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泓

高考剛結(jié)束，父母就逼考得不錯的蔣曉嫁人，而且是嫁到阿根廷。之后蔣曉所經(jīng)歷的一切，讓她五味雜陳……本文為采訪所得，以第一人稱寫成。

高考前夕，父母安排隔空相親

蔣曉，1998年底出生在福建省內(nèi)的一個半島小鎮(zhèn)上。該鎮(zhèn)有三大奇：一是靠海不吃海。很多人家的男孩，往往未成年就跑去海外，扎堆在阿根廷、南非等偏遠小國做生意;二是十七八歲當?shù)?。古時，當?shù)厝顺Ｄ瓿龊?，禍福無常，為留存血脈多早婚早孕。如今，十七八歲就當?shù)鶍尩娜员缺冉允?三是娶個媳婦花百萬。

2016年5月的一個晚上，蔣曉正在教室上晚自習，父親騎著摩托車來找她。她很開心，以為他來給她送好吃的。可父親一開口，瞬間打碎了她的幻想：“曉曉，你回教室收拾下，跟爸回家一趟?！?/p>

蔣曉拒絕了：“爸，我明天要考試，回不了。”父親說，剛剛媒婆來家里，給她介紹了一個男孩，比她大7歲，在阿根廷開超市，家里蓋了別墅，條件很不錯。他讓蔣曉別錯過，先回去給媒婆看一眼，媒婆好回話。

還有一個月高考，蔣曉哪有心思相親！她轉(zhuǎn)身要回教室。父親拽住她：“往常爸都聽你的，你說啥是啥，這次你得聽爸的，回家?！闭f著，他直接把蔣曉拽到摩托車上，“轟轟”往家開去。

到家后，媒婆還在。她看到蔣曉，連連點頭：“老蔣，你這女兒不錯。我跟男方說說，要是事成了，多給點聘金?！备改感ξ匕阉统鲩T。母親滿臉喜色：“這次要是能成，咱曉曉也是有福的。”

從小到大，蔣曉都是父母的驕傲。剛滿16歲，她就躥到了1.7米，是學校里妥妥的學霸加校花。從去年起，父母開始四處托媒婆為蔣曉物色對象。

蔣曉小聲地哀求母親：“媽，我想念大學，不想結(jié)婚?！蹦赣H摩挲著她的臉：“傻姑娘，咱這邊讀得再好嫁得不好，照樣有人指指點點。你那些初中同學有幾個沒當媽？”母親說得沒錯。在當?shù)?，女孩過了20歲，基本沒人說親了，即便有，也是條件不好的。一旦拖到23歲，就是老姑娘了，面臨嫁不出去的命運。那晚，蔣曉輾轉(zhuǎn)反側(cè)，祈禱著那男孩看不上她。

第二天一早，媒婆上門了：“哎呀，可費了我不少勁！你得知道，人家有錢，也挑啊，幸好你女兒長得好看，學習又好，人家才答應(yīng)呢?！闭f著，媒婆掏出手機，讓蔣曉加男孩微信。父親遞給她一部手機：“這個新買的，對話更清楚，自拍也好看。”

之后，父親送蔣曉去學校，叮囑她帶上新手機：“你跟人好好聊，別假清高不理人?！笔Y曉小聲嘟囔著：“快高考了，哪有心思聊天啊?！薄按汤病币宦?，父親停下車：“要是不聯(lián)系，那就別參加高考，直接休學?！?/p>

為了穩(wěn)住父親，蔣曉改口答應(yīng)。隨后，她給男孩微信留言：“我快高考了，你們阿根廷又跟我們這兒時差11個小時，我們就周末抽空聊一會兒吧?！敝形鐣r，她偷偷看了下手機，那男孩回復(fù)：“好?！?/p>

那個周六的早晨，蔣曉被微信的提示音吵醒了。男孩要求視頻聊天，她匆忙洗漱了一下，跑到空無一人的籃球場的榕樹下。視頻接通了。屏幕那頭是個理著小平頭的男孩，平平無奇的大眾臉。

