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華人》雜志披露了一個不幸的事實:在美國的華人很多,且不乏出類拔萃的人物,但不能形成強大的勢力,到國家權(quán)力的高處就很少能聽到華人的聲音。原因就在于不抱團兒,相互拆臺,比不過日本人和猶太人。甚至也比不過人數(shù)不多的南朝鮮移民,連他們也懂得在紐約的蔬菜市場上相互扶持。而華人,竟可以勾結(jié)黑人搶自己同胞的銀行或商店……嗚呼!難怪美國人認(rèn)為:對付一個中國人比對付一個日本人要因難得多,不論搞科學(xué)還是經(jīng)商,中國人的才智和毅力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對付一群中國人卻要比對付一群日本人容易得多了。因為中國人自己就會打得焦頭爛額,你只要在旁邊坐收漁利就行!
——引自報告文學(xué)《鋼鐵公司》
一
機場播音員再次催促乘客登機,馬弟元還在跟送行的朋友侃侃而談。他的夫人布天雋,早就想打斷他的話,告訴他該跟朋友告別了。她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因為這是在美國,不是在國內(nèi),更不是在她的七二七研究所。在研究所里馬弟元是她的下級,在家里丈夫是她的助手,在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她習(xí)慣于主宰的地位。她這次應(yīng)波爾公司之邀,來美二十天,與波爾公司的同行合作完成了一個研究課題。同時還充分利用波爾公司的先進實驗設(shè)備,為自己在國內(nèi)的研究項目取證了大量數(shù)據(jù)。她是有準(zhǔn)備的,是帶著大量需要驗證的題目和設(shè)想來的,這也是她答應(yīng)同美國人合作的一個先決條件。就像一頭餓牛闖進了一塊肥美的草地,來一次不容易,不吃個大飽怎肯干休!二十天來她只記得自己獲得了哪些成果,不記得睡過幾天覺。波爾實驗大樓的鑰匙裝在她口袋里,大樓里晝夜燈光通明。美國同行似乎沒有看見她出過實驗室,但她的臉上沒有倦容,身體也沒有熬垮。這個工作起來像龍巻風(fēng)一樣的女人,身上是不是藏有什么秘密武器?合作的課題完成了,自已帶來的任務(wù)也完成了,而且有不少意外的收獲,布天雋懷著輕松愉快的心情來到舊金山,同丈夫一起回國。馬弟元作為中國科技交流總局特聘高級顧問,在美國已經(jīng)呆了三年啦。正巧趕上他的任期已滿,便陪著夫人在舊金山游玩了兩天,今天一同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機途經(jīng)日本回國,回七二七所繼續(xù)當(dāng)他的高級工程師并兼第三研究室主任。他甚至比布天雋更高興,更得意,一副功德圓滿、問心無愧、勝利凱旋的神態(tài)。幾十年來,凡有她在的場合,他都自動做配角,何曾有過這樣的神態(tài)?這般自信,這般矜持自重,男人的威嚴(yán)和風(fēng)度十足。布天雋真的成了他的家屬,有時連話也插不上。那些美國朋友恭維他,跟他開親熱的玩笑。馬弟元的英語講得十分地道,他們不時地爆出開心的笑聲。而且他還像一個好丈夫那樣,經(jīng)常照應(yīng)和關(guān)心一下自己的夫人,不讓她感到冷落。他的變化讓布天雋覺得驚奇、新鮮。這個白面長身、豐儀成重的男人,真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敦厚、善良、溫順的丈夫嗎?她年輕的時候曾幻想找一個奇?zhèn)サ恼煞?,后來碰上這樣一個溫柔的男人也很滿意。不知道現(xiàn)在的他有什么可值得驕傲呢?不錯,他為國家科技交流總局節(jié)省了大量的外匯,卻買回了不少當(dāng)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shù)和第一流的設(shè)備,他也獲得了許多技術(shù)信息。這有什么奇怪呢,他不是外行,也不是“二把刀”,是地地道道的高級工程師,不然國家為什么把他從研究所借調(diào)出來,派到美國當(dāng)“科技大使”!不,馬弟元不是這種淺薄的人,不會有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再說三年來他放棄了自己的研究,就他個人來說也許是失大于得……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的性情發(fā)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呢?
