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爽
最辣最野的宵夜,是城市文化的驕傲。
“吃貨”(foodie)這個術(shù)語首次出現(xiàn)在美國美食評論家蓋爾·格林尼的一篇餐廳點(diǎn)評里——這是上世紀(jì)80年代早期的事。
對于那個年代的紐約人來說,粗放飲食正當(dāng)?shù)?,人們吃東西無非是為了好吃和便捷,沒有幾個人會神經(jīng)兮兮地把吃飯和性、政治以及社會地位聯(lián)系在一起。不折不扣的吃貨先鋒格林尼則把吃飯這件事翻了一個個兒,她尖銳地指出:“就餐不是一次像動物那樣為了生存的果腹行動,而是‘充滿誘惑力和社會競爭的劇場?!?/p>
近40年過去,食物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從歐美到中國,從新德里到約翰內(nèi)斯堡,人們給食物拍照的次數(shù)大大多于給自己和家人拍照的次數(shù),每個人在社交媒體上都會發(fā)布至少一張到無限多張美食照片。
廚師也不再只是廚子,他們從一個普通的社會工種變成了明星、名流,他們的身份比大學(xué)校長還要貴重、受人愛戴。
年輕人對“吃”這個輕易就能獲取快樂的行徑趨之若鶩,無非想在煩擾的生活中謀求一點(diǎn)慰藉,于是紛紛自詡為“吃貨”。就像為愛執(zhí)著一樣,他們?yōu)槌詧?zhí)著——這是最低和最高標(biāo)準(zhǔn)。
至此,“吃貨”這個原本被用來諷刺人什么都不會就會吃的詞語,突然被賦予了群體身份認(rèn)同的自豪感。
“吃貨”并不是一種人,他們可能是主食控、擺盤控、社交控、歷史控、化學(xué)控,也可能是美食作家、紀(jì)錄片導(dǎo)演和世界探險者。他們從美食中得到腸胃乃至五臟六腑的慰藉,以及某種深刻的、哲學(xué)性的滿足。
那一大口饅頭扎扎實實地吞咽下去的瞬間,王娟紅感受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在歸位,有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與安全感。
在各式各樣的吃貨中,有一類人只鐘情于主食(淀粉),王娟紅就是其中一員。她今年40歲,是一個“沒有任何亮點(diǎn)”的普通人——普通的樣貌、普通的工作、普通的家庭,一切都很普通。王娟紅也一直對花里胡哨的食物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并非她吃不起,只是“吃完不踏實”。
每一天,她都會自己蒸饅頭或者搟面條。盡管她做的饅頭既不白也沒那么香,還散發(fā)出酵母的酸味,但她樂此不疲。
“把面粉變成面團(tuán),揉著的時候,麥香撲鼻,有時我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生面?!敝挥挟?dāng)光滑的米飯、“有活力的小米”(她是這么形容的)、加了小茴香籽的烙餅以及包子、花卷下肚時,王娟紅才覺得自己“正在活著”。
王娟紅喜歡吃簡單的食物,也喜歡簡單的生活。和其他女孩往商場里鉆不同,她既不愛化妝也不愛打扮,但對去野外郊游興致很高。
她每次出去旅游都會帶上一兜子饅頭,不論在高鐵還是飛機(jī)上,餓了就拿出來啃,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
這十幾年間,主食正在被主流社會所拋棄。人們怕碳水化合物、怕糖分高,嫌棄它樸實笨拙、沒有滋味。
為了對抗主食的寡淡,人們往饅頭上抹腐乳、米飯澆上肉臊、餅里卷著大蔥……無所不用其極。然而王娟紅就喜歡干吃,用文藝點(diǎn)的話說叫“向食物的本味致敬”。她可以慢悠悠地拿著饅頭或抱著一鍋米飯,看著電視,饒有興味地咂巴一小時。
從某種程度來說,王娟紅很倔強(qiáng),難以被撼動,不論世界怎么變,她依然故我,與盛行的低碳、綠色、健康的飲食潮流對抗。
和主食的退潮相反,近十年來中國變得“無辣不歡”,不吃辣幾乎成為某種政治不正確。劉巍就是如此,盡管來自山東這樣的傳統(tǒng)免辣省份,但誰也想不到,三年前他因為吃辣過度得了胃穿孔,至今卻仍堅持吃辣。
沒有辣椒的生活對他而言一言難盡,“就像去吃夜市擼串不喝啤酒,活著都多余”。劉巍說話有著山東人的生猛,和辣椒一樣嗆人。