蔣曉實在不知道聊啥，對方反而比她有經(jīng)驗多了，還問她家里和學校的情況。一番聊天下來，蔣曉只知道他叫阿強，其他一概不知。

那之后，兩人逢周末都有通話。阿強說其他時間讓蔣曉安心備考，就不來打擾了，讓她晚上看微信回復(fù)他留言就好。這點，倒讓蔣曉微微動容。

放棄學業(yè)，高彩禮遠嫁阿根廷

一個月后，蔣曉參加了高考。估分時，老師說她至少能上二本。蔣曉很開心，當即回家告訴父親?？筛赣H見她回來，第一句話就是：“你考完了，有沒有跟阿強說一聲？”蔣曉回答道：“早跟他說了。爸，老師說我最少能考上二本，讓我準備報考?！?/p>

父親怒氣沖天：“上什么大學，能讓你讀高中已經(jīng)夠好了。昨天媒婆來了咱家，說要商量你跟阿強的婚事。要能行就馬上訂婚?！笔Y曉向母親哭訴，母親摟著她：“曉啊，爸媽年紀大了，只能指望你了。否則，不說你弟娶不上媳婦，就是咱這個家都保不住啊。”

蔣家是鎮(zhèn)上極少數(shù)靠海吃海的人家之一。每天，蔣曉父親順著潮汐出海打魚。一到夏天，全家就心驚膽戰(zhàn)，陸地上風平浪靜，海上說不準是大浪滔天。辛苦出海一整年，父母賺的也僅夠日常開銷。

前幾年，父親把辛苦積攢的20萬積蓄，加上母親回娘家借的30萬，全投到表叔在山西的煤礦上。結(jié)果正逢國家整改，山西煤礦被查封無數(shù)，他們投資的煤礦也在查封范圍內(nèi)，50萬元血本無歸。所以，蔣曉拼命學習，想借讀書改變命運，早日能幫他們還債。可她沒有想到，在父母心里，是指望她用這樣的方式幫家里還債。蔣曉不甘心。

次日，蔣曉紅著眼跪在父親面前：“爸，我不想嫁人，我可以邊上學邊打工，幫家里還債?！备赣H拉住她：“曉曉，爸知道你想讀書，但爸也是沒法。再說了，咱這兒的女孩不都是這樣的命嗎？”

蔣曉伏地大哭，不同意。父親“啪”地把筷子一拍：“不嫁，可以！第一不給學費，第二斷絕父女關(guān)系！”母親拽著蔣曉起來：“別哭啊，待會媒婆上門看到了不好。”回到屋里，她拿出一張借條。借條上赫然寫著，還款日期是一個月后的今天。

原來，母親當初借的那30萬竟是高利貸?，F(xiàn)在利滾利變成50萬，如下下個月再不還，又要往上滾。所以，她與阿強的婚事，是父母的救命稻草。母親嘆氣道：“你別怨爸媽，爸媽不只是為了還債，也是為了你好。”看著她那斑白的頭發(fā)，蔣曉的話噎在了喉嚨里。

第二天早上，阿強發(fā)來視頻請求，興高采烈地說最近生意越來越紅火，是她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還邀她早日去阿根廷玩。蔣曉心里一片迷茫。

一周后，媒婆來蔣家談訂婚。當?shù)仄附鹩袀€不成文的約定：最低檔88萬，中檔108萬，上不封頂。父親說：“我家女兒這人品模樣，鎮(zhèn)上沒幾個，至少得158萬?！泵狡艊樢惶骸澳悄憬o曉曉多少陪嫁？”“陪什么嫁，養(yǎng)這么大給他當老婆，還讓我們陪嫁啥？”

不久，阿強家人來跟父親面談，最后敲定：彩禮138萬，金錠子6個，新娘逛商場和結(jié)婚喜服的錢10萬，給媽媽和奶奶的喜擔兩副，訂婚和結(jié)婚酒席由男方出前5道菜，婚宴上的煙酒全是男方出。在當?shù)?，訂婚、結(jié)婚酒席不僅不收禮，還講究高規(guī)格高檔次。七七八八算下來，對方得花200多萬。