布天雋對丈夫的變化說不清是喜,還是憂?也許有喜也有不安。他們分別三年,在異國他鄉(xiāng)歡會的這幾個日日夜夜,他激情如火,比年輕的時候更加勇壯。恩愛強烈,似乎要把三年的損失全撈回來,使布天雋感到一種新的刺激和滿足,枕席之上哪有女人會喜歡膽小鬼和假男人?她很高興地把這種現(xiàn)象理解成是“久別勝新婚”。即使在社交場合,一個氣派不俗的偉男人,總比一個萎萎縮縮的小丈夫更能滿足女人心理上的虛榮心。這也許就是心理學(xué)家所稱謂的“女性臣服思想”。遺憾的是任何理論都有其局限性,世間萬物總有意外,盡管布天雋也是女性,甚至可以說是位優(yōu)秀的女性,從外表看更具有不容忽視的女性魅力——清靈秀逸的面容,好像是與生俱來,血統(tǒng)里就有的高貴氣質(zhì),嫻雅大方的舉止??墒撬龑δ行詤s沒有那種“臣服思想”,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丈夫的附庸,相反的倒習(xí)慣于站在主導(dǎo)的位置上。不知是由于她的染色體和遺傳基因不同一般呢?還是因為她事業(yè)上的成功造就了這種特殊的個性?她從小到大,似乎從未當(dāng)過老百姓,上學(xué)當(dāng)班主席,剛參加工作時當(dāng)課題組長,以后當(dāng)研究室主任、總工程師。她之所以對丈夫身上的變化感到不自在,并不單單是因為自己有著這樣一番經(jīng)歷,身份和地位都高于男人,還有純粹是夫妻感情上很微妙又難以說出口的原因……
看吧,馬弟元終于意識到該上飛機了,他開始與美國人告別。同男人們只是握握手,頂多是握得用力一些,告別的套話說得更誠懇更生動一些。跟那兩個漂亮的白女人倒是又擁抱,又貼面……在這一瞬間,布天雋明白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原因了。丈夫在跟美國人交談時的眼神和語氣過分熱烈和隨便,使她不舒服,送行的人中如果沒有女人,她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但丈夫在跟外國女人擁抱時,是那樣自然,灑脫,可見他是經(jīng)常跟女人行這種親熱的大禮。布天雋感到心里有蟲子在爬,這難道就是忌妒嗎? 她怎能信不過自己老實巴交的丈夫,生出這種俗念?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婆,一位經(jīng)常出國、在同行中享有很高聲譽的學(xué)者,怎會如此守舊、心胸狹窄?這跟她的性格不相符,她同丈夫之間,從未產(chǎn)生過這樣的感情誤會,她感到臉紅心跳。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她主動上前跟美國朋友握手告別。美國這塊水土真是奇怪,在這兒生活一段時間,人就變了,不知是變得不像自己了,還是變得更像自己了?
舊金山機場的主樓活像個巨大的螃蟹,中央大廳是蟹売,五花三層,色彩紛呈,分別是商場、餐廳、書店、報刊亭、咖啡館等等。而一只蟹爪就是一個候機室,伸向停機坪,通過引橋與機艙相連,馬弟元夫婦可算是最后兩個登機的了,他們站在機艙門口不覺又回頭望了一眼候機大樓,那幾位美國朋友還站在玻璃窗前朝他們揮手。馬弟元也揮動著他的長臂,頻頻致意:再見了,朋友!再見了,美國!