和一般人不同,他對辣的熱愛已經(jīng)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僅家中常備剁椒醬、小青椒、辣椒仔、辣牛肉醬、辣條等,不論吃什么東西,他都要來點(diǎn)辣椒,吃米飯要加,喝粥也一樣,就連早餐都不放過。這種吃法已經(jīng)超越熱愛,邁入“癮”的范疇了,和每天不喝半斤白酒就覺得頭暈眼花的酒鬼一樣,劉巍不吃點(diǎn)辣椒一整天都不得勁兒。
“其實我以前不吃辣,是因為前女友才開始學(xué)著吃的?!彼f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但解釋了他所有的嗜辣行徑,“以前我們每天都因為吃飯吵架,她要吃辣的,我吃不了。結(jié)果過了半年,我也喜歡吃辣了,她擋都擋不住。酸辣粉、火鍋、麻辣燙這些東西,我以前看一眼就頭疼,現(xiàn)在兩天不吃都受不了?!?/p>
很多情侶分手之后什么都沒剩下,卻保留了對方的口味——不吃辣的愛上辣、不吃西餐的頓頓牛排、討厭甜食的卻成為面包房VIP。有的時候,我們睹物思人;有的時候,我們睹食思人。
正如安東尼·波頓在《廚師之旅》中寫道:“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知道,世上最好、最完美的飲食幾乎不是那些最昂貴、最精致高級的。我知道,在餐桌旁能使奇跡發(fā)生的真正的美食除了具有烹飪技巧和稀罕的配料之外,還有其他非常重要的因素。氛圍和回憶在一個人一生中的所有真正難忘的飲食中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p>
精致的擺盤體現(xiàn)的是吃貨們的儀式感
如今,精致飲食的風(fēng)潮席卷而來,年輕人對自己的胃慷慨異常,盡管月薪寥寥數(shù)千,但他們并不會對米其林餐廳望而卻步,更不會錯失去網(wǎng)紅餐廳打卡的機(jī)會。Dorothy就是這樣一個90后,對她來說,形式大于內(nèi)容,這點(diǎn)毋庸置疑。
“我會把拉面里的面條碼好,朝向一個方向,在適宜的地方放上荷包蛋;盤子很重要,我只用淺而純色的盤子,這樣才能烘托食材;我有二十多條圍裙,十條桌旗,餐墊一大堆,還有各種杯子用來搭配當(dāng)天的擺盤?!?/p>
Dorothy的料理做得很好看,但不那么好吃。但這不妨礙她堅持認(rèn)為自己是頭號吃貨?!俺载涀钪饕氖菆?zhí)著??釔鄢燥堖@件事的人,都可以被稱為吃貨,哪怕他酷愛的只是擺盤拍照?!?/p>
事實上,每個擺盤控吃貨都是自學(xué)成才的。Dorothy從大學(xué)開始就迷戀上吃飯的形式。起因是她的白富美閨蜜帶她去了一次五星級酒店,在那天之后她就明白一個道理:虛榮才真的好吃。
“餐桌上都是純白色的骨瓷盤,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什么是骨瓷,就是覺得好看;各種酒杯擺在一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籼貏e美妙,燈光柔和又明亮。我當(dāng)時就覺得,這才是吃飯。就連平時不愛吃的白灼芥藍(lán),那天我都吃了好幾根?!?/p>
Dorothy決心在自己月租3500元的狹小出租屋里復(fù)制這頓美好晚餐的回憶。她買來一樣的盤子和酒杯,在冰箱里凍了冰塊,再小心地放進(jìn)杯子里,又在餐桌上方裝了幾個筒燈,營造出優(yōu)雅的燈光。
虛榮心一直是Dorothy提升自己生活水平的動力。她以前不喜歡自己那份銀行小職員的工作,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的目標(biāo)很宏偉:“我要吃遍所有米其林餐廳!”說到這個,她眼睛發(fā)光:“我希望那頓飯能成為日常,而不是需要我回憶的一頓飯?!?/p>
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Dorothy每月都會拿出一筆不菲的“經(jīng)費(fèi)”,專門用于吃高級館子,遇見喜歡的餐廳風(fēng)格,她就回家想盡方法如法炮制。
“至少差不多的餐墊總是能買到的?!彼龂?yán)肅地說。
(張曉華薦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