事后，蔣曉才知道，阿強對她甚是滿意。阿強得知她因為跟他訂婚結(jié)婚，不能去上大學，就特意叮囑他父母多備一些聘金。

訂婚那天，阿強沒到場，說是超市生意太忙，回不來。通過視頻，他圍觀了訂婚宴現(xiàn)場，并一再對蔣曉道歉。晚上，他隔著手機親她，蔣曉的臉火辣辣一片?；蛟S就是在那個時刻，蔣曉認命了。

兩個月后，蔣曉去阿根廷的手續(xù)辦妥。結(jié)婚那天，煙花禮炮放得震天響，接親豪車排了一大溜。阿強家的五層洋房別墅門口，紅毯紅拱門、彩色氣球粉色紗，裝飾得喜氣洋洋。阿強還是沒回來。他說，超市正值旺季，而且競爭激烈，來回參加婚禮太耽誤事。

阿強家的酒席足足擺了60多桌，全村人都來了。大家并未因新郎不在場而驚異，滿口恭喜。夜里，躺在空蕩蕩的婚床上，蔣曉想起舊社會里抱著公雞結(jié)婚的新娘，不禁落淚。

一周后，蔣曉帶上行李，獨自飛往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下了飛機，她看到陌生的阿強時，瞬間心就涼了。他的個頭最多只1.6米，根本不是媒婆說的身高，站在她身邊還差半個頭。

到了他住的地方，蔣曉更加失望：僅僅是超市后面的一個小隔間，就門上貼了一個囍字，床上鋪著紅色的被褥;隔間旁邊就是衛(wèi)生間和廚房，超市里稍微有點動靜，隔間都能聽見。

當晚，阿強和親戚為蔣曉接風，請她去飯店吃飯。對著一桌不倫不類的中式飯菜，蔣曉幾乎沒有動筷。從衛(wèi)生間回來時，她聽到阿強表哥說：“女人就那么回事，你跟她睡一覺，保準就樂意了?！?h3>告別陰霾：日子靠自己過出來

散席后，蔣曉坐在超市收銀臺里，哭了一夜。無論阿強怎么哄她，她都不搭理。打電話給父親抱怨，父親咆哮著說，她要回去，就跟她斷絕關(guān)系，家里沒錢還給阿強。放下電話，蔣曉淚流滿面。

阿強從里屋出來，說蔣曉要實在不喜歡他也沒關(guān)系，只是她在阿根廷舉目無親，又不能回國，不如當是到這里打工，那些錢慢慢還。

他讓蔣曉睡在里屋，自己支起了一張行軍床。蔣曉給母親發(fā)微信，母親無比感嘆：“這孩子果然是實在人。你一定要手腳伶俐，多做一些……”

蔣曉哭著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超市鐵門被拍得“啪啪”響。她一下子驚醒，發(fā)現(xiàn)阿強“嘭”一聲從床上彈起來，拎了兩瓶啤酒，從門縫遞出去，再拿了幾張紙幣回來，放在抽屜里。阿強見她呆立在門邊，安慰道：“你剛來不適應(yīng)，阿根廷人就這樣，經(jīng)常半夜三更喝酒，以后你別管，我起來就好?！碑?shù)貢r間凌晨2點30分，盯著阿強臉上的倦容，蔣曉感慨萬千。

第二天早上，蔣曉睜開眼時，阿強已經(jīng)不見了。

她進廚房一看，小桌子上擺著地瓜干粥，還有油條、蘿卜干。她喝了一大口粥，眼淚瞬間流下。異國他鄉(xiāng)，能吃到家鄉(xiāng)的飯不容易，阿強為她費了心思。

