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年過去，她終于得以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告慰英靈。

在中共上海地下電臺聯(lián)絡員、100 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之一、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主人公李俠的原型李白烈士犧牲70 周年之際，《故事里的中國》節(jié)目現(xiàn)場，當年接收李白烈士電報的報務員，如今87 歲的蘇采青再一次坐在了她熟悉的發(fā)報機前。她目光炯炯，手法穩(wěn)健，在電鍵上一下下敲擊著，嘀嘀嗒嗒的發(fā)報聲響徹演播大廳。70 年后，蘇采青終于發(fā)出了她當年未能回復的電報：這段發(fā)往70 年前的電波，告慰前輩：“您期盼的黎明，到了！”

生命中最后一封電報

1948 年12 月30 日凌晨，就在人們酣然入夢，準備迎接新年來臨的時候，在上海一間寓所的閣樓里，借著昏黃微弱的燈光，一雙有力的手在電鍵上快速敲擊著。終于，他摘下耳機，長舒了一口氣。可誰知，下一刻，敵人的槍口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在1948年那個隆冬的寒夜里，李白發(fā)出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封電報。5 個月后，他被敵人秘密殺害于浦東戚家廟，年僅39 歲。那一日，距離上海解放，只有20 天。

1958 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上映，無數(shù)觀眾第一次知道了李俠這個名字，知道了李白烈士的故事。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一千多公里外的西柏坡，有一名年輕的報務員，在收到李白的最后一封電報后，用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去追尋一個答案：對方是誰？他怎么了？他還活著嗎？這名報務員，叫作蘇采青。那一年，她只有16 歲。

她的第一個任務

蘇采青與電報工作結(jié)緣，還要從1947年說起。1947 年的夏天，當時的中央社會部從延安中學、賀龍中學等單位選調(diào)了一批十幾歲的學生從事報務員工作，年僅15 歲的蘇采青入選其中。為了盡快掌握通訊技術(shù)，蘇采青和其他學員一起到軍委三局通訊隊參加培訓。拍發(fā)電報、記憶36 個數(shù)字和字母，在培訓班里，陪伴蘇采青的只有冰冷的發(fā)報機和一串串抽象的密碼。記憶、重復、再記憶、再重復……單調(diào)的日子仿佛無窮無盡。從前在文藝班，每天練嗓子、演小品、畫素描的生活一去不返，枯燥二字重重壓在蘇采青的心頭，她常常半夜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泣。

初到通訊隊的日子并不好過，蘇采青每天都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但漸漸的，她意識到，黨的需要就是行動的指南，必須保證完成任務！下定決心，勤學苦練。通訊隊所在的培訓學校坐落在高山上，氣候奇寒。三九嚴冬，在沒有爐火的教室里，蘇采青日復一日地在冰冷的電鍵上敲擊，練習拍打摩爾斯電碼。白嫩的雙手凍得發(fā)紅、僵硬，甚至生了凍瘡、化膿發(fā)炎。但蘇采青卻拒絕休息，一遍練不好就再練一遍，直到滾瓜爛熟。現(xiàn)如今，蘇采青的右手上仍然留有當年的凍瘡疤痕，記錄著那段毫無怨言、將發(fā)報融入生命的歲月。培訓結(jié)束，正逢解放戰(zhàn)爭進入戰(zhàn)略決戰(zhàn)時刻。軍情緊急，刻不容緩，蘇采青和戰(zhàn)友們立即進入全軍總電臺實習。

實戰(zhàn)是最好的訓練場。很快，成績優(yōu)異、技術(shù)過硬的蘇采青便脫穎而出，率先獨立上機，在順利完成了與遼沈戰(zhàn)役中的東北野戰(zhàn)軍的通訊聯(lián)絡任務后，蘇采青便被調(diào)回中央社會部，從事黨臺（公開稱“地方組”）的聯(lián)絡工作。

