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十年九旱的黃土塬上，娃娃學(xué)說話時，先說“水”字，會走路時，先學(xué)挑水。

五六歲時，先去麻水泉一壺一壺往家里提;八九歲大的時候，擔(dān)上兩只小木桶，一顛一顛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二十里路上的藍(lán)溝灣去挑。

藍(lán)溝灣因有人能吃的水，四面的陡坡上，蜂巢樣爬滿了人家。

支家莊地勢平坦，有人稱作“小蘭州”，就因缺水，七零八落地散著十來戶人家。莊子下邊有條堿灘溝，下很大很大的雨時，才有流水而過。潺潺聲響不了幾天，氣就又?jǐn)嗔?。溝里有一眼麻水泉，能苦死蛤蟆?/p>

一次，和弟弟去麻水泉挑水，弟弟眨著眼睛說，胡家的尕揣子說從坡上下去到麻水泉13366步，而上來要13701步，問我為什么？

這個步數(shù)準(zhǔn)不準(zhǔn)且不說，看著弟弟渾身上下粘滿了黃土泥巴，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像一個大癩蛤蟆，而我沒有笑，只是搖了搖頭。

弟弟說：“三哥，上坡路太陡，步子邁得?。　?/p>

“水里放屁，把人搗懂了一下?！钡艿苷f這話的時候才六歲，而我八歲。去麻水泉用一個特制的小木桶挑水，這個小木桶父親花費(fèi)了半個月時間箍好的。先是大姐二姐專用，接下來大哥二哥專用，輪到我和弟弟時快成“文物”了。

哥哥姐姐已經(jīng)把小木桶的鐵鉤鉤穿的桶梁磨得明光閃亮的。記憶中，磨出一肩膀的水泡泡，好了，等再磨出一肩膀的水泡泡時，等傷好了，就該換大點的桶子。然后，又要磨出一肩膀的白泡泡……

在塬上，一個人就是聾了瞎了瘸了，只要離不開這個巴掌大的支家莊，就得想著法子找水吃。否則，渴死你。

一半截臺階路氣粗馬吼地爬不上來時，我倆都累得哭一陣子。不是我倆哭了，頭往下溝里一探，比弟弟還小的熊家姊妹倆也鵝行鴨步地去挑，在我倆哭的這段路上，來時她倆還會哭的。

水，苦死人！我們還得去麻水泉挑，挑來的苦水和好水對半摻和一下，讓牛羊喝，和豬食狗食雞食，還用來淘菜刷鍋洗衣服?？嗨戳说囊路拖窨?，剛套在身上硬呱呱的，一出汗衣服上全是堿花花，將就著穿吧。

狗，吃屎呢，就是不吃麻水泉的水和的食。汪汪叫喚著，狗以為用毒藥要它的狗命呢！

黃土塬深處，十里之內(nèi)，就一眼麻水泉。苦得要人的命呢，但畢竟是水??！可能有個事你聽都沒聽過：三伏天，兩個騎馬的人一前一后往支家莊的后山上趕路。后邊的人看到前邊的馬撒了一泡尿，心想自己過去了喝一口壓壓火，誰知前邊的人從馬上翻下來，趴在地上，脖子一伸，一嘴就喝完了。

不知道這事是不是真的有過，但黃土塬上的祖祖輩輩用這個故事教育娃娃要惜疼水。水，就是一個人的命。

有一次，年齡小，好奇，唇干嘴裂，火辣辣的太陽如數(shù)萬根針扎得渾身煙火直冒，比貓挖還急：渴得一口氣快要上不來了，看到清粼粼的麻水泉，我不信這么清不能喝？騙鬼去吧！跪在泉邊上，伸手一小捧，喝了一口，把我苦得一頭栽倒在泉邊上！黑牛哥大聲說：一個屁大點兒的娃，怎么往死里傻呢？就把瘦如螞蚱的我像提一只雞樣整回家，又趕緊挨家挨戶一半勺一半勺地要了一大碗漿水，灌了幾口，人才算緩了過來。

黃連再苦，也許還沒有麻水泉的水苦。

比黃連還苦的麻水泉還要過一個人的命——熊二爺。

熊二爺犟得很，村人說：老犍牛是轉(zhuǎn)世的。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中，黃土塬又遇大旱。早晨，太陽的頭剛探出堡子嶺，整個黃土塬火苗樣撲閃撲閃的。熊二爺照常十里之外要水，左一聲爺爺，右一聲嬸嬸，磨破嘴皮子總算要了一擔(dān)子水。但是看了不少人的臉色，來時兩個肩膀又讓擔(dān)子磨成了“血染的風(fēng)采”。活像《紅燈記》里邊的李玉和，讓鳩山拷打得遍體血淋林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紅的白襯衣上，一肚子的不愉快：“人家窮得要饃饃，你糟熊老頭子要水呢！”