他們懷著愉快的,然而也是復(fù)雜的心情,走進機艙,去尋找自己的座位。
二
所有現(xiàn)代科學(xué)技術(shù)都是無情的。因為任何發(fā)明創(chuàng)造,總是智慧的產(chǎn)物,而不是人類感情的伸延??此讫嬋淮笪锏牟ㄒ羝咚钠呖蜋C,脫離跑道以后如同一顆彈丸,在空間畫了個大問號,眨眼間就鉆進了太平洋的云空,簡直來不及再看一眼美國的土地,來不及跟舊金山告別。坐飛機就是這樣,不管經(jīng)過怎樣熱烈的纏綿的、長時間的、淋漓盡致的告別,坐進機艙,系上安全帶,被彈射到高空以后,仍舊覺得像沒有告別。雖然理智上認(rèn)為不可能出事,但心里總有一種不安全感,要是萬里有個一呢!聽天由命的、莫名其妙的緊張感驅(qū)散了其他的情緒,沒著沒落的心里想不起哭,也想不起笑,木呆呆地就騰云駕霧了。
布天雋的臉還是對著舷窗,其實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團團一塊塊的白云,像棉花糖一樣,在機翼下粘粘糊糊地糾纏不休。最能猜度妻子心思的馬弟元,今天卻像俗話說的——掉進了萬里云霧之中,摸不著頭緒!其實他們兩個心里都有點緊張,但誰也不想說破。分開來說,不論丈夫或妻子都是經(jīng)常坐飛機的,并不特別害怕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的事情。因為夫妻中有一個人是在地面上,腳踏實地的絕對安全。如今夫妻雙雙升空,那情況就不ー樣了,萬ー發(fā)生什么事故就是人毀家破,只丟下一個孩子。按理說一對愛人雙雙遇難,不是比死一個留一個更符合戀人的心愿嗎?使伉儷之情更具浪漫色彩嗎?我們中國人愛得深沉,也比較實際。不出事故是再好不過,如果真的是大劫難逃,最好也不要那么干凈利索,還是留下一個為好。雖然難受,卻可以維持家庭,照顧孩子,延續(xù)生命和事業(yè)……這些念頭也像機翼下的云團,從播音員講解應(yīng)急措施和系安全帶開始,就在馬弟元和布天雋的腦子里糾纏,忽而飄走,忽而閃回。有這種想法是很不吉祥的,因此誰也不愿說出來,只好悶在肚里。若是一對農(nóng)民碰到這種情況,就可以用土辦法化兇為吉,把不吉祥的念頭說破,不吉祥就不存在了,心頭的陰影自然會消散。可他們是一對學(xué)者,高級工程師,是從來不迷信的。一旦被迷信的念頭纏上就更苦,越悶著疑心越重,想象就越活躍。
“對女人只能去愛、照顧和崇拜,千萬不要打算去理解她們,那是辦不到的?!边@是誰的話?馬弟元想不起來了,暗自苦笑,他把妻子的悶悶不樂想到別處去了。剛到舊金山的時候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兩個人簡直像在海外度蜜月,今天卻無緣無故又犯怪牌氣了。她難道會妒忌自己丈夫在美國取得的成就?一點面子不給他留,要求他像在國內(nèi)一樣,老是以她的助手的面目出現(xiàn)在人前?這是他辦不到的,至少在美國是這樣。三年來他的工作成就嬴得了美國人的尊敬,證明他離開夫人仍然是個優(yōu)秀的工程師,照樣能夠打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天下。他的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在美國朋友面前,他也為有布天雋這樣的妻子感到驕傲。她為什么就不以他而自豪,老是以自我為中心呢?這真是沒氣找氣生,放著快樂不享,自找不痛快。馬弟元很欣賞美國人的性格,自尊自信,尊重每個人的“隱私權(quán)”。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松散的,省去了許多麻煩。即使是夫妻間,也有相對的獨立性,鼓勵競爭。何必老是“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作連理枝”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又有什么好處?他應(yīng)該有自己的名字,不能總是滿足于“布天雋的丈夫”這個稱號!
黑人侍者推著飲料車過來了,馬弟元扭過臉去,悄聲問夫人:“你喝點什么?”
