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星
梅子來外婆家的第二天就懊悔了——倒不是懊悔來外婆家,而是因為帶了只貓。記得當初要來的時候,媽媽就說了,不要帶貓去。梅子執(zhí)意要帶上,說要是不允許的話,她就不去外婆家了。媽媽故意虎起臉:“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外婆老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你心里,她還不如一只貓重要?”梅子腦袋一歪,笑了:“不是的,我怕我不在,你白天又不在家,沒人照顧貓?!眿寢屖罴倮镆獮閷W生補課,去不了外婆家。媽媽一聽梅子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又禁不住梅子的軟磨硬泡,終于答應了。就這樣,梅子帶著她們家的貓,來到了外婆家。
一路上,梅子把貓關在一個粉紅色的輕巧籠子里。到了外婆家,梅子怕貓悶壞了,迫不及待地想把籠子打開。外婆制止說:“別,這貓人生地不熟的,會不會亂跑?”梅子說:“不會,這貓可聽話了,叫它一聲‘三塊,它就回來了?!泵纷诱f到“三塊”的時候,籠子里的貓仿佛聽懂了一般,“喵嗚”叫了一聲。梅子有些自得:“外婆您看,我說得不錯吧?”
外婆像是琢磨著:“‘三快,這不是《珍珠塔》里面一個丫頭的名字嗎?怎么給貓起了這么個名字?”梅子指著貓說道:“這貓身上有黑的一塊,白的一塊,黃的一塊,因此叫‘三塊?!蓖馄呕腥淮笪颍骸班?,難怪呢。這個名字我猜肯定是你起的?!泵纷有χ磫枺骸巴馄旁趺床碌降??”外婆笑道:“這么個古靈精怪的名字,除了你,誰還起得出?”說完,祖孫倆笑作一團。
笑完了,梅子不由得說:“外婆,您真有意思。媽媽老是說外婆您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就覺得外婆一個人肯定很沒勁。”外婆笑了:“回頭你可要好好跟你媽媽說說,外婆是怎么過的,叫她不要瞎擔心?!?/p>
三塊到底是只貓,無論怎么聽話,也有淘氣的時候。梅子在外婆家這幾日,早有對門的一戶人家找上門了,本想問外婆是誰家的貓,把他們家的魚干偷吃了。聽梅子說她外婆不在,又聽說是她的貓,便不追究了。梅子怕外婆知道了生氣,就瞞著沒跟外婆說。
這天午后,梅子連著寫了一個多小時的作業(yè),覺得有些困倦,索性把筆一丟,站起身來。咦,那個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呢?梅子一邊搜尋,一邊叫:“三塊,三塊?”久無應答。梅子便循著巷子,出門去找。
午后的巷子空無一人,只有陽光浩浩蕩蕩地照下來,彈石路面上的石子兒,粼粼地泛著光,使人疑心巷子成了一條河流。沒走出一段路梅子便覺得臉上汗涔涔的——這汗,多半也是急出來的。梅子真怕她的貓會像上次那樣,跑到別人家里去做壞事。
轉過一個彎,是另一條巷子。這條巷子背陰,梅子一下子覺得涼快不少。啪嗒,啪嗒,似有腳步聲,梅子從亮處到暗處,一時也沒看清來者。定定神,方才看見不遠處跑過來一個女孩,這女孩穿著一身紅裙,像跳動的火焰。
“咪咪——咪咪……”這女孩喚著,聲音聽起來又尖又細。梅子一看,女孩追趕著一只貓。這貓……哎呀,不就是三塊嗎?!