人乏不算乏，心乏人更乏。

一句“糟熊老頭子要水”的話，像一巴掌拍在軟肋上，熊二爺心就更乏了。一個人坐在炕頭上，吧嗒吧嗒的，不像抽煙倒像抽著心思。那個愁眉苦臉的樣子，像天要快塌下來的樣子。

然后，一個人去麻水泉，坐在泉旁，死死地望著泉水。望著望著，用手撫摸著冒出來的水泡泡，像撫摸一個個憨墩墩的娃娃頭。

轉(zhuǎn)眼間，想起要水的一幕幕，無名的火苗在胸中竄了八丈高。頓時，鋒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一把又一把扔進(jìn)泉眼里：泉水不敢往上冒了。

熊二爺心想，既然要水像要一個人的命，我就挖個十丈、二十丈……不信水還這么苦死蛤蟆呢！鞋子一脫，“咵”地一聲，撂在地上，草帽子一拉下來，順手扣在一團(tuán)子紫泥上。犟脾氣上來了，十頭老鍵牛拉不回頭。

挖挖挖，泥湯湯滿溝流;挖挖挖，泥湯湯越來越大。挖挖挖，挖斷了泉王爺?shù)囊桓?，地上流出來的全是血。不知是渴，還是吃驚，熊二爺合不上嘴巴，泉王爺老人家如果惱怒了，就合上坑，把我葬在麻水泉。今日個如果我姓熊的找不到能喝上一口的泉水，我也沒臉回到莊子上。否則，我熊二爺繼續(xù)挖下去，地要挖個洞出來看個究竟。

村上老人說過：欺天的饃饃吃呢，可欺天的話不能隨便說。

一時間，熊二爺像氣瘋了，一塊兒來的黑爸拉都拉不上來，看來牛勁真的來了。說好話，熊二爺?shù)膬芍欢湎褡岓H毛塞住了，半句都聽不進(jìn)去。黑爸知道不妙了，朝莊子上飛一樣奔去。

“你再犟，怎么犟過我泉王爺?！眲x那間，泉王爺惱怒了，猛地聽見，一陣子地雷像碌碡樣從地下轟隆隆地滾過，一口就把熊二爺活活地囫圇吞了下去。

等人來時，看到鞋子和草帽，還有紅泥湯湯中冒出的半截子鐵掀把子，知道已經(jīng)出事了。

熊二爺去世后，陰陽花了七天，說得把熊二爺?shù)幕昶墙谢貋?。否則，娃娃害怕得不敢挑水去了。后來，一到麻水泉，我總是看到流個不停的泉水下邊，像是撲閃撲閃著熊二爺?shù)囊浑p眼睛，哀哀地望著天空。又多么地?zé)o奈。

“唉！咋辦呢？”

麻水泉的水再苦，畢竟是水??！苦慣了的熊二爺，圪蹴在麻水泉里喝了一肚子又一肚子的苦水。

何況十里之內(nèi)連這么苦澀的一眼泉水也很難找到。許多麻雀子大老遠(yuǎn)閃著翅膀，就為了喝上這么一口苦水，小小的身子熱得爆炒麻麥樣咯巴咯巴的，從頭頂忽高忽低地飛過。

風(fēng)，從黃土塬上吹過。

苦苦的麻水泉不停地說著話，可有誰猜得懂它，說著一句一句也想變甜的夢話呢？抬起頭，天空，云，飄來了。轉(zhuǎn)眼間，又飄去了，就是不下一滴雨。

熊二爺去世后，滿莊子再次整得起土冒煙的，家家戶戶開始一眼又一眼地挖水窖：“熊二爺有面子都要不來水，咱們就更難張口了?！?/p>

家里的大門可以不上鎖，但有水的窖口不能不鎖！一碗水，就是一個人的命;一窖水，就是一家子人的命。

在黃土塬上，一碗油不一定能換來一碗水呢。一點不玄乎，連山里的一棵草都心里清楚！細(xì)想，一個人渴得皮破臉腫，一缸油難道能壓住一肚子的肝火嗎？

三姐到出嫁的年齡，哪兒也不嫁，就要嫁到藍(lán)溝灣，心知肚明的事：還不是人家藍(lán)溝灣有一眼汪汪的泉水。

死心塌地離開了麻水泉，隨著生活的變化，更多的山女女離開塬上，只要哪兒有人能吃的水就嫁哪兒。

絕境逢甘霖，天上掉餡餅。

1995年，黃土塬上開始建121雨水集流工程。魔術(shù)般地出現(xiàn)在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地邊上、路邊上。老天爺一發(fā)善心，滿屋頂，滿院子的水點子就會朝一個方向：水泥打制的地奔去。

窖，大多數(shù)筑在自家的院子。比原來的紅泥土筑的窖又大又結(jié)實，像座小水庫，水一直能放到窖口上。水窖做不到的，一旦水從下邊的缸口上來，窖就泡塌了。

吃水，不再去二十里路上的藍(lán)溝灣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了。許多人家買了個水泵，小閘刀一拉，水就嘩啦啦響著，熱熱鬧鬧地跑到了鍋里。