謝天謝地,夫人把臉轉(zhuǎn)過來了:“啤酒?!?/p>
她平時都不喝酒,怎么在飛機上倒想起喝酒來了?馬弟元不敢招惹她,掏出一美元為她買了一聽啤酒,自己要了一杯桔子水。泛美航空公司的飲食不如中國民航,酒類要另外花錢。布天雋甚至都沒有讓讓丈夫,自己一口一口,不緊不慢地把一聽啤酒喝光了。然后將頭靠在椅背上,輕輕合住眼。馬弟元趕緊撳動開關(guān),幫她把座位的靠背放低,又從機艙上部的盒子里拿出毛毯搭在夫人的身上。他做這一切是那樣輕巧熟練,溫柔體貼,讓后面的外國女人看得直眼饞,難怪有些美國姑娘,拼命想嫁一個中國丈夫。馬弟元知道夫人喜愛音樂,而音樂又能滋補和撫慰精神,調(diào)理肝心脾胃,就花錢租來兩副立體聲耳機,先遞給布天雋一副。
“聽著音樂休息一會兒,等吃過飯再睡?!?/p>
“我有點累,頭也發(fā)沉?!辈继祀h戴上耳機。
“誰叫你喝酒的,而且像賭氣一樣大口往下灌!”這只是馬弟元心里的聲音,并未說出口。他幫著夫人把耳機上的插頭捅進扶手底下的插座里。立刻有一股輕柔的風(fēng),從布天雋的兩耳吹進,一直刮到她的心田。舒緩典雅的節(jié)奏,優(yōu)美纖細的旋律,這般清新,這般輝煌,好風(fēng)如水柔撫著她的大腦、她的全身。她周圍好像有一層層輕紗般的白霧,把她托了起來,她的身子在薄霧中飄游……
這是誰的曲子?這樣熟悉卻又叫不出它的名字。甜美中帶著淡淡的哀傷,清妙秀遠的境界里藏著一顆深寓慨嘆的靈魂——是死怨?是離愁?是對生命的眷戀?是感慨永遠也猜不透的生命之謎?羊羔引頸呼喚黎明,陽光趕走了暴風(fēng)雨,印地安人跳著神秘的舞蹈,東方人高誦“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舊金山瘋狂的燈火,愛因斯坦蓬亂的胡子,苦和甜來自外界,堅強則來自內(nèi)心……白霧越來越濃,在天地間漫溢開來,包裹了飛機,充塞著機艙。而樂聲則越來越輕,像一葉小舟,載著她的意識融入濃霧之中。
三
這是什么地方?沒有綠色,沒有水。遠處是煙塵滾滾的沙漠,近處是一座座光禿禿的大山,巉巖巨石,崢嶸險惡,山頭山腰、石尖石棱上都擠滿了人。大家都搶著通過一條羊腸小道,但沒有人爭吵,人們都挺和氣,臉上笑嘻嘻的。誰要不小心滑下去,就不是粉身碎骨的問題了,而是墜入無限的空間,逐漸化為塵埃,變成氣體。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感到駭怕,大家都有說有笑,似乎在歡慶什么節(jié)日。
布天雋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父親,這位在四十八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的揚子江煉鐵廠總工程師,比她還要年輕。她不感到驚奇,也不覺得特別興奮,父女間好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淡漠。她走過去打招呼:“爸爸,你不是死了嗎?我怎么還會在這兒看到你?”
“傻丫頭,生是短促的,有限的,只有死才是無限的,永恒的。我們就應(yīng)該在這兒相會,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還記得你死的那天的情景。媽媽領(lǐng)我到醫(yī)院跟你見最后一面,你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不能動了。其實肺結(jié)核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在當(dāng)時卻是不能治的絕癥。我的個頭正好跟病房的小桌一般高,看見媽媽坐在你身邊掉淚,不知為什么我的牙就癢了。拾起腳跟用牙狠勁咬桌子邊,在面上留下一串小牙印,我也許想把那臺小桌子撕爛了。你沖我搖頭,其實頭沒有動,但我心里明白了。你的嘴唇也在動,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可我也知道你要說什么話了,你是說那桌子太臟,叫我不要啃它?!?/p>
“你們兄弟姐妹十一個,就數(shù)你鬼聰明。要不媽媽怎么會一直跟著你!”
