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的陽光
2019-11-11 15:50:04李少威
南風窗 2019年23期
李少威
那一天，在東莞。
簽名會，幾十米的長隊在等著幾米。他快速走向簽名桌，我跟在他后面，很難追上他。
小個子腳步如風，“seize the day”，幾米一直如此。他總是想，要抓緊時間，說不定哪天就死去了。
他的眼睛已經(jīng)老花，但等著簽名的人們都慨嘆他的年輕。正如他的書，對生命的憂思和對童趣的捕捉，一直矛盾著。
他是內(nèi)向而害羞的。這樣的人往往有更純粹的心靈，少一些雜念。所以，你要他解釋他的書，它們的深刻含義，他似乎一時語塞，停頓了一下就說“我讀給你聽吧”，然后把它朗誦一遍，反正一本書也不過寥寥數(shù)百字。
那聲音達不到播音員的要求，柔軟而有一點哀愁，但你會發(fā)現(xiàn)，他自己讀自己的書，最是合適。
一種不可形容的美，令人屏息。
2018年到2019年，“幾米創(chuàng)作20周年原畫展”首次于大陸、臺灣、香港舉辦跨地聯(lián)展，驀然回首，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玻璃般脆弱的畫家，原來曾與自己有過這樣多的心靈交流。
自卑的小孩
許多沒讀過幾米的書的人們知道幾米，是因為10年前（2009年）的夏俊峰刺殺城管案。
夏俊峰13歲的兒子夏健強擅長畫畫，然而人們發(fā)現(xiàn)，不少畫作的構(gòu)圖、立意，和幾米的作品太像。風聞幾米或要維權(quán)，夏健強的媽媽出來道歉。
“那就是一個小朋友喜歡一個畫家的畫，對著畫出來而已，哪有那么嚴重，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啊?！睅酌渍f，“沒事的。”
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幾米或許想起了他自己的童年？
幾米生于1958年，有一個很傳統(tǒng)的中國名字：廖福彬。他兒時也喜歡畫畫，但并未獲得父母的支持。
有太多的故事告訴人們，畫家落魄，上吊自殺；音樂家落魄，孤病而終。當時的臺灣社會認為，對孩子可以培養(yǎng)藝術(shù)氣質(zhì)，但不能培養(yǎng)創(chuàng)作能力，按部就班地念書是最好的選擇。
幾米的童年一直在自卑中度過，才藝上他比有條件接受專業(yè)訓練的同齡人相差太遠，他畫畫，只是一種心情的表達。初中的時候他參加繪畫比賽，初一拿了第一名，初二第二名，初三第三名，然而這些成績并未告訴他，這是他的天賦。
高中念的是文學班，美育課程都被挪去上英語、數(shù)學了，離畫畫更遠。直到高三下學期，一個同學從醫(yī)學轉(zhuǎn)到文學，因為想考美術(shù)系。
幾米這才知道，噢，原來臺灣也有美術(shù)系。
想上美術(shù)系，須考國畫、書法、水彩和素描，任何一科，幾米都不曾專門學習過，然而他決定：我也要考美術(shù)系。
作決定時，離考試僅剩三四個月。父親幫他找到一位老師幫忙補習素描，每天放學后，幾米就買個饅頭，坐很久的車去老師家。
考試那天，幾米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考試用的石膏像，就是自己天天在老師家對著畫的那一尊，頓時下筆如有神。其它三科全是憑感覺去畫，談不上任何技法，國畫科甚至是臨進考場才借了一支毛筆。
成績出來卻讓人大跌眼鏡：國畫、書法和水彩都挺好，素描最差。
“看啊，考試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
于是，幾米進了中國文化大學美術(shù)系，看上去，夢想破門了。然而他在大二時卻決定放棄繪畫，改讀設(shè)計組?！拔业某潭忍盍耍屯瑢W的落差非常非常大，他們都是從小立志搞創(chuàng)作，經(jīng)過長期專業(yè)訓練的，待在美術(shù)系，讓我越來越自卑。”
而在設(shè)計組，他的成績相當好。
廣告人
幾米畢業(yè)的時候，臺灣的廣告業(yè)正十分繁榮，他順理成章進了廣告行業(yè)，4年一跳槽，跳一次升一次職、漲一次薪，幾米過上了普通的白領(lǐng)生活。