飯后，蔣曉拿起抹布做衛(wèi)生。兩小時后，阿強和送貨工人阿華進貨回來，發(fā)現(xiàn)超市貨架被擦得锃亮，興奮得直搓手。蔣曉也挺開心。

那個周六，阿強拉著蔣曉出門，說要帶她看看阿根廷。在這條普通而熱鬧的街道上，步行不到10分鐘就能看到一家華人超市。這些超市和阿強的超市一樣，店鋪面積在300平方米左右，個個干凈敞亮。蔣曉明白了，怪不得阿強不敢回家結(jié)婚，因為一旦關(guān)門回家就意味著客源的流失，再來拉客就難了。

阿強一路聊起他的過去。十年前，他父親生意失敗后出了車禍，讀高一的他從地下錢莊借了10萬元，偷渡到阿根廷，從力工干起，直到還完債，租房開了這家超市?！拔沂前肼份z學，所以看到你為我放棄上大學，我很內(nèi)疚。不過，人這一生，上大學也并非唯一出路?！卑娬f道。蔣曉微微點頭。

晚上，阿強帶蔣曉到市中心的拉瓦列街看電影、吃烤肉、喝咖啡。到家已過凌晨兩點，蔣曉暈暈乎乎地記得那個燈火通明的餐館入口處，火紅的炭火上烤肉飄散出陣陣香氣;咖啡館內(nèi)燈光幽暗，坐滿悠閑聊天的客人;唱片店傳出歡快的音樂聲?；秀敝?，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她對阿強生出了一份依賴。

那些日子里，蔣曉跟阿強、阿華配合得愈加默契。每晚關(guān)上門后，她在燈下和阿強清點當天收入時，心里竟有了種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的想法。

2016年12月的一天，一個彪形大漢進店拿了一大堆食物，沒付款就要走。蔣曉喊住他，他走過來，在收銀機旁邊扔下一張紙：“明天準備好5萬比索，否則要你一條腿?！笔Y曉立刻打電話給阿強。

20分鐘后，阿強飛速趕回，問她有沒有事，并通知了幾個親戚。有些阿根廷人對華人超市有種莫名的敵意，經(jīng)常會在此偷盜、滋事尋釁，甚至無故殺人。

次日午后，阿強叫來幾個警察，又喊了幾個親戚埋伏在超市角落。傍晚，警察下班后，大家松了口氣。阿強和幾個親戚在廚房吃飯，蔣曉從廚房出來拿紙巾，正巧碰到那個留紙條的歹徒走進來。

他先奔到食品柜旁掃蕩，再沖到蔣曉面前，連說帶比劃，要拿那5萬比索。蔣曉嚇蒙了，朝廚房看去。歹徒順著她的眼神，發(fā)現(xiàn)幾個人正從廚房出來，他一把勒住她的脖子，拔出一把彈簧刀，用不熟練的中文說：“讓他們走開，要不我殺了你！”

阿強招呼親戚們蹲下，用西班牙語說：“我給你5萬，你放開她好嗎？”歹徒用刀在蔣曉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現(xiàn)在5萬不夠，得10萬?！毖獜氖Y曉脖子處滲出，她強忍著沒喊。阿強大聲喊“?！?，慢慢走過來：“好！你先放開她，我來替她行嗎？”

他表哥一把拉住他：“你個大頭，你去做什么？”阿強掙脫開后，掏出一張卡扔給阿華，讓阿華去取錢。見他越走越近，歹徒拖著蔣曉步步后退：“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扎進去了！”見狀，阿強停住了腳：“那我不過去了，你不準傷害她！”

半小時后，阿華帶著錢回來了。歹徒拿了錢就走，蔣曉癱軟在地。阿強抱著她去醫(yī)院。蔣曉沒有當?shù)蒯t(yī)保，不能去公立醫(yī)院，而去一次私人醫(yī)院幾乎是天價。她一再說沒事，他卻堅持要做全身檢查。

那一刻，蔣曉第一次意識到，無論這場婚姻的前情如何，這個男人是可以依靠的。

半年后，蔣曉與阿強真正地成了夫妻。如今，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即將出世。他們的超市也擴大到500平方米，計劃著再開一家。2019年，小兩口打算帶孩子回趟老家，好好過個年。

編輯/魯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