“你死后可把媽媽苦壞了,拉著我到處求人,給工廠的老板送禮。不是向人家陪笑臉,而是哭哭啼啼哀告,請求不要解雇媽媽。以后多虧你的幾位老同學(xué)捐贈了點錢,供哥哥上學(xué)。我十一歲小學(xué)畢業(yè); 媽媽沒錢供我上中學(xué)。卻叫我到一所女子職業(yè)學(xué)校里去燒茶爐……”
父女兩個邊說邊擠上羊腸道。布天雋又接二連三地看見許多她熟識的人,大家見面只是點點頭,并不打問對方是為了什么事情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好像人人心里都藏著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又像人類本身無任何秘密可藏,大家都是來去匆匆的過客,彼此跟隨,彼此模仿,相互間沒有興趣,也引不起好奇心。
這不是沈瑤嗎? 她的頂頭上司——七二七研究所的所長兼黨委書記,那張白晢的娃娃臉,堆著謙虛誠懇的笑紋。不知為什么,布天雋就是不喜歡這個人,尤其討厭他的笑,太殘,太陰。布天雋扭過臉去,裝做沒有看見他。倒霉,這下和另一個她不愿見到的人的目光相遇了,想躲也躲不開,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
“李校長,您好!”
李校長是個兇狠霸道的黃臉婆:“布天雋,茶爐怎么冰涼? 你又躲起來去做算術(shù)題了?”
布天雋挨打已經(jīng)成習(xí)慣了,乖乖地把雙手伸出來,她心里卻一點也不緊張:“打吧,累死你個黃臉婆也打不疼我!”她在手掌上涂了糖膠,然后粘上一層砂子,再用煤灰把手掌弄臟。燒爐的小工,手還會干凈得了嗎?校長看不出她的計謀,板子再打到手上就不疼了。
李校長的臉忽然變成了長沙教會女子中學(xué)的李老師的臉,她是布天雋最崇敬、終身感激的老師:“布天雋,不要害怕。我看你用滑石猴在地上做的算術(shù)很有意思,你喜歡算術(shù)嗎?”
“我喜歡,我還會做麥芽糖、多彩鏡等好多試驗?!?/p>
“你跟我去上學(xué)吧,我教給你更深奧、更有趣的數(shù)學(xué)?!?/p>
“媽媽沒有錢供我上中學(xué)?!?/p>
“沒關(guān)系,你只要能在班里考上前三名,就享受助學(xué)金,免交學(xué)費?!?/p>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總是考第一的?!?/p>
“數(shù)學(xué)最容易訓(xùn)練人的頭腦。我每上一堂數(shù)學(xué)課總是留出十分鐘,讓學(xué)生們做一百道算術(shù)題。能全部做完的就是天才,即使做不完也是一種通向天才的訓(xùn)練?!崩罾蠋煆目诖锾统鲆恢сU筆和一張八開紙的大卷子,“這上面就有一百道題,是最容易的。我掐著表,你用十分鐘能做完一半,就錄取你?!?/p>
布天雋接過卷子,拿眼大概掃了一遍,蹲在地上,就著茶房的小板凳演算起來。直到李老師宣布時間到,她還沒有停筆,又過了三分鐘,她終于把一百道題都做完了。
當(dāng)初要是沒有李老師,哪有現(xiàn)在的布天雋!她迎著老師緊跑幾步,要痛痛快快地說一番思念的話和感激的話。不料她身子發(fā)飄,雙腿卻像被石頭絆住一祥。她一著急,身體失重,險些被掉下羊腸小道。多虧左邊有媽媽拉住了她的胳膊,右邊有女兒珊珊擋住了她的身子。咦,她們是什么時候來到自己身邊的?老馬呢?怎么都看見了,唯獨不見他?他老是慢騰騰地跟不上趟。她問女兒:“你爸爸呢?”
“他在下邊沒上來?!鄙荷河檬忠恢盖懊妫瑑缮街g架著一座橋,從橋上垂下一個滑梯?;菘床坏奖M頭,幾百米以下被云霧遮住了。只有人站在橋上張望,卻沒有人敢坐滑梯,這比萬丈深淵更讓人恐怖!
