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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裕亭小說:傳統(tǒng)敘事藝術(shù)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

        2019-11-12 05:40:31李驚濤
        連云港文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鹽河舊事作家

        李驚濤

        中國沿海城市連云港,自古盛產(chǎn)淮鹽,經(jīng)由京杭大運河北上南下西行,喚醒百姓味蕾,成就“舌尖上的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小小說精品系列”推出相裕亭的《鹽河舊事》,不啻為讀書界送上一抔精美的淮鹽,讓閱讀瞬間滋味曼妙,活色生香。

        相裕亭的小說雖然型微,卻有令人不舍的魅力。這一方面緣于他對漢語小說敘述技巧的悟道;另一方面,也得力于他對傳統(tǒng)敘事方式所做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

        事實上,三十年前我編《連云港文學》時,就曾于來稿中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語言筋道,韻味特殊;后來認識了,讀了他更多小說,更是愛不釋手。我和同事張文寶編了他不少小說,甚至一次編發(fā)多篇,如系列小說《小林鄉(xiāng)長到連山》;還時常會忍不住寫信給他,說起編后感。

        記得他有篇寫泛政治年代農(nóng)村放電影不許“四類分子”觀看的故事,說有個地主的后代忍不住,貌似躲在遠處一個廢棄的豬圈里偷窺影幕的反面。即便如此,還是被巡邏的民兵們發(fā)現(xiàn)了,將其抓到村部狠揍了一頓。之后,村里再放電影時,村干部們干脆將村子里的“四類分子”全部關(guān)押起來,待電影散場以后,再放他們回家。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對村干部的那種做法,用了四個字來綰結(jié):“效果很好!”那種近乎黑色的冷幽默,令人忍俊不禁,又備感酸楚,回味悠長。

        當然,給我沖擊更大的是他后來在《鹽河人家》里寫的《天路》。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天路》堪稱驚艷,感覺作家在表達善良與悲憫情懷的同時,顯現(xiàn)了一種驚人的浪漫與創(chuàng)造性想象。小說中“我”的小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姨娘,在妾位辭世;宗族家規(guī)認為她身份卑微,死后不得走正門入殮。而“我”的小叔叔(妾所生)恰是孝子,為讓逝者達成遺愿,用毛竹凌門出院搭建了一條“天路”,讓小奶奶的棺槨越過正門,橫空而出,其場面感天動地。我為相裕亭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場面淚目;這種集慈悲和浪漫于一體的想象,不屬于現(xiàn)實,只能屬于作家的藝術(shù)靈魂,令人掩卷難忘。

        相裕亭的《鹽河舊事》,收入近期創(chuàng)作的52篇作品,均為作家微型小說佳作,正好可以作為作家敘事藝術(shù)的研究樣本。在我的視域里,中國小說有兩個傳統(tǒng),即話本小說和筆記小說。微型小說如果歸脈,當為后者,因為屬于文人寫作。其源,可溯至先秦;其流,當蔚于魏晉。盛唐以降,蒲松齡是集大成者,應(yīng)無異議。然則,相裕亭不囿于傳統(tǒng)敘事技法,矢志于“現(xiàn)代轉(zhuǎn)換”,三十年筆耕不輟,終于為當代微型小說界樹立了地標。

        一、《鹽河舊事》表明,相裕亭對當代微型小說作了格局上的重要突破。他收入小說集的每篇作品,雖然相對獨立,但在不同的“鹽河舊事”中,人物與情節(jié)卻互融互通,構(gòu)成“互文”現(xiàn)象,共同演繹猶如《清明上河圖》般的“浮世繪”。如吳三才、楊鴻泰、沈萬吉、謝成武這些頭面人物,錢三爺、張黑七、沈大少、楊大這些江湖狠角兒,還有太太、姨太、丫鬟、管家和女傭們,以及那些干船賊、做廚子、當吃客的,摸魚、趕海、套鳥、斗羊的,經(jīng)常游走于各篇小說中。他們?nèi)巳擞邪缚苫?,個個有跡可循,舉手投足性格鮮明,言行舉止互相呼應(yīng)。這樣的脈絡(luò),這樣的格局,就不是一般意義的“微型小說”所能擁有,而是相裕亭以清末民初的世代轉(zhuǎn)換為平臺,用創(chuàng)造性想象打造渾然天成的世界。它突破了微型小說單一的時空局限性,使作品之間具備了隨機組合的可能性,從而構(gòu)成了全新的小說景觀,這是相裕亭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對當代微型小說的貢獻之一。