梅子叫了一聲:“三塊!”三塊聽見主人的聲音,馬上跑到梅子的腳邊,撒嬌似的蹭著梅子的小腿。紅裙女孩跑過來了,氣喘吁吁地在梅子面前站住了,好一會兒,才問:“這是你家的貓嗎?”梅子連忙說:“是我家的貓。”梅子話音剛落,紅裙女孩就氣惱地說:“你家的貓剛才把我們家的翡翠珠碰壞了,那可是我奶奶的心愛之物!”梅子聞言,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卻不由自主地說:“怎么會?”紅裙女孩解釋道:“我就在桌邊畫畫呢,也沒注意躥來一只貓,誰知它把擱在窗臺上的翡翠珠碰到地上了?!?/p>
梅子紅著臉,訥訥地不知說什么好。就在這個時候,聽得有人叫:“單蕓,單蕓——”紅裙女孩答應一聲,對梅子說:“我奶奶叫我呢,我先走了?!?/p>
梅子看著單蕓跑遠了,這才回過神來。她用一根手指在三塊的腦門兒上狠狠點了一下:“你又闖禍了!”說完這一句,梅子卻覺得六神無主,摸著三塊毛茸茸的背脊,只是發(fā)怔:單蕓奶奶的翡翠珠跌壞了,一串翡翠珠應該值不少錢吧?單蕓和她奶奶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總有一天會打聽到這里,找上門來的。要是外婆知道了怎么辦?會不會連累外婆拿出很多的錢賠償……梅子越想越害怕。
這天梅子外婆聽完評彈回了家,見梅子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外婆不知就里,問梅子怎么了。梅子只是淡淡地說:“沒有什么啦?!蓖馄挪聹y道:“你肯定是老在屋子里,憋悶了。”外婆說著話題一轉,問梅子:“哎,過幾天外婆一個小姐妹的孫子要結婚了,帶你一起去喝喜酒哇?”
梅子一聽這話“撲哧”笑了。外婆有些得意地說:“你看,你聽了這個高興吧?”梅子沒有說出來,其實她笑的是外婆的措辭——“小姐妹”,和外婆要好的人怎么也得是“老姐妹”了吧?
為了這次喜宴,外婆精心打扮了一番。外婆平常喜歡穿素雅的衣服,顏色雖然不顯眼,但每一件都熨燙得妥妥帖帖的,再配上一只水綠的鐲子,有一種“人淡如菊”的氣質。這一次,外婆挑了一件杏子黃的連身裙。外婆穿上的時候,有些不習慣,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問梅子:“會不會顯得太艷?”梅子看了看說:“外婆穿這身挺好看的,看上去年輕了好多?!蓖馄庞行┳猿暗卣f:“緊要關頭,我就穿一回吧。要是平常也這么穿,真是難為情喲。”梅子聽了,只是捂著嘴偷偷地笑,問:“外婆,你穿著怕難為情,怎么還買了這件衣服?”外婆說:“喏,是你媽媽的孝心呀,她還給我買了不少穿的、戴的呢?!泵纷雍闷妫骸斑€有什么呀?”
外婆嘴上埋怨,面上卻是喜滋滋的:“給你看看。”說著拿來了一個匣子。那匣子看起來黑沉沉的,做工卻很精致,周遭鑲著螺鈿。外婆打開匣子,梅子只覺眼前一陣光亮——原來匣子里頭嵌著一面鏡子。鏡子里呈現(xiàn)出斑斕的顏色,是映著匣內珠寶的緣故。梅子看過去,匣內金的、玉的,圓的、扁的,都有。
梅子指著一串雞油黃的珠子說:“這串顏色跟外婆衣服的顏色一樣,好鮮艷?!蓖馄沤榻B說:“這串是蜜蠟珠,你摸摸看,多油潤!”梅子一摸,果然光滑無比。梅子拿起一串絳紅色的珠子,只見這串珠子有的方,有的圓,有的一頭略尖,不由得說:“這串倒有趣?!蓖馄耪f:“這個是隨形瑪瑙珠?!?/p>
“咦,這個怎么是木頭的?”