記得老丈人家挖了一個很大的121雨水集流工程的水泥窖，筑得又大又牢又結(jié)實。有人估算了，只要沙蓬岔在，這眼窖從一輩又一輩的手里傳下去。我去的前幾天下了一場幾十年難得一見的透雨，水剛好放到窖口子上，小舅子提著桶子，噗呵呵地笑著，手一伸就能打上水來。

喜悅無處不在。記得我老丈人捋著銀白色的胡子，笑瞇瞇地盤腿坐在炕頭上邊搗罐罐茶邊說：“你姐夫，不知你知道不，別肚子川的王登科有本透天機(jī)（《推背圖》），破四舊的時候沒收了。書上說‘天燈籠，地瓦罐，牛皮響，鐵叫喚……”，“朝朝代代破，就連吃細(xì)糧的也破不出來，嘴上強(qiáng)辯說：天機(jī)不可泄露。這些年變化大得很，現(xiàn)在連睜眼瞎都能破開‘天機(jī)了?！?/p>

“天燈籠就是拉上了電，地瓦罐就是121雨水集流工程，牛皮響就是說打的大鼓，鐵叫喚就說的是騎摩托車！”

不缺水了，塬上的日子蔓了開來。

后來，麻水泉沒人再去掏撈，也就慢慢地閉上了愧疚的眼睛，留下一個大大的坑，像是麻水泉苦澀的眼眶。有一回，羊剛出圈，堿灘溝腦上，放羊娃看到一朵白云從麻水泉上升起來，等升到天上，一拐，朝莊子慢慢飄去。

熊二爺那么犟，誓言重得天打雷劈，魂魄陰陽根本沒叫回去。現(xiàn)在，莊子上有水了，熊二爺終于回村了。

其實，話又說回來，麻水泉的水雖然那么的苦澀，但是摻和著喂出來了不少的力量;騾子喝了照樣犁一百畝山地;老牛拉回來了一整個秋天;喝得羊兒如朵朵白云，從高高的山梁上翻過去了……

2005年6月，我離開黃土塬，去了遙遠(yuǎn)的新疆。

也許麻水泉苦苦地矚望南山，終于等甜水到來：引洮工程。

2014年，塬上人缺水的苦日子終于熬到頭，清粼粼的洮河水引到了家門口。塬上的水事，有了新的傳奇色彩。

洮河水引來的那段日子，塬上發(fā)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深秋了，莊前莊后的一兩棵杏樹傻乎乎地開起來了花。也許聽到漫山遍野的水聲，藏了一夏沒來得及開的花陰差陽錯地跑出來了。幾只羊打開圈門出來，長長地臥在水龍頭下邊，聽水流來的聲音。更讓人驚奇的是海東哥的瞎眼睛亮了，洮河水銀子一樣從灶頭上響下來時。海東哥吃驚地、呆呆地聽著，站了好一陣子，然后，哭了。然后，一個月后，眼睛突然亮了，能到槽頭給毛驢子一背兜一背篼地添草了。后來，下地干活不再把莊稼當(dāng)草鏟掉。

水，洮河水流亮了海東哥的眼睛。家家戶戶水龍頭，一扭，嘩嘩的流水，塬上的人終于臉色展脫了。

那年，父親還健在，讓水折騰了一輩子的他老人家，整天整天地爬在灶頭上，一個勁兒看著水龍頭。有時會看上一整天時間，像是要看出個子丑寅卯來。

進(jìn)門時，我喊了聲：“大！”

父親吃驚地回過頭，笑瞇瞇地告訴我：“水，來了?！薄澳銒寷]能喝上一口，后天是你媽的三年紙。坐紙時，記著要獻(xiàn)上一碗清水，讓嘗嘗甜甜的洮河水?！?/p>

聽莊子上的人說，洮河水引來，家里接上頭一碗水時，父親掛念遠(yuǎn)在新疆的我說，小時候巴掌大的我要去麻水泉上挑水。說在溝坡上，像麻雀娃娃樣閃著翅膀往埂子上挪水桶，就是上不來。

看著看著，他的心碎了。

我在塬上，一挑水30多年。30多年都能挑來一座水庫了。現(xiàn)在，這么甜甜的水來了，人在千里之外喝不上一口。

一想起，父親就不停地流眼淚。

其實，為了洮河水流到苦旱的黃土塬上，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洮河工程破土動工，我的大伯、父親、三叔都背上一袋子炒面去了引洮工地，也甩開膀子大干過一場呢。那陣子，人，餓得心慌意亂。但為了一口水，人，一下子就能來力氣。

看著甜甜的水跑到鍋里，跑到盆盆罐罐里，跑到牲口的食槽里。麻雀子“轟”地一聲，從墻頭上翻下來，扇著翅膀擠著擠著，過一口一口水癮，那個的歡呀！

有了甜甜的水，古老的村莊有了金子銀子的響聲。一路子水進(jìn)村穿莊，誰家的日子也有了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