剛一來到黨臺，蘇采青就接受了她的第一個任務——聯(lián)絡上海的一個地下電臺。為了保證安全，黨臺的工作紀律極其嚴格。每個報務員都只知道對方是何處電臺、多長時間聯(lián)絡一次、聯(lián)絡的頻道和呼號以及如遇危險時的警示信號，其余便不能問也不能說。盡管不知道對方是誰，甚至連性別、年齡也不知道，但蘇采青接手工作后，卻很快感受到對方是一位技術(shù)干練的老手，發(fā)報手法熟練、流暢、純正，絕不拖泥帶水。這個人，正是李白。

亦師亦友的同行

1931 年初，紅一方面軍利用反“圍剿”時繳獲的國民黨軍電臺，建立了無線電學習班，李白便是第二期學習班的班長。1937 年10 月，李白受黨組織派遣赴上海潛伏，建立秘密電臺。從此，一座無形而堅固的“空中橋梁”在上海與黨中央之間架設起來。

與蘇采青取得聯(lián)絡后，李白很快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新手。憑借自己嫻熟的技術(shù)，他常常在工作中慢慢引導蘇采青。如果自己的電報不急，李白就會讓蘇采青先發(fā)。蘇采青如果有報，就會發(fā)“msg”（我有報），李白就會回復“please”（請發(fā)）。如果蘇采青發(fā)得很慢，李白就會發(fā)“quickly”（快一點），讓蘇采青快一點。由于電波受空中干擾大，一個頻率上可能有幾千幾百個電臺，僅7 瓦功率的收報機讓李白收報變得難上加難。但李白卻很少讓蘇采青重復，總是十分快速就記錄下全部內(nèi)容。有這樣一位亦師亦友的同行，蘇采青感到幸運而愉快。

三個“V”字電碼

兩個月后，一場變故如同噩夢般突然降臨。1948 年12 月30 日凌晨，一段長長的秘密電波從上海黃渡路107 弄15 號的寓所發(fā)出。這封電報，正是對4 個月后解放軍發(fā)動渡江戰(zhàn)役，突破國民黨防線起到重要作用的國民黨軍隊長江布防圖。發(fā)出這封電報的人就是李白，而這封電報也成為他生命的絕唱。當時，曾有領導提醒李白，由于有叛徒告密，建議他當天不要發(fā)報。但李白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堅定地說：“電臺重于生命，有報必發(fā)！”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李白冒著生命危險按時發(fā)出了這封重要情報。發(fā)報機內(nèi)的余溫尚未散去，國民黨特務便破門而入。

那一晚，在西柏坡等待李白發(fā)報的蘇采青也感受到了異樣。信號聯(lián)通后，李白并沒有如往常一樣請?zhí)K采青先發(fā)報，而是自己搶先發(fā)出了電文。就在蘇采青抄錄下第一段電文后，耳機里突然安靜了下來，陷入漫長的停頓。起初，蘇采青以為李白只是像往常一樣，遇到了敵人的偵察車。但這一次，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一段時間后，李白再次與蘇采青取得了聯(lián)絡。蘇采青還沒來得及詢問情況，發(fā)報的速度便陡然加快，十分焦急，全然不似以往。顧不得多想，蘇采青只得趕忙聚精會神將電報抄錄下來。

終于，蘇采青從耳機里聽到了這個標志結(jié)束的電碼。但下一刻，她聽到的不是平時工作完畢后道別的信號“GB”（英文“再見”縮略詞），而是十分急促的三個“V”字電碼：嘀嘀嘀嗒、嘀嘀嘀嗒、嘀嘀嘀嗒。這是事先約定的警示信號，表明對方正處于危急情境！

蘇采青心中警鈴大作，顧不上關(guān)機，她連忙跑到臺長那里報告了這一情況，顧不得等待臺長的回應，她又跑回電報機前，戴上耳機細細守聽。蘇采青守在電報機前，雙手牢牢按住耳機，生怕漏掉一點聲音。她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對方僅僅是有驚無險！她無比期待能再聽到對方發(fā)來的訊號，哪怕只是幾聲呼叫，也能夠讓自己心安。但她卻再也沒有聽到過那熟悉的發(fā)報聲。

