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國
誰不對窗情有獨鐘呢?錢鐘書先生說窗比門高級,說來說去不外乎一個意思:門里門外都是瑣碎的生活,不管你喜不喜歡,都要去面對。而窗外則是風(fēng)景,而且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欣賞與否。
記憶里有這樣四扇窗,背景近乎黑白,經(jīng)由歲月的雕琢,葳蕤生光,往往不經(jīng)意地,就在腦海打開。
一
上小學(xué)以前,我很多的時光是在姥娘家度過的。一開始跟姥娘一個房間睡,后來一間狹小的西屋成了我的個人世界。一扇高而小的窗戶,土灰色的木頭窗欞分割出幾道透明,冬天則用紙糊出幾道半透明,所謂窗臺,不過是一塊打磨過的青石板。
每天晚上姥姥哄我睡著后(其實很多時候我在假寐),聽她輕輕吹滅窗臺上的煤油燈,然后厚重的木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睜開眼,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那窗戶透進一點微光。我一方面感激這微光給自己壯膽,一方面又擔(dān)心有什么鬼怪從窗戶進來。就在這矛盾的情緒里,慢慢進入夢鄉(xiāng)。姥娘每每問起我一個人睡害怕不,我都說不害怕。天還不亮,迷迷糊糊里,我聽見大舅擔(dān)水回來,鉤擔(dān)(我們這里一種擔(dān)水的工具,類似扁擔(dān))吱吱呀呀,水桶的把手碰到水桶壁哐啷、哐啷,然后一桶水嘩的一聲倒進水缸,哐啷放下,另一桶又嘩的一聲。接著就是姥娘提著水壺去水缸旁舀水,聲音窸窸窣窣,時斷時續(xù)。我能想象得到她踮著小腳走路的樣子。直到今天,定格在腦海里的都是她九十高齡以后,還顫顫巍巍去水缸旁舀水的模樣。這些在當時,也許僅僅是一個孩子動物性的警覺吧,留在記憶里卻成為一種的恩賜,我借此跟逝者交流,他們的形象永遠鮮活。
不知哪天起,窗臺上突然有一個五分硬幣,五分硬幣在當時極具誘惑力。是姥娘遺忘在這里的?我心神不安地等了一上午,終于在下午沒能忍住,去小賣部把它變成了腹中的糖果。我忐忑等待她的責(zé)問,暗中觀察她的臉色,結(jié)果卻風(fēng)平浪靜。只是過了幾天,窗臺上又有了硬幣,我又如法炮制。就這樣,三、五次之后,我慢慢意識到問題可能不對,終于停了手,姥娘自始至終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我至今搞不太清姥娘的真正用意,作為獎勵,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給我;作為一種教育手段,她應(yīng)該及時制止我并語重心長或者嚴厲地教育我,可她并沒有。她后來活到104歲,無疾而終,在我心里,她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卻是一個真正的智者。她的用意隨著她的去世成為一個謎,連同那扇窗。
二
整個學(xué)生時代,老家的東屋是我跟哥哥的寢室。哥哥在墻上貼滿了他喜歡的明星照,窗臺則成了我的天下。窗臺用水泥細細地抹過,灰而平整。窗戶不大,木頭鑲玻璃制成,兩扇窗對稱,每扇窗有三塊玻璃,透光度已經(jīng)相當好。玻璃真是好東西,想來古人對窗無論多么偏愛,但即使貴到九五之尊,也無福享受這現(xiàn)代發(fā)明。
我三年級時狂熱地喜歡上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的連環(huán)畫。記得全套三國是四十八集,水滸是三十集,我好像都差一本就能湊齊。窗臺成了我的書櫥,分門別類排了好幾摞,小伙伴們每次來都嘖嘖稱贊。看他們羨慕的眼神,我心里那份得意,就像收藏家向人炫耀自己收藏的寶貝。我在每一本的扉頁上都寫上了: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凡是有人想借,我雖然一概應(yīng)允,但千叮嚀萬囑咐,大方又小氣。
初中以后,開始看小說,一開始還是《水滸傳》跟《三國演義》,我今天這性格,多半是那時候看書種下的烙印。慢慢地金庸、梁羽生、瓊瑤……小說貴,已經(jīng)買不起,多數(shù)是借來看。有時碰到大方的,會把一些舊小說送給我,高中時就只能看快餐性質(zhì)的,比如讀者、青年文摘。于是窗臺上的書時高時低,換代很快。