        二、《鹽河舊事》表明,相裕亭“現(xiàn)代轉(zhuǎn)換”的貢獻之二是,讓筆下人物獲至了當代意識應(yīng)有的高度,不僅成為人性淵藪的觀照物,還打通了他們與民族心理的巖層,燭照出集體無意識的影子。例如《忙年》,讓我油然想起魯迅先生的《祝?!贰O榱稚┍霍斔睦蠣敶輾Ь裣<胶?,在生存與死亡的雙重恐懼中凍餒而死,當然深刻;而相裕亭于不動聲色中揭示的吳家大太太的人性冷酷,同樣力透紙背。田嫂在春節(jié)前夕被吳家召去忙年,她竭盡全力,不求工錢,只盼吳家能賞點年貨過年,因為瘸腿丈夫和豁嘴小閨女還在家里忍饑挨餓。臨了,她只被賞了一把干棗兒。這讓她無臉面對家中的丈夫和孩子,羞憤投井自盡。由于作家是在人性最柔弱的地方著力,所以閱讀的代入感更強。同樣死于除夕,有人可能覺得,比起祥林嫂,田嫂貌似脆弱了些。其實不然,她反而是個烈女子。我們都知道,在烏江邊上亭長不是沒勸項羽乘船回江東以圖再起;是項羽自己放棄的。他說,縱使江東父老不棄,我有何面目與他們再見?!他自刎了。田嫂就是項羽。這里,相裕亭將冷峻與浪漫再次融為一體,寫出了貧寒女子田嫂令人動容的性格。無論《史記》中記載的項羽,還是相裕亭在《忙年》中所塑造的田嫂,你都無法否認他們存在的真實性與藝術(shù)價值。田嫂死了。按照福斯特的小說理論,敘述的動力消失了,作品也該結(jié)束了。但是,相裕亭不然,他又寫了一筆:大太太不讓家人去看田嫂入殮,并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不識抬舉!”致死田嫂的吳家大太太用這四個字,在讀者心里又扎一刀。你還會不驚訝于作家的筆力嗎?

        三、《鹽河舊事》表明,相裕亭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并沒拋棄中國傳統(tǒng)小說敘事技法的精髓,而是熔鑄了“工匠精神”,用心雕琢成篇,讓技巧溶解于生活,就像讓水消失于水中。傳統(tǒng)小說中的蓄勢、懸念、誤導和反轉(zhuǎn),他常使用;誤會、巧合、伏筆和照應(yīng),他也不拒絕;寫形與寫神、虛實與對比、敘述與描寫,以及正敘、倒敘、插敘、追敘、補敘、輪敘等敘事手法,他運用得更是嫻熟。但倘使你將這些技巧離析出來,又會覺得是在膠柱鼓瑟,欲辯忘言。因為作家的目的不是讓你看見技法,而是要讓你看見那些富有張力的情節(jié)對人性的深刻揭示(如《威風》中那根頭發(fā)絲所折射出的大東家心理);那些出人意表的反轉(zhuǎn)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如《妙方》中魚市巷曹家老婆子在豪宅里扔出的垃圾中,找到了粗茶淡飯外加青菜蘿卜湯的藥方,竟然治好的“富貴病”);那些揭謎式的布局昭示的生存智慧(如《跑鮮》中家產(chǎn)萬貫的汪福,偽裝成鄉(xiāng)下老農(nóng)進城跑鮮,給大鹽商送些四時八節(jié)的青菜瓜果,感化、誘騙著大鹽商,以謀求生財之道,《打碼頭》中東家利用人們的趨財心理,“私下里”埋砂金設(shè)套兒賺取勞動力);再如《康家戲匣》中的康小米,為贖回祖上的戲匣,他身上僅有800元,竟然在拍賣會上斗膽喊出了3000元的拍賣價。盡管他那一聲呼喊,很快被后面4000元、5000元的叫喊聲所湮沒。但是,在康小米看來,他們康家戲匣,在他康小米這一代,總算是又回來,雖說只有“待拍”時那短短的“幾秒鐘”。這一反常的“占有行為”,讓讀者感到既凄涼又無奈。

        ……

        相裕亭在《鹽河舊事》對傳統(tǒng)敘事藝術(shù)所做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對于當代微型小說的發(fā)展而言,啟示是豐富而有益的。歸根結(jié)底,小說敘事藝術(shù)正因為作家們的苦心孤詣,才貌似行至水窮處,卻是坐看云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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