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宮鳳華
清淺流年里,母親攤的漿餅,一直盤桓于我的腦際。那些噴香的漿餅,凝聚著母親的恩情,穿過迢迢光陰,給我孤寂清貧的鄉(xiāng)村生活帶來無盡的溫暖和慰藉。
夏日夜晚,熱浪陣陣,月色迷離,螢火閃爍,我們都蹲在木橋上納涼,而母親卻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調(diào)面粉。早上喝剩的稀粥,到晚上已發(fā)餿了,冒出魚眼睛般的泡泡。母親用勺子把面粉倒進粥盆里,用筷子不停地攪拌,面和粥纏綿在一起。發(fā)酵一夜,發(fā)好的的面糊散發(fā)出一種好聞的酸甜味。
昏黃的煤油燈下,母親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墼墻上,如古希臘的雕像,曲盡身姿的裊娜和娉婷。母親同時向面糊中再摻進些許堿,防酸,拈點糖精,生甜。最后調(diào)勻的面糊呀,光潔如綢,如村婦的粉腮。
翌晨,天麻麻亮,母親便起身到灶間攤餅了。只見她點燃黃豆秸,畢畢剝剝中,黑黜黜的鐵鍋直冒熱氣。這時,用小瓷勺舀兩三勺香油,沿鐵鍋中部澆上一圈,待油嗞嗞作響,便用銅勺把調(diào)勻、發(fā)酵的面糊就著油倒入,面糊從上往下流。母親嫻熟地揮動著鏟子,不住地抹、攤、壓、翻、抖,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母親一會兒在鍋上攤,一會兒往灶膛里填豆秸,用火鉗壓住,如此往復,香汗直流。她系著藍布圍裙,劉海兒溫順地垂著,自額至腰構(gòu)成的曲線流瀉著浪漫的風情。
等到鍋里的漿餅色澤金黃、中間起孔、邊緣發(fā)焦時,即起鍋,其時,逼仄的灶間便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餅香。我們早已翕動鼻翼,咽著涎水,瞅著天窗,巴望著天快亮。母親攤好第一鍋餅,接著攤第二鍋、第三鍋……直到面盆里的面糊全舀盡才罷。一早上往往能攤五六鍋漿餅。
攤好的漿餅,盤子大小,中厚邊薄,油光粉艷,黃中泛焦,紋理詭譎。掰開來,餅中有密而大的孔洞,如蜂窩,如蜂糖糕。咬進嘴里,酥軟甜膩,嚼之,滑潤爽口,酸中滲甜,朵頤生香。我特喜歡吃邊兒上的餅,油多,脆嫩,醇香。漿餅里混有奇特的堿香,融合了菜油的濃香,濃烈而質(zhì)樸。
我們圍在桑木桌旁,邊吸溜著粥湯,邊撕嚼著漿餅,手上和嘴角都油膩膩的。母親忙招呼我們吃慢點,別燙著,餅多著哩!我和妹妹總是互相瞅著手中的漿餅,不讓自己落后。那油黃噴香的漿餅躺在盤子里,向我們獻著媚眼,我們被一種簡單的幸福包裹著,感動而憂傷。
父母下田勞作也帶一些漿餅,省得喝稀粥,不禁餓。母親還會送些餅給左鄰右舍,過幾天,我們準能嘗到鄰家送來的高粱面烙餅、清炒螺螄。我們節(jié)省著吃,把剩下的漿餅放進大碗,漂在涼水里,第二天再吃。
流年似水,而今生活在小城,每逢看到路邊攤頭上的烙餅小賣,裊裊香氣中,我總是想起母親的攤餅,心中總是一陣潮涌。每每回到老家,母親總是心領(lǐng)神會,為我攤上幾鍋糍粑或幾鍋漿餅。
母親的漿餅浸潤著濃濃的鄉(xiāng)愁,是任何玉盤珍饈都無法取代的。撕嚼著母親的漿餅,我分明是在咂摸那遠去了的純樸而恬淡的鄉(xiāng)村生活,那流淌在歲月深處的善良、悲憫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