業(yè)余時間，他還是想畫。
去日本出差，幾米看到了許多用個性化的插畫呈現(xiàn)的廣告，他想學。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自己的畫也能刊登出來讓人看，即便是登在廣告上。
“他抓了一把米，往桌子上一撒，拔拉幾下，就跟我娓娓道來，說你不要再寄人籬下了，你1995年開始就會平步青云，獨當一面，你會有一份喜歡的職業(yè)，而且可以做得很長久?！?/blockquote>沒有人教，他就自己亂畫，隨時都拿著一支筆、一本本子，逮住任何看到的東西都畫下來。
他用相當軟綿的臺灣腔說道：“想怎么畫就怎么畫，這反而變成了一件很棒的事情?！?/p>
畫得多了，就希望被人看到、被人關(guān)注，于是就拿出來跟同事們分享?！斑@跟現(xiàn)在人們喜歡在微博上分享自己的東西差不多，等著別人點‘贊。”
某天，有個同事說要把本子借走一個下午。這位同事悄悄將本子送到了《皇冠》雜志的美術(shù)主任手中，說，“我這位朋友很希望能在你們這里發(fā)表作品，能不能給他個機會？”
對方居然說：“好?！?/p>
從那以后，幾米獲得了給雜志、圖書畫插畫的機會，在內(nèi)容需要的地方，配上一些黑白的小圖。他說：“那時候，很多我很景仰的作家，像劉墉、司馬中原、小野的書，都讓我配插畫，所以我畫得很認真，很虔誠?！?/p>
然而拿到稿費他就泄氣了，像一個氣球被快捷地用針戳破，“啵”的一聲。一張圖只有一兩百元新臺幣，太低了。對于收入豐厚的廣告業(yè)者，這樣的潤筆標準，不是可憐，而是可笑。
做畫家，沒活路，幾米打消了做專職畫家的念頭?；厥桩敃r，幾米看到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功利，夢想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并不一定會被堅持。
不過，傳媒業(yè)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個會畫畫的年輕人，許多編輯找他配插圖，機會越來越多，工作量也越來越大。
回憶起來，幾米說這是“被迫在畫”，在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掙扎著畫。這是一種功底的訓練，創(chuàng)作初期，每個人都必須花很多時間不斷去練習，這是無法掙脫的必經(jīng)之路。這種“被迫”，事實上正在幫助幾米完成積累過程，只是當時并不知曉。
在廣告業(yè)工作12年后，幾米人到中年，退意頓生?！案杏X越做越吃力，而且你的心漂得越來越遠。我是如此地痛恨拿著一份策劃案，去和客戶介紹廣告策略、市場營銷設(shè)想，通常情況下，我其實都是在撒謊?！?/p>
然而，畢竟已經(jīng)12年，有自己的辦公室，有自己的下屬，還有一份不錯的薪水，幾米難以抉擇。
那時候流行算命，同事說，“要不你也去算算？”
1993年的一個晚上，雨一直下。幾米情緒沮喪地下班回家，不知不覺走進了臺北松江路的行天宮。那里有一個畫著高挑眉毛的術(shù)師，入夜了，依然有許多人排隊等著算命。幾米鬼使神差地到來，又鬼使神差地排到了隊伍后面。
“他抓了一把米，往桌子上一撒，拔拉幾下，就跟我娓娓道來，說你不要再寄人籬下了，你1995年開始就會平步青云，獨當一面，你會有一份喜歡的職業(yè)，而且可以做得很長久?！?/p>
幾米心花怒放，“天意啊”。
他想到了朱德庸，想到了自己渴望的畫家生活?！半y道我也可以像他那樣，畫很多專欄，有很多工作機會？”
于是，這一年領(lǐng)了年終獎，他怯懦又堅決地對老板說：老子要辭職了。
當年的辭職，看上去是一種夢想激勵之下的慷慨選擇，但回憶起來，幾米說，其實自己是被淘汰的。
在職場，他沒有企圖心，他是如此地不敬業(yè)，他痛恨客戶、討厭下屬、不喜歡老板，事實上這些因素決定了他注定被一個社會所需要的形式所淘汰。
“只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在辭職?！?h3>瀕死者