他是我丈夫,我應(yīng)該下去找找他。下面是個不可知的世界,即使是地獄,也應(yīng)該見識一下。大家都擠在這山上,雖然沒有憂愁,沒有矛盾,但也沒有真正的快樂。死人和活人在一塊,好人和壞人都堆著一模一樣的笑臉,大家都沒有事干,你擠我,我擠你……布天雋心里想著,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登上了大橋,順著滑梯往下看,強烈的暈眩使她倒抽一口涼氣。她心里駭怕,卻也沒有再猶豫,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后面猛地一推,她頭朝下跌進了滑梯。她不是滑,而是像球一樣翻騰滾動。劇烈地撞擊,流星般墜落,她感到自己腦漿迸裂,但后悔已來不及,呼喊也來不及,連感受痛苦都來不及了。
……
四
“天雋,醒醒,吃飯了?!?/p>
布天雋猛然睜開眼,卻不知身在何處,是生是死?她渾身透濕,明明自己都能聽得見心跳聲,脈搏卻好像已經(jīng)停止,憋得喘不上氣來。大腦還被惡夢糾纏著。
機艙里已經(jīng)黑下來了,銀幕上放映著英語電影。
馬弟元替她把耳機摘下來,又幫她把座位的靠背扶正。眼前的小桌上放著一盤花色不少、也稱得上是頗為精美的晚餐,布天雋先喝了口咖啡,鎮(zhèn)定一下精神。雖然沒有食欲,也強迫自己往下吞,肚里有食就可以穩(wěn)住情緒,抵擋恐懼的襲擊。平時當(dāng)她遇到特別高興或特別煩惱的事情,樂極而惑,心情郁悶,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就極想和父母以及像李惠瀾老師這些自己欽敬的人談?wù)勑模麄兌己茈y來入夢。如今在萬米以上的高空,人類的各種欲念和界限都打亂了,淡化了,甚至?xí)簳r放棄了。大家擠在一個高速飛行的金屬売子里,“同機共濟”,遠離嘈雜的塵世,超脫了時間和空間,怎么倒做起可怕的怪夢來了?
“啊,上帝!”——女人的尖叫聲刺激布天雋抬起頭來,溝壑里躺著一具男人的尸體。
她在飛機上從沒看過真正有味道的好電影,多是熱熱鬧鬧的科幻片、武打片,要不就是故弄玄虛的偵探、兇殺。她對此興趣不大,任務(wù)壓力大或心情平靜時,寧肯借著看書、做筆記、聽音樂和思考自己感興趣的科研題目,來打發(fā)漫長的飛行時間。今天情緒反常,正好借電影轉(zhuǎn)移自己的思想。馬弟元正看得入神,她問:“什么片子?”
“《The Draughtsman’s Contract》,很有意思,不同于一般的偵探片。開玩笑,談情說愛,耍陰謀詭計,提供視覺刺激,又是智力享受。尤其是人物對白,十分精彩,充滿機智幽默,奇想幻覺和雙關(guān)語?!彼吡ο胍鸱蛉说呐d趣,讓她開開心。一般的旅游,在回家的時候都是最愉快的,何況他們是夫妻同行,一個久居國外三年,一個滿載而歸,為什么不高高興興享受歸途上的歡樂呢?
布天雋放下刀叉,丈夫趕緊把盤子送走,并為她捎回一杯熱咖啡,提提神,化食消氣。馬弟元見夫人果真對電影有了點興趣,就主動為她介紹前面的劇情——
“剛才死的那個男人叫赫伯特,他是英國的一個財主,家境富殷,土地很多。這大概是英國王政復(fù)辟時期的故事??炜矗@個納維爾就是男主人公,他是畫家,頭腦冷靜,技藝精湛,卻又是浪蕩鬼。這個半老徐娘是赫伯特的夫人,她跟畫家訂了個荒唐的合同:在赫伯特外出期間,畫十二幅反映他們莊園美麗風(fēng)景的畫,作為報酬,赫伯特夫人不僅免費供給納維爾膳宿,而且還可以跟他同床共枕……”
“他們真編得出來!這個年輕女人是誰?”
