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甫

1999 年暮春時節(jié)，韓國文壇泰斗許世旭先生專程趕赴海州，完成了他籌劃多年的這一次學術(shù)旅行。

在韓國學者的記憶中，“海州”的知名度非同一般。不只是在中國的二十四史和韓國的《三國史記》中，“海州”被津津樂道；還因為，在朝鮮半島的版圖上，有一座濱海重鎮(zhèn)，也叫作海州。所以，許世旭先生一提到連云港，總是說“海州”這樣，海州那樣。

面對許世旭先生的詩文成就，我們會立刻想到能隨心所欲地用中、英雙語寫作的張愛玲女士和林語堂先生。漢語習用的艱難，眾所周知；但漢語是林、張二先生的母語；而這位許先生卻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韓國人；無論是寫詩還是作文，用的都是漢語。所以，“海峽文庫”在出版了魯迅《狂人日記》和蕭紅的《商市街》之后，又將許世旭的《城主與草葉》列為“海峽文庫之六”。我看到，由許世旭先生簽名并附短識送我的這本書的彩色封面上，赫然印著兩行深青色的標簽：

“唯一能用中文創(chuàng)作的外籍博士、作家”

“融入詩人感性和學者理性的散文”

他的學問和功底之高卓，可見一斑。

許世旭，1934 年生于韓國全羅北道的任實郡。這是一座幽靜而美麗的山城，美得無可挑剔。她依托著海拔800 多米的圣壽山，端莊而靜謐。蒼鷺是任實郡的居民最喜歡的鳥。

1954 年，許世旭考入韓國外語大學中文系，學習漢語。1960 年，像一只勤飛的蒼鷺鳥，他飛過大海，留學于中國最大的海島——就讀于臺灣師范大學中文研究所，攻讀中國古典詩。這位能用中文編寫中國文學史的韓國人，一定知道“島”字組成意義是鳥飛落的山。1963 年，許世旭取得文學碩士學位，1968 年取得文學博士學位回國，任教于韓國外語大學中文系及高麗大學中文系，從系主任、院長到教授。因其重大的學術(shù)影響，成為美國加州大學的特約研究員。

1999 年，65 歲的許世旭退休，2000 年被韓國外語大學續(xù)聘為教授。2006 年被首爾網(wǎng)絡大學聘為客座教授。歷任韓國中語中文學會會長、韓國現(xiàn)代文學學會會長、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研究員、中國復旦大學顧問教授。

許世旭自1961 年起用中文創(chuàng)作詩歌及散文，并用兩種文字從事學術(shù)工作。共出版學術(shù)著作及創(chuàng)作、翻譯文學著作等70 多種。

2010 年7 月，許世旭因肝癌去世。

著名作家痖弦曾著專文評述許世旭的文字，說他的詩集《雪花賦》“冰晶透明，令人既欽且羨”，說他的散文集《移動的故鄉(xiāng)》是“詩細胞的溶解”、是“詩情的揮灑”。

許世旭畢竟是個學者，盡管文藝評論界贊譽他是“橫跨中韓兩國文化，見重于兩國文壇”的作家，為了化融詩情，為了展拓文思，為了探覓義理，許世旭從詩走向散文，又從散文走向中國文學史的編纂和研究。

許世旭十分嘆服并極力仿效中國古代文人追求“考據(jù)、義理、辭章”三精的治學原則和闡述方式，以超常的熱情用中韓兩種文字去編纂上、中、下三冊80 萬字的《中國文學史》。其中，下冊以較多的篇幅論述中國的明清小說，所以，海州古城址、花果山、板浦鎮(zhèn)以及贛榆舊城是他向往已久的觀瞻之處。

1991 年，我應邀赴漢城（現(xiàn)在的首爾）講學。講稿共分20 期連載于漢城的《國民日報》；關于《西游記》和《鏡花緣》的講稿分4期。因為關于西游故事和花果山水簾洞的文字借助中國的《永樂大典》最早保存在朝鮮人學習漢語的《樸通事諺解》中，許世旭的海州之行和對花果山勝跡的造訪，使他決心要在《中國文學史》中用醒目的文字表述這些珍貴的遺物、遺跡。他在《三元宮田地碑記》、姚陶《登云臺山記》刻石前駐足流連。在新建的現(xiàn)在看來是十分簡樸的吳承恩紀念館里，年過花甲的許世旭不顧疲勞地站立了兩個小時，詳盡地抄摘資料。他感慨地說：“韓國的古典小說《九云夢》《南征記》以及《春香傳》《沈清傳》與《西游記》《水滸傳》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在很多方面都有清晰的體現(xiàn)?！?/p>

是詩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忘不了詩。許世旭在研究古典小說時，十分注意古典小說中那些凝結(jié)著情節(jié)和哲理的詩詞以及富于韻味和節(jié)律的說唱。他認為這是中韓兩國古典小說所共有的一種文學樣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共有的文學現(xiàn)象。這種樣式深刻地影響著兩國的小說史乃至近現(xiàn)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提到了中國的老舍和韓國的蔡萬植。

詩人許世旭從專攻中國詩、創(chuàng)作中國散文到編纂《中國文學史》，始終用著詩的語言、詩的視角、詩的求索，正如他身上始終保留著的詩人的氣質(zhì)和品格。

在北京，有一座“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集博物館、圖書館、檔案館于一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資料中心；是全世界最大的文學博物館。這里，設有許世旭的專柜，陳列著這位在全世界漢學家的行列中不可或缺的許世旭的紀念文獻以及他的代表著述。許世旭先生送給我的《城主與草野》的中文版在一個十分醒目的位置。

20 年了。我翻開先生贈我的這本散文集。扉頁上，他的俊逸灑脫，清雋昳麗的漢文書法，使我震撼。坦白地說，許世旭的中國書藝，即便是在中國的文學大家中，也是上乘佳品——此話沒有懸念！更非溢美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