1994年，這一年，幾米什么也不干，每天等著1995年的到來?！暗侥菚r，我就不一樣了，平步青云，獨當一面……”
焉知，等來的是一陣劇痛。
1995年農(nóng)歷春節(jié)剛過去2周，他被早晨襲來的疼痛叫醒。大腿內(nèi)側(cè)，無法忍受的痛。兩天后痛感消失，卻不能走路了。看醫(yī)生，有的說是坐骨神經(jīng)痛，有的說是骨刺，莫衷一是。中醫(yī)、西醫(yī)、密醫(yī)，3個月里能看的都看過，但劇痛依然周期性發(fā)作，2周正常，2周劇痛。
疼痛讓這個瘦弱的中年人不成人形，朋友們在街上見到他，臉上的表情都是“驚駭”。
5月份的第一周，妻子扶著他去看一個沒有牌照的中醫(yī)，在路上幾乎痛昏過去。他被送進了臺北榮總醫(yī)院，掛了急診，被安排住進了血液科病房。
第二天一早，接受脊椎穿刺。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兩個醫(yī)生站在面前，臉色很不好。其中一人說，廖先生，我們在你骨髓里發(fā)現(xiàn)了很不好的東西?！?/p>
“我是得了癌癥嗎？”看多了瓊瑤小說的幾米，用主人公的語氣問道。
對方點頭。
血癌，幾米崩潰了。
于是，本該“獨當一面”的1995年，幾米卻大部分時間在化療中度過，掉頭發(fā)、浮腫、發(fā)高燒，還要不斷注射各種抗生素。
他說，到后來，自己曾一度瀕死?？吹礁鞣N妖魔鬼怪，還看到了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偶像三毛—一個就在榮總醫(yī)院自殺、有著讓他一直回味的好聽的聲音的女作家。他說，到后來，自己曾一度瀕死。看到各種妖魔鬼怪，還看到了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偶像三毛—一個就在榮總醫(yī)院自殺、有著讓他一直回味的好聽的聲音的女作家。
他掙扎著，收拾東西，說，“我要離開這里?！彼杏X再不離開，自己會死在醫(yī)院。并沒有強烈的求生意志，他只是不想死在這里。
他回家了。家里并不溫暖，經(jīng)歷更為可怕。
“在醫(yī)院有很多人照顧你，發(fā)燒了就有人來打針，痛了有人止痛，回到家里之后這一切都不可能。更可怕的是，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了?！痹诩依铮_始吃素，練氣功，期盼最后一絲希望。
“我成為了一個在死亡陰影之下顫抖著的、茍活著的可憐人?！?h3>重 生
幾米的書，總把最簡單的故事講得很傳奇，或許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本身也相信奇跡？
因為1996年，幾米竟慢慢康復。
某天，來探望他的朋友問道：“要不你重新開始畫畫？”幾米說：“好?！?/p>
再次拿起了紙筆。原來一天能畫5張，現(xiàn)在一天只能畫1張。效率低了，但至少他已重新開始去生活。
他不知道畫得怎樣，朋友看了說：“你現(xiàn)在畫得好棒??！”
幾米想，怎么可能呢？一兩年沒有拿畫筆了，都要生銹了。
或許這就叫蛻變。被死亡擁抱了1年多之后，幾米的畫變了。華麗的畫面不見了，濃墨重彩的意象消失了。紙上，場景空曠，人物渺小，并都毫無表情，但其中蘊藏著一種哲學般的開闊度。
他從電腦里調(diào)出一張當時的畫作。遠處是燈火輝煌的城，近處是蕭瑟枯黃的草，一條小路在草叢蜿蜒，一個沒有勾勒面部的人提著一盞小燈，孤獨地走在夜晚的小路上。那畫里，有一種力量能夠逼近生命本身。
幾米重生了。
“你也出本書吧?！?997年，對這些畫愛不釋手的朋友建議說。
幾米一直很欽佩那些能出書的作者，于是他說：“好?！?/p>
出書的創(chuàng)作者，大多會說，我是因為對理想的追尋，對創(chuàng)作的熱愛，對表達的執(zhí)著。而幾米的理由卻十分悲傷：“我快死了，出本書，將來我的女兒長大也能看到。”
半輩子都夢想出書，最后，竟是因為這種“天殺的理由”。
他回頭去找以前的作品，以便結(jié)集。然而他發(fā)現(xiàn)，那些作品都已無法表達當下的心情。脆弱、敏感而無助，同時有太多話想說，對成年人說。他想，出一本給成年人看的圖畫書吧。這在當時的臺灣，還沒有人做過。