外婆呵呵笑了:“這個可不是普通的木頭,是海柳珠?!?/p>
梅子被吸引住了:“什么是‘海柳珠?”外婆詳細道來:“海柳其實是一種珊瑚,因為它長成樹枝狀,枝條秀美,就跟陸地上的柳樹一樣,人們就給它起了這么個名字?!泵纷佑行┡宸骸巴馄牛赖谜娑?!”外婆說:“外婆有時候自己查查書,有時候問問人家,慢慢就懂得多了?!泵纷狱c點頭,心想: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告訴媽媽,外婆閑時聽聽評彈、看看書、跟姐妹聚聚,她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很精彩。
欣賞完畢,外婆挑了那串絳紅色隨形瑪瑙珠,像是說給梅子聽,又像是自言自語:“索性手上也戴個喜氣點的?!泵纷勇犃?,和外婆相視一笑。
那次外婆小姐妹孫子的喜宴,梅子終究還是沒有去。在外婆的首飾匣重新放回去的時候,梅子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外婆的珠串這么多,何不拿一串賠償給單蕓的奶奶?外婆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等以后我長大了,我會買一串更好的還給外婆……
梅子拿了一串老綠色的珠子。她不知道這串珠子是什么材質的,大概也是玉的吧?她只是憑直覺,覺得這串珠子抵得過翡翠珠——在梅子的想象中,翡翠珠就是這樣的,玉一樣綠瑩瑩的……
梅子估摸著外婆出門要很久才回來,便揣著珠子出了門。那串珠子在梅子的手里像炭火一般灼灼發(fā)燙,但是,梅子也顧不得了。梅子來到那條街巷,找到單蕓進去的那個院門。
梅子在單蕓家的院門前站了一會兒,梅子需要醞釀一下勇氣,另外,也是因為單蕓家的院門太美了:無數(shù)纖細的蔦蘿從院門上垂下來,像一道綠色煙霧,又像一個輕柔的夢境。蒼翠欲滴的綠葉之中,開出一朵又一朵玫瑰紅的小花,狀若五角星——是夢的花吧?
單家院門打開的時候,梅子還顧著欣賞美麗的蔦蘿。
“咦,是你!”開門的是單蕓。她一臉的驚訝。
“我……上次我的貓把你家的翡翠珠跌壞了,我來……賠禮道歉?!泵纷佑行┩掏掏峦碌卣f。
“為這個呀,沒事了?!眴问|笑起來。
“蕓丫頭,你在跟誰說話呀?”聽聲音,是單蕓奶奶。
“一個……朋友。”單蕓應答時,慧黠地朝梅子眨眨眼。
“大熱天的,請人家進屋坐坐吧?!眴问|奶奶說。
“不、不,不了?!泵纷影咽掷锏闹樽映瘑问|一遞,“這是賠給你們家的。”
“哎呀,你干嗎?”單蕓叫起來。
動靜引得單蕓奶奶出來了,詢問是怎么回事。梅子只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梅子一說完,單蕓奶奶哈哈笑起來。單蕓明白過來,也笑得咯咯的。就只有梅子一頭霧水。
單蕓奶奶拍拍梅子的肩頭:“好孩子,奶奶帶你去看看。”單蕓也牽起梅子的手。
三人來到單蕓家的窗臺前。只見窗臺前擱著一盆植物,那盆植物垂下細細的藤蔓。藤蔓上,綴著一顆顆翠綠色的圓葉,汁液飽滿,看起來像珍珠,像珠串,玲瓏可愛。單蕓奶奶指著這盆綠植說:“這就是‘翡翠珠?!眴问|嘻嘻一笑:“你家的貓,把這盆東西碰壞了。我奶奶養(yǎng)了一院子的花,最喜歡這盆了,又把它重新種植了。你看,現(xiàn)在不是沒事了?”
梅子幡然領悟,也笑了起來。
單蕓奶奶愛憐地責怪單蕓:“都怪你這丫頭當初話沒說清楚,害得你朋友白受驚一場。”單蕓有些俏皮地噘起嘴:“要怪就怪那只貓——哦,也不能怪貓,虧了那只貓,我才能認識一個朋友?!?/p>
“哈哈哈……”單蕓才說完,笑聲就如翡翠珠,一串串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