有這些,代之以嚴格的管理。如果過去的自由被取締,我會感到很遺憾?!?/p>
愛因斯坦也有奇怪的念頭,1918年他在旅行歸國途中的明信片上寫給玻恩的話:“我很喜歡三葉草的葉子。人們可以看出,它們好像三個固執(zhí)的騎手兄弟般協(xié)調一致,兩個在反省沉思,一個漫不經心地凝視天空。有一天我讀到歐洲人口在上個世紀從一點一三億上升到四億左右……(我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它幾乎可以使人接受戰(zhàn)爭!”玻恩在信后的注釋:“我不記得三葉草的葉子像什么了。關于人口增加的戰(zhàn)爭的言論是異乎尋常的?!?/p>
也許我們不能理解偉人的思想;也許偉人也并非一開始就偉大。
閱讀這些書信一定避不開愛因斯坦與玻恩那一派(爭論對方的主要頭面人物是尼爾斯·玻爾)在新物理學上的爭論。根據狹義相對論得到本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一個公式E=mc2,也是質能定理。這個公式幾乎成了通往新世紀科學的一道符咒。所謂新物理學,主要是指上世紀初出現(xiàn)的兩個“論”:相對論,量子論。不要以為這兩大理論只是物理圈的事,它們其實是兩大精神原子彈,不僅把經典物理學大廈炸得千瘡百孔,也引爆了人類思想的革命,比如,時間與空間,比如,因與果的關系——時空會彎曲,因果會倒置。讀書時我覺得物理學是最硬邦邦的一堆公式導出的因果關系,沒有力的作用休想桌上的杯子移動絲毫,但現(xiàn)在,我想我要從科幻作品中去理解物理學了。
不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與量子力學又怎會干起仗來了呢?愛因斯坦認為:“量子力學固然令人贊嘆。可是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告訴我,它還不是那真實的東西。這個理論說了許多,但一點兒也沒有真正使我們更加接近‘上帝’的秘密。無論如何,我都深信上帝不是在擲骰子……”他說的“擲骰子”指的是量子力學定律內在的隨機性。“隨機性”可以理解為神出鬼沒,無法推理測定。愛因斯坦難以接受這樣的定性:“我認為這種想法完全不可容忍,說什么一個電子受到輻射時,會選擇它自己的自由意志,不僅是它跳出(一個固體)的時刻,而且還有它的方向。如果情況竟是這樣的話,我寧可做一個鞋匠,或者甚至做一個賭場里的雇員,也不愿做一個物理學家?!倍旰?,他的態(tài)度仍然強硬:“你相信擲骰子的上帝,而我相信客觀存在的世界中的完備的定律和秩序,我正試圖用完全自然的思辯方式去把握這個世界?!?/p>
量子論后來的故事卻越來越離奇,只能以思想實驗來比喻說明了。思想實驗這個事情古代中國也算是有人做過,莊子在《天下篇》中,就有“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的說法來論證物質的無限可分。當今世界最雅俗共賞的思想實驗是“薛定諤的貓”,是薛定諤設計的一個思想實驗,目的是對“人類意識具有特殊的獨特地位”說法進行的嘲諷。劃重點:嘲諷,或者說反諷(盡管薛定諤的貓聞名于現(xiàn)如今的物理課堂內外,但很少有人記得薛定諤引入這個實驗是為了批判而非解釋量子力學):一只貓被關在一個密閉的盒子里,盒子里有一些放射性物質。一旦放射性物質衰變,其設置會砸碎毒藥瓶,將貓毒死。反之,衰變未發(fā)生,貓便能活下來。按照量子論支持者的解釋,在打開盒子看貓之前,這只貓非生非死,而是處在典型的量子態(tài)——既死又活的疊加狀態(tài) 。 它的意思是,在量子力學中,一個粒子會是因為人的觀察而呈現(xiàn),觀察的行為永遠改變了被觀察物。薛定諤在此暗示,人類的意識決定了波函數坍縮(即貓的死活狀態(tài)明確),這個觀點是荒謬的,愛因斯坦也這么認為,這是他上帝不拋骰子的說法由來。但玻爾的反駁是:“愛因斯坦,不要告訴上帝怎么做?!?/p>
再接下來,物理學似乎進入了玄學或哲學:平行宇宙、沒有原因的無中生有、幽靈影像……既然微觀世界的粒子可以隨機出現(xiàn)與消失無法測定,那么,平行宇宙就是對既死又活的薛定諤之貓的最好解釋。而且平行宇宙一旦分離,從物理上講就完全分家互不相通了,死貓與活貓都有可能存在。要想還原,就得把過程倒回去,相當于讓時間倒轉,這很像是一個原子一個原子地把打碎的雞蛋再恢復原狀。
好吧,我們這里要討論的只是一本實實在在的書信集對吧?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愛因斯坦與玻恩會是怎樣的狀態(tài)我不知 道,我倒是希望另有一個我,在NASA工作。
盡管薛定諤的貓聞名于現(xiàn)如今的物理課堂內外,但很少有人記得薛定諤引入這個實驗是為了批判而非解釋量子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