平時在家要幫父母干農(nóng)活,所以最難得是雨天。特別是暑假,連陰雨一來,整個世界都濕漉漉的,連床上的涼席都黏糊糊的,但可以整天整天的不用干活。只穿一條短褲,幾乎赤條地躺在床上,從窗臺上找到那本還沒看完的小說,借著窗戶透進來的濕漉漉的光,慢慢陷進故事里去。小小的玻璃窗,可以讓我直到很晚都不用開燈,要知道,電費也是家里一項不小的開支。李清照說“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fēng)景雨來佳”,我那時是不懂風(fēng)雨之聲的,但總覺得第二句改成“窗前風(fēng)景雨來佳”更準確。每次回想到這些,我都知道,即使年少時我從沒有表達,但心里對這小小的窗戶充滿著感激,由衷地喜歡。
三
老家堂屋的窗戶也不大,兩扇窗之外,在底部多了一橫排固定的玻璃,這就顯得比東屋的要高級。除了采光以外,這是母親的妝臺,也是她的針線笸籮。說是妝臺,其實就立了一面二十平方厘米左右的長方形鏡子,還有幾個夾頭發(fā)的卡子、簪子,最廉價的雪花膏,都放在一個木制的紅色盒子里。
母親是精致、要強的。盡管生活給了她太多的苦與累,但她依然熱愛生活,這體現(xiàn)在她對子女的愛,對家庭的操勞上。年輕時的母親一定也是楚楚動人,也有“對鏡貼花黃”的精心,有過“待曉堂前拜舅姑”的忐忑??上В@些我都只能憑想象。母親沒留下一張年輕時的照片,這成為我心里永遠的痛。這也是我為什么現(xiàn)在特別喜歡拍照的原因。記憶里,窗臺前的母親一頭灰白的短發(fā),在鏡子前麻利地梳理頭發(fā),匆匆地整理衣領(lǐng),讓自己看上去利落而精神。
地里不忙的時候,母親就坐在窗前做針線活,母親繡花在附近幾個村莊都是知名的。那雙被農(nóng)具磨得粗糙,被寒風(fēng)吹得龜裂的雙手,干起針線活來是那么的靈巧。夜里我們都睡了,母親在燈光下繼續(xù)縫縫補補,等著外出行醫(yī)的父親。我想父親沿著漆黑的夜路歸來,看到窗戶透出的橘紅燈光,內(nèi)心一定柔情似水,愛意頓生。
母親走了三年了,不知道父親深夜行醫(yī)歸來,看到黑乎乎冰涼的窗子,會不會也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痛。
四
工作后在一個偏僻的山區(qū)中學(xué)教書。學(xué)校里分給教職工暫住的樓房雖然不大,但對剛畢業(yè)就能住到樓房的我們來說,已經(jīng)相當滿意。窗臺雖然窄而小,放不了什么東西,但窗戶卻是鋁合金鑲了寬大的玻璃,十分通透。我家住二樓,加上樓房又在半山腰,透過窗戶,遠山近水,車輛行人,世界盡收眼底。很多時候,站在窗前,看云卷云舒,觀人來人往,努力想做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卻總是心猿意馬。卞之琳在詩中說: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能寫出這樣的詩,大約也是做不到這個境界吧,還是年輕啊。
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一臺小小的煤爐根本抵御不了夜里的低溫。早上起來,玻璃上開滿了厚厚的窗花,兒子興奮地喊著我跟妻子參觀。他站在椅子上,用嘴哈出一個個圓形的窟窿,用胖嘟嘟的小手在玻璃上寫剛學(xué)會的幾個漢字,然后得意地向我們炫耀,我們的心也融化了。
班主任工作是辛苦的,晚上經(jīng)常要值班到十一點左右,每天值完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整個家屬樓進入了睡夢狀態(tài),遠遠看到自家窗戶里的燈還亮著,那燈光不強,但很堅定的撐開黑夜,知道那是妻子在等我,心里一下暖了。所有勞累頓無,煩擾皆忘,不去想什么榮華富貴,只想守著她,就這樣安靜到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粗茶淡飯都是盛庭華宴,雞毛蒜皮里都有鳥語花香。
結(jié)束語
生活條件越來越好,窗戶也與時俱進。只是,如果沒有生活氣息的熏染,沒有愛的參與,再美觀大氣的窗也只能用來看看外界的風(fēng)景,一塊大玻璃罷了。就好比很多流行歌曲,永遠成不了經(jīng)典。
有生活,窗才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