“她叫莎利,是赫伯特夫婦的獨生女兒,也是唯一的財產(chǎn)繼承人,但是至今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身后的男人是她丈夫,名叫塔爾曼,早就想把岳父的莊園搞到手,正為自己沒孩子而苦惱。倘若畫家再使岳母生下一個孩子,那就麻煩了。因此他仇恨畫家……看,又出來一個陰險的家伙,此人名叫諾伊斯,是赫伯特莊園的總管家,以前還是赫伯特夫人的未婚夫,是赫伯特的密友,現(xiàn)在則盼著赫伯特快死!這一秘密又被納維爾發(fā)現(xiàn)了,因此在這位驕橫自信的畫家周圍布滿了陰謀。莎利曾提醒過他,在他畫的每一幅畫上,都有一件已經(jīng)外出的赫伯特身上的衣物,她提出可以保護畫家,但要和他達成一項類似她母親的交易。因為她丈夫不能使她懷孕……看出頭緒來了吧?”
布天雋已經(jīng)被吸引住了。她喜歡高智力的活動,而這部影片整個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難題謎語,對話中特有的潛臺詞充滿隱語暗示,微妙的細節(jié),錯綜復(fù)雜的陰謀設(shè)想,簡直是一場智力測驗,金燦燦的陽光透出威脅的力量,一幢幢陰影活像是陰險的神秘黑火,再加上一幅幅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畫,這樣的影片會引起各種觀眾的興趣,不論是搞科學(xué)的、愛好藝術(shù)的、研究歷史的和喜歡神秘與探險的。
影片進入高潮,諾伊斯害怕自己被指控是殺害赫伯特的兇手,便用那份能證實通奸罪的合同威脅赫伯特夫人,想拿合同換取她的保護和出售十二幅畫所得到的金錢。十二幅畫終于賣給了塔爾曼,于是總管又去挑唆塔爾曼,說這些畫能說明他妻子同畫家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莎利也不示弱,指出這些畫同樣證明她丈夫?qū)詹丶仪f園有企圖,并告訴塔爾曼,納維爾對赫伯特的死因是知道的。秋天,納維爾又回到莊園,想畫第十三幅畫——發(fā)現(xiàn)赫伯特死尸的地方。赫伯特夫人和她的女兒都向他承認(rèn),她們并不愛他,只是想利用他獲得一個能繼承財產(chǎn)的后裔。當(dāng)晚,塔爾曼等人把畫家的眼晴刺瞎,最后還是把他殺死了!
駭世驚俗,這無疑是把惡夢變成了真實的畫面。布天雋不僅沒有擺脫舊的夢魔,心里又罩上新的暗影: 產(chǎn)生這場悲劇的原因并不單是為了金錢,那畫家圖的是什么呢?他是那樣高傲自大,跳來蹦去,以自我為中心,卻又是文質(zhì)彬彬,異常天真,最后卷進別人的陰謀之中,送掉了性命。他的功勞就在于赤裸裸地撕開了生活華麗的外表,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后面的殘酷事實:貪婪、毒辣、欺騙和殺氣騰騰。人世間彬彬有禮的外表之所以必不可少,正由于它能掩蓋人們的自私和丑惡……
機艙里安靜下來,大部分乘客已經(jīng)入睡。飛機十分平穩(wěn),只能聽到一點極輕微的沙沙聲,像利剪在裁鉸云彩,像夜神親吻機頭,像清風(fēng)在推動這鋼鐵的搖籃,為會享受的文明人唱著催眠曲兒。這多像神話中的世界,多像科幻電影中航行在宇宙太空的一艘飛船。
布天雋不敢再合眼,合上眼恐怕也睡不著。無論丈夫怎樣想跟她說話,想逗她開心,她卻一點談興也沒有。起身打開頭頂上的電燈,翻開隨身帶著的一本英文書,她只有靠現(xiàn)代科學(xué)知識,才能恢復(fù)自己的理智和自信。
馬弟元悄悄地勸她:“早點睡吧,明天回到家事情就多了?!?/p>
“你先睡,我再看一會兒書?!?/p>
“什么書?”
“ CELLULAR RADIO,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天津市電話局,幫他們搞可視電話?!?/p>
“工作!工作!誰要找了一個事業(yè)心太強的女人做老婆,誰這一輩子的生活就算被葬送了。”馬弟元一時肝火上升,卻還不敢說出聲。只有自己先閉上眼睛,不多久就發(fā)出輕輕的鼾聲,似乎是用鼾聲來向夫人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