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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處慰心安(下)

        2019-10-29 02:56:50
        東方劍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李威江海彩霞

        無知,帶來的災(zāi)難

        朋友,你了解精神病方面的知識嗎?

        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阿姨,每天傍晚跟著電視里的健康養(yǎng)生節(jié)目學(xué)習(xí)醫(yī)學(xué)知識,她很認(rèn)真,每天記著筆記。她說,她看了6年的養(yǎng)生節(jié)目,記滿了十幾個筆記本,說起各種常見病的預(yù)防、治療來,她頭頭是道。但她說,從沒有聽過有關(guān)精神病方面的知識,好像沒有請這樣的專家來講解過。因為身邊沒有這樣的病人,所以不了解??梢姡袊妼癫≈R的了解,遠(yuǎn)不如高血壓、腦卒中、腫瘤等疾病。

        其實,精神健康同生理健康一樣重要。

        1

        有一種恨,無緣無故

        44歲的李威長得一點兒也不威武,戴著一副細(xì)邊眼鏡,1.7米的身高,只有65公斤,穿上夾克衫都顯得有些晃蕩。正在發(fā)育的11歲女兒都顯得比他壯實。李威不愛說話,見人笑一下就算打了招呼。他是一家企業(yè)的電工,干活兒利落,是大伙公認(rèn)的巧匠。

        這個小區(qū)11號樓2門501室是李威父母的家,住了二十年。李威結(jié)婚后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人生活簡樸,雖然不大和鄰居打交道,但都很和善。

        為了接送孩子,李威買了輛汽車,平時就停在樓棟門口花壇邊的一塊空地上。這塊地方只能容下一個車位,只有高手才能將車停進(jìn)去。李威的車天天停在這里,漸漸地,就成了他的專用車位。

        2014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下午,李威和父親去超市買了許多生活用品和食品準(zhǔn)備過年。將車開進(jìn)院子后,正碰上穿著保安服的江海彬從遠(yuǎn)處走來,他住在2門201室,和李威并不相熟??斓綐菞濋T口時,江海彬忽然停住腳步,瞪著李威父子,手在褲兜里蹭來蹭去,腿還有點抖。父子倆沒注意到他,只是低頭倒騰著后備箱里的東西。

        江海彬看著他們,沒吭聲,但臉憋得通紅。隔著大約10米,他好像聽見其中年輕男子說:“這次是你妹,下次就是你哥,我看你還敢打誰?!苯1蛐南?,這一定是在說我。一股怒火不由得往上躥。

        江海彬這天心情特別不好。上午在單位和同事吵了一架,中午還沒吃飯,就接到母親電話,說妹妹病了,讓他去看一眼。他趕到妹妹家時,見妹妹和妹夫都不說話,就問剛上初中的外甥,你爸媽打架了?外甥說,沒有,我媽病了。我爸早晨帶她去醫(yī)院,內(nèi)科醫(yī)生說我媽精神有點毛病,建議看精神科。她有時哭有時鬧,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也不讓我和我爸說話,我現(xiàn)在都有點怕我媽。

        “你究竟怎么了?”江海彬問妹妹海茹。妹妹翻翻白眼,沒看他,也不回答,呆呆地坐著。妹夫從廚房里端杯水遞給他,說,海茹突然發(fā)病,以前好好的,不知道突然成這樣了,醫(yī)生說可能是精神病。

        江海彬心里堵得慌。妹妹今年41歲,比他小5歲。兄妹倆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家里雖然窮,但只要有糖塊點心,他都讓給妹妹吃。十幾年前,他和幾個發(fā)小合伙搶劫,被法院判了刑。刑滿釋放后,父母妹妹接納了他,他們覺得家庭的溫暖能夠幫他重回正路。江海彬覺得愧對家人,一直拼命打工賺錢。妹妹忽然生病,他心里難受。

        從妹妹家出來,他就在家門口遇見李威父子。他恨恨地沖李威罵了一聲,臭小子,等著瞧。

        李威父子提著東西往樓門走,聽見江海彬的罵聲,父子倆回頭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這不明擺著是罵咱們嗎?李威想說什么,但被父親的眼神制止。江海彬到了二樓走進(jìn)家門。父子倆進(jìn)了五樓家門,李威才說了一句,這人真莫名其妙,我們又沒招他惹他。

