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久輝
最近,黑門樓村的村主任老李接到一個任務(wù):縣長讓他把王飄牙的事跡寫成文字材料,交給縣里。
“王飄牙”原名王海波,生產(chǎn)隊時期,王海波是隊長,因為門牙飄得不像話,村里人都喊他王飄牙。
當時,村里有個老張,快五十歲時,媳婦才給他生了一個女娃娃??上眿D得了產(chǎn)后癥,沒過一年,人就走了。老張含辛茹苦把閨女養(yǎng)到十歲,閨女又被人販子拐走了。老張哭瞎了眼,成了張瞎子。
張瞎子孤苦伶仃,鄰居半夜常聽到他凄涼的哭聲。王飄牙為這事開會,規(guī)定每家每戶,都要輪流伺候張瞎子一個禮拜,給張瞎子送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
王飄牙列出了長長的值日表,頭一個禮拜就是王飄牙一家。
到了飯點,王飄牙讓兒子王鶴給張瞎子送飯,再讓媳婦給張瞎子家打掃衛(wèi)生。張瞎子身體其他部位都沒問題,上廁所、洗澡都能自理。
村民看隊長帶頭了,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輪流照顧張瞎子。王飄牙有時候會去抽查,發(fā)現(xiàn)哪家沒做到位,他就跑到人家門前破口大罵。有村民不服,王飄牙就回敬道:“要是你瞎了,我也這樣糊弄你,你咋想?”被罵的村民只好重新給張瞎子做飯去。
后來,王飄牙得病死了,張瞎子哭得最傷心。王飄牙死后半年,張瞎子也死了。王飄牙他們照顧張瞎子的故事,一時傳為美談……
材料交到縣里沒多久,老李就接到了縣長電話,讓他接待一位叫文霞的女老板。
文霞到了黑門樓村,對老李說:“我看了王飄牙照顧老人的事跡,很感動,想為村里做點事。可否先找個老人陪我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
老李找了村里年紀最大的吳老爹。吳老爹陪著文霞,走到村西頭,那兒有棵大榆樹,長得枝繁葉茂,旁邊有間破空屋。文霞問吳老爹,這里之前是不是張瞎子住的地方,吳老爹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文霞說:“這里適合住人,房子卻如此破敗,我猜是張瞎子的?!?/p>
隨后,吳老爹陪著文霞去了王飄牙的墳?zāi)?。文霞問吳老爹:“王飄牙的兒子呢,現(xiàn)在在干什么?”吳老爹嘆了一口氣,說:“他兒子叫王鶴,家里窮,現(xiàn)在就打打零工,家里還有個糊涂的老母親要伺候。”
吳老爹又領(lǐng)著文霞去了張瞎子的墳?zāi)?。文霞看著墳?zāi)?,看著看著,就流出了淚,哭著說:“爹呀,是我啊,我回來了?!眳抢系@了,他拍了一下腦袋說,怪不得看文霞眼熟呢,長得真像張瞎子的媳婦。他一看這情形,明白了,這文霞,就是張瞎子當年被拐走的女兒。
文霞足足哭了半個多小時,回到村子里,她特意去王鶴家看了一眼。王鶴不在家,王鶴的母親坐在門口。文霞掏出一些錢放到老人家手里,就走了。
文霞和老李告別,說:“今天心情太激動,過幾天,咱們再商討給村里贊助的事?!?/p>
過了一個禮拜,文霞的助理就過來了,說文霞準備在原來張瞎子住的地方,蓋一座老年活動中心,另外把村子里的砂石路,都給鋪上水泥路,在水泥路邊上安裝路燈,也算是感謝當年父老鄉(xiāng)親幫助她父親的恩情。老李高興得合不上嘴,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最后,助理說:“我們老板還想重新安葬她父親。希望李主任幫一下忙,等到那一天,老板再來?!?/p>
這原本是一樁小事,沒想到,吳老爹堅決反對。老李問原因,吳老爹也不說,只是告訴老李:“你要是當著文霞的面開墳,這路啊、燈啊、活動中心,我看都沒戲了?!崩侠钜豢磪抢系f得嚴重,就更加好奇,非要吳老爹說個清楚。