他重新畫。1998年開始，每天非常安靜地坐在窗前一筆一劃地畫。充滿激情的投入，讓對死亡的恐懼漸行漸遠。
這一年書出來了，很多人看。這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元年。
朋友問：“為什么你的書這么憂傷？”
幾米說：“因為我確實很憂傷?！?/p>
天生的內(nèi)向、害羞，加上后天的憂傷，幾米很少遠行。他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但一直“固定上班”。家和工作室相距20分鐘步行路程，他每天這樣往復。他希望生活簡單，不要有任何波動，也少點被打擾。他不習慣面對閃光燈，他會怯生生地從鏡頭下快步逃脫。
大陸有那么多喜歡他的讀者，他卻幾乎不來。2013年他來過一次，還是因為作家楊照的動員。幾米被說動，是因為楊照說，在大陸你能找到你喜歡的讀者。
你喜歡，而不是喜歡你。于是他來了。
然而那憂傷，讓幾米看上去很脆弱。楊照說，“我是把他請動了，但對于怎么把他運過來一直很傷腦筋，擔心‘一不小心他就碎了。”
微笑的魚
幾米的畫面很美，文字也像詩一般。他力求讓文字最直白、最簡潔，寫出來后反復誦讀，尋找一種樂感。
然而憂傷一以貫之。
《森林里的秘密》，講述一個從疾病中慢慢站起來的小女孩，跟著一只毛毛兔體驗天馬行空的美麗生活，然后戛然而止；《微笑的魚》，說一個生活無趣的白領(lǐng)，每天經(jīng)過一個水族箱，“看到了一個非常巨大的寂寞”，其中有一條魚總是對他微笑。
這些故事里，都浸染著幾米的影子。
那個小女孩，抱著一只毛毛兔，像鳥兒一樣站在瘦削的樹枝頂端。那樹枝明顯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幾米說，那就是生命的脆弱。
而那條微笑的魚待在魚缸里的感受，源自幾米住在無菌病房時的經(jīng)歷?！懊刻焯稍谀抢?，有人來看你就拉開窗簾，隔著玻璃揮揮手，微笑一下?！彼f，一個健康的世界和一個患病的空間，無法互相理解。
“幾米”這個開合度很大的名字，后面可以跟著很多意象：寒潭？冰層？愁絲？白發(fā)？然而這些都是潛意識的感受，并非主動的表達，幾米說，“我畫的時候也搞不清楚我想傳達什么”。
“創(chuàng)作就是生活的反映，只是每個創(chuàng)作者用不同的方法去重新看待他的生活，然后呈現(xiàn)給讀者。很多事情當下在做的時候并不明了怎么回事，不曉得讀者是誰，有沒有傳播的對象，只是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的故事要講，所以就一張一張不停地畫?！?/p>
這或許正是幾米作品的動人之處。
那些畫變成了書，全世界都在看，幾米的憂傷就跟著飛到了每個人的心頭。香港作家馬家輝只比幾米小5歲，他也說，自己是“看著幾米的書長大”。
幾米的書看似童真，卻包含著一種長大的力量。
2008年，《微笑的魚》被改編成一部沒有對白只有音樂的9分鐘動畫片，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獲得評審團大獎。幾米認為技術(shù)上沒有可觀之處，但全場2000多個小朋友，給了他最熱烈的掌聲。
《森林里的秘密》，毛毛兔給了許多人說不出的溫暖，但故事結(jié)束得太快，讀者總在問，后來毛毛兔怎么樣了？小女孩怎么樣了？幾米想，是不是應該給毛毛兔一個續(xù)集，于是他在2003年畫出了《謝謝你毛毛兔，這個下午真好玩》，那時非典蔓延，幾米就以瘟疫為背景，塑造了一個空城。城里只有一個老太婆，和一只老去的毛毛兔，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老太婆就是原來的小女孩。
看完，人們更難過了，又再問，毛毛兔還會回來嗎？讀者總希望看到毛毛兔有一個美麗的結(jié)局，但幾米說，不會回來了。
盡管如此，幾米給人更多的仍然是溫暖?！皫酌住边@個開合度很大的名字，本身就像作品一樣總是戛然而止，后面可以跟著很多意象：寒潭？冰層？愁絲？白發(fā)？
而讀者會說，是“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