        轉(zhuǎn)天上午,江海彬和妹夫陪著妹妹去看病。醫(yī)生寫好處方,囑咐要按時吃藥,按時復(fù)診。中午江海彬回到家,忽然聽見樓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猜測,一定是昨天見到的那兩個男人中的年長者。只聽那個老男人說:“這個玩笑開大了,之前你打誰都可以,現(xiàn)在你打誰都不行?!苯1蚵?lián)想到當(dāng)初自己搶劫時打了人,心想,這事他們家怎么也知道?那么,我妹妹生病,一定也跟他們家有關(guān)。

        晚上,江海彬向父母描述了遇見的兩個男人的模樣。母親說,他家姓李,住五樓,和咱不太熟,但人看上去都不錯?!安诲e什么,我妹的病就和他家有關(guān)?!蹦赣H聽了,問一句,怎么有關(guān)了?“嗨,你就別管了,我會搞清楚的。”江海彬說著,胳膊一揮。母親沒敢再搭話。

        從那以后,每次在樓里見到李威,江海彬都怒目圓睜,罵上幾句。李威不想惹麻煩,只好躲開,但平白無故被罵,心里很不舒服。

        三個月過去,妹妹的病經(jīng)過治療一天天好轉(zhuǎn),不再翻白眼,也愛說笑了些。但江海彬還是總能聽到李威父子在家里罵他的聲音。一天,他實在聽得難受,一口氣跑到五樓,砸敲李威的家門。老李打開一條門縫,在門里問,你是誰?你有什么事?

        江海彬在門外氣哼哼地問:“你姓什么?”

        “我姓李,怎么了?”

        “你家欺負(fù)我了,我進(jìn)去和你聊聊。”

        老李說:“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沒必要聊。”說完,把門鎖上。

        江海彬在門口大罵。他的喊叫,從一樓到六樓都聽得到。

        老李報警。警察到的時候,江海彬已被父母拖回了家。老李對民警說,我們沒和他們家有什么過節(jié),但他們一直罵我們家人。這次算了吧,我們就不追究了。

        民警還是敲開了江海彬的家門。江海彬的父母說,是我兒子不對,但我們也不知道他和李家有什么矛盾。民警對江海彬說,就是有矛盾,大家說開了不就行了?街坊鄰居的,和為貴。江海彬說,我就是看不慣他家欺負(fù)我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江海彬說過之后誰也沒有在意。

        “行,我聽民警的,我不罵了?!苯1蛩兔窬鲩T時這樣說。

        不久,李威的妻子小陳又報了一次警。她看見江海彬在樓下踹丈夫的車。民警趕到時,李威夫妻和江海彬都在樓下。江海彬否認(rèn)自己踹車,小陳卻堅稱親眼看見是他踹的車。李威一直想不通兩家有什么矛盾,但也沒覺得這是件需要追究的事。李威拉住妻子的手,對民警說,算了算了,車也沒壞。民警想帶他們?nèi)ヅ沙鏊龉P錄,李威說,太麻煩了,不去了,我擦擦車就行了。

        事情不了了之。但江海彬?qū)罴胰耘f懷恨在心。以前,雙方見面從不說話,現(xiàn)在見面依然不說話,但彼此的眼里都冒著火。

        獨自在家時,江海彬總是思考,思考出來的答案就是,這些年不順,都和李家有關(guān)?,F(xiàn)在李家專門欺負(fù)妹妹,就是知道他疼妹妹,然后通過欺負(fù)他妹妹達(dá)到報復(fù)他的目的。

        六月下旬的一天晚上,8點多鐘,江海彬吃過晚飯到樓下散步。李威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外面回來,他加班后,又去商場買了一件襯衣,走到樓下時,正好與江海彬相遇。

        江海彬迎面上去摸李威的臉,李威用手擋開,質(zhì)問:“你干什么?”

        江海彬擋在李威面前,也質(zhì)問:“你給我妹打電話了?”

        “什么你妹?你是誰???我憋你很久了!”李威說著,右手試圖推開面前的江海彬。江海彬就勢與李威推搡起來。江海彬忽然想起自己褲兜里的黑色折疊刀,那是4年前他出獄后在超市買來削水果用的,最近半年一直帶在身上。他拿出水果刀,說:“就算挨槍子,我也要捅了你?!?/p>

        李威轉(zhuǎn)身要跑。江海彬用左手抓著李威的右肩,順勢用刀捅向李威的前胸,捅了不知道多少刀。李威死了,死在家門口的地上,他的眼鏡摔向一邊,一個鏡片落了下來,手里的襯衣扔出幾米遠(yuǎn),已被鮮血沾紅,那本來是他買給父親的父親節(jié)禮物。