吳老爹猶豫了好久,才說出一段舊事——
王飄牙死后,村里人對張瞎子就沒那么上心了。張瞎子身體越來越差,大小便都在床上,屋里氣味特別難聞。開始,還有人給他擦洗,到后來,沒人愿意管了。大冬天,張瞎子在屋里凍得不行,冷得直吼,村里有人就往屋里扔干稻草,張瞎子裹在稻草堆里,不至于凍死。到最后,除了王鶴還是會給他送點吃的,再沒人管張瞎子了。
那年冬天,張瞎子周圍的鄰居好幾天沒聽到張瞎子的聲音,進屋一看,才發(fā)現(xiàn)張瞎子凍死了。幾個鄰居就地取材,拆了張瞎子家的門板,用他屋里的破竹席、破棉被,把他裹了,放在木門板上,一路抬到了西山坡。
坑挖好以后,突然下起了大雪。村民都跑回家了,就剩下吳老爹幾個人挖坑。坑挖好了,幾個人把竹席直接推進坑里,開始埋尸體。誰知埋了一大半時,突然從竹席里傳出了沙啞的呻吟聲。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以為詐尸了,眾人驚慌失措,一哄而散。
隔天早上,吳老爹膽戰(zhàn)心驚地再去西山坡,發(fā)現(xiàn)張瞎子的手伸在竹席外邊,已經(jīng)僵硬了,看來之前的確垂死掙扎過。吳老爹害怕得不行,一個人把墳埋完,趕緊走了。
說完后,吳老爹嘆口氣說:“這么多年,我一想到這件事,就感到心驚肉跳?,F(xiàn)在想想,張瞎子可能是凍僵了,被棉被一裹緊,人又暖和過來了。但是,當時的確是沒人再愿意伺候他了?,F(xiàn)在去開墳,能有什么好情景?”
老李聽后,沉默了好久,說:“王飄牙走后,你們做得是不對。”接著,老李打電話給文霞,把草草埋葬張瞎子的事說了?!霸p尸”的事,老李說不出口,終究還是瞞下了。文霞聽了老李的話,泣不成聲地說:“那就更要重新埋啊!”
到了開墳?zāi)翘欤南假I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老李請了一臺挖土機,挖土機小心翼翼地挖去土方,挖到最后,出人意料,竟挖出了一口完整的棺材。
眾人目瞪口呆,老李頭上冒出了冷汗,擔(dān)心挖錯了墳。
老李把吳老爹找過來。吳老爹看了看地形,很肯定地說:“這就是張瞎子的墳,只是這棺材,肯定不是張瞎子的。”
人群中,王鶴媽也來湊熱鬧,她看見這口棺材,說:“這口棺材是我借給張瞎子的?!北娙俗穯栐趺椿厥?,老太太又犯糊涂了,怎么也說不清楚。
這時,王鶴過來找媽回家,眾人圍住王鶴,非要問個明白。王鶴說:“我爸走的時候,再三囑托我們要盡力幫助張瞎子,可我媽身體不好,我那時也是小孩,無能為力。前幾年,我媽自己買了一口棺材,囑咐我用這口棺材把張瞎子重新埋一下。西山坡一般沒人來,我就和我媽挖開了張瞎子的小墳包,把張瞎子的骨頭都撿到了棺材里,重新埋了,我媽也徹底心安了?!?/p>
文霞聽后,抱住老太太,哭了起來。文霞決定不給父親重新裝棺,她要把那口上好的棺材送給老太太。
事情到了這份兒上,老李沒臉跟文霞提給村里贊助的事了。
老李找到了縣長,說了張瞎子后來的事。老李說:“我們村真是對不起張瞎子,也對不起王飄牙。一件積德行善的大好事,王飄牙開好了頭,最后卻做成這樣?!?/p>
縣長告訴老李:“文霞當年被拐到很遠的地方,心里一直惦念著父親和家鄉(xiāng)。她努力奮斗,成了大老板之后,主動到縣里來投資,和我聊天時提到黑門樓村,我就說了王飄牙照顧張瞎子的事,文霞說她想仔細了解,我就讓你寫份材料,沒想到張瞎子還有后來那些事。”
一個月后,文霞的助理來了,她告訴老李,文霞還是很感謝黑門樓村的村民對她父親的照顧,她之前答應(yīng)村里的事,一切照舊。另外,她還想問問王鶴,愿不愿意去她的企業(yè)上班。老李聽了,愣了愣,說:“這是王飄牙給咱們黑門樓村積攢下來的福氣?。 闭f完,他的心中五味雜陳……
(發(fā)稿編輯:陶云韞)
(題圖、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