跨越半個世紀的追尋

從那以后，蘇采青心里始終有一個疑問：“我的對方到底怎么了？他是誰？”這個問題在蘇采青心中久久不散。因為彼此都是情報員，身份保護異常隱秘，這場跨越半個世紀的追尋也遲遲沒有答案。

直到2005 年的一天，蘇采青在一份報紙上讀到了一篇題為《<永不消逝的電波>原型——李白》的文章，文中描述的情節(jié)和自己在1948 年末那晚的經(jīng)歷極其相似！蘇采青激動地剪下了這則報道，將它小心翼翼地貼了起來。她在報紙的空白處寫下：“這就是記憶中的那一晚，我作為中央社會部的報務員，正與我的對方———上海地下工作者某同志聯(lián)絡時，對方突然發(fā)出三個‘V’的電碼，之后音訊全無。原來他遭到敵人的殺害！”然而，盡管報道描述的情景極為相似，但蘇采青依然不能排除同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其他臺的可能。

那一晚給自己發(fā)報的人，真的就是李白嗎？時間又過了三年。2008 年，蘇采青從報紙上得知，當時的中央社會部長李克農(nóng)早在上海解放第三天，就專電時任上海市長陳毅，要不惜代價查明李靜安同志（即李白）的下落。至此，60 年之后，蘇采青終于知道了她當年聯(lián)絡人的名字，李白。

兩年后，在位于上海的李白烈士故居紀念館里，蘇采青注視著李白的遺像，久久不愿離去。在李白烈士生前工作的小閣樓上，蘇采青雙手撫過當年他曾使用的桌臺，用置于桌面的電鍵打出了三個“V”字的電碼——那正是62 年前李白發(fā)出的最后信號！當年懵懂稚嫩的少女，如今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兩位從未曾謀面的戰(zhàn)友終于跨越時空的阻隔，在這里重新聚首。

發(fā)出當年未能回復的電報

在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里，李俠堅定地說：“為了中國的解放事業(yè)，我是光榮、自豪的，我已經(jīng)看見新中國了，我看見了！”在獄中與妻兒訣別的最后時刻，李白溫柔地對妻子說：“天快亮了，我所希望的也等于看到了！”

今年，正是李白烈士犧牲70 周年。在《故事里的中國》節(jié)目現(xiàn)場，87 歲的蘇采青再一次坐在了她熟悉的發(fā)報機前。她目光炯炯，手法穩(wěn)健，在電鍵上一下下敲擊著，嘀嘀嗒嗒的發(fā)報聲響徹演播大廳。70 年后，蘇采青終于發(fā)出了她當年未能回復的電報：“李白前輩，您期盼的黎明，到了！”

1948 年底的那個深夜，在發(fā)送電報與保存生命之間，李白選擇了前者。他犧牲了自己，獻身革命，為將暗夜里的微芒匯成耀眼的光亮而奮不顧身，舍身成仁。那一晚的驚心動魄，蘇采青不曾有一刻忘記。今時今日，跟隨著蘇采青的講述，她與李白烈士并肩戰(zhàn)斗的記憶穿越時空，向我們走來，連接起那段戰(zhàn)火硝煙的崢嶸歲月。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們，也終于得以回望昔日烈士英勇無畏的壯舉。

在蘇采青心中，對李白的記憶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淡忘；在共和國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李白的形象也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淡化。在共和國的基因里，有李白烈士灑在上海灘的鮮血，也有他永不消逝的電波。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當年，是他們?yōu)榱斯埠蛧氖聵I(yè)，別親離子，旌霜履血；今日，當換我們開拓奮進，用新的輝煌與更燦爛的明天，獻上對他們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