        江海彬跑了。

        李家人悲痛欲絕,他們不明白素不往來的鄰居江海彬怎么就殺了李威。江家人也震驚不已,他們本想讓出獄回來的兒子從此過上好日子,誰知道他為什么卻犯下了更大的罪惡。他們根本不認(rèn)識李家人,案發(fā)之后,他們才知道死者的名字叫李威。

        江海彬的保安服上、手上、臉上都有李威的血跡,但黑夜里看不見。他打車到了一個廣場,又沿著廣場走了很久,走到一家銀行取了1000塊錢。之后,想了想,又把剩下的300元也取了出來。然后,他漫無目的地走,他知道自己殺了人,跑得越遠(yuǎn)越好,至于跑到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終于出了這口惡氣,后面的路怎么走,他還沒來得及想。

        凌晨3點,江海彬走進(jìn)一家早點部,在手盆里洗了手,洗了好幾遍。炸果子的老頭對烙餅的老伴兒說,這人用那么多水,快夠上一頓早點錢了。江海彬要了一角餅、一個雞蛋、一碗豆?jié){,然后,坐在黑夜里閃著一點光亮的小早點部門口。

        一輛車駛來。便衣警察將江海彬抓獲。

        在看守所,民警發(fā)現(xiàn)江海彬關(guān)于案發(fā)起因的供述明顯違背常理,與正常人應(yīng)當(dāng)具有的思維認(rèn)知差異巨大,接受審訊時神態(tài)異常,于是提起司法精神病鑒定申請。

        李威去世后,李家老小大病一場。老李和妻子去了鄉(xiāng)下,小陳整日以淚洗面,女兒思念父親無心學(xué)習(xí)。一個好端端的家再無家的溫暖。

        江海彬的家也同樣悲慘。妹妹病情加重住進(jìn)精神病院。父親聽到兒子殺了人,腦出血成了植物人。

        江海彬的妹夫說,這半年來,哥哥幾次說和李家有仇,說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話。我們都不明白,但也沒人想去問個明白。如果我們當(dāng)時多問幾句為什么,多關(guān)注一下他,也許災(zāi)難能夠避免。我們哪里知道,他聽到的聲音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呢,人家根本沒罵過他。

        但一切已晚。生命的代價換回了一個遲到的明白。

        經(jīng)過專家鑒定,江海彬在案發(fā)期間的精神狀態(tài)診斷為“精神分裂癥”,案發(fā)時處于疾病期。他實施犯罪行為時,辨認(rèn)能力并未完全喪失,被評定為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

        2

        月亮惹的禍,又是誰之過

        月亮是個女人,只是這個女人的模樣不僅不像她的名字那樣美,而且還是村里有名的智障者。

        月亮從小不會說話,只能發(fā)出“啊,啊”聲。別人跟她打招呼,她不答應(yīng),只是發(fā)愣。

        月亮天天在村里轉(zhuǎn)悠,目的只有一個:找吃的。即使剛吃過飯,她也要出去找吃的。看到誰扔到地上吃剩的東西,不管是半個饅頭還是一根肉骨棒,哪怕只是個蘋果核,她也都會撿起來吃。

        月亮還有一個愛好是洗臉,隔幾分鐘就洗一次。洗完也不擦,任它濕淋淋地滴著水。

        她還有一個陋習(xí),有了大小便,不管趕上誰家的院子,總是隨地解決。村里人覺得她可憐,沒人跟她家較真,嚷幾句就算了。

        有一天,月亮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家。鄰村的石頭腦子也有毛病,不大說話,整天蔫著,什么農(nóng)活兒也不會干,一直打著光棍。村里人攛掇月亮媽和石頭媽,讓兩個不說話的、年齡相仿的孩子結(jié)婚吧。

        轉(zhuǎn)眼過去,石頭和月亮與公婆一起生活了十年。從30歲到40歲,月亮的身材已是中年女性的輪廓,智力卻仍相當(dāng)于四五歲的幼兒。

        月亮糊涂,石頭也糊涂,兩個人靠著手勢交流,日子也過得去。雖是糊涂著過日子,但石頭當(dāng)月亮是個寶兒,每天看著她,“啊、啊”傻笑著。

        月亮卻不懂石頭的心,總往外跑,跑進(jìn)別人家進(jìn)屋上床就睡,起床后就在人家院子里便溺。村子里總能看見石頭爹媽挨家找兒媳婦的身影。好在每次月亮都走得不遠(yuǎn),用不了多久就跟著公婆回了家。

        一天下午,月亮又沒了蹤影。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還是石頭,他“嗯嗯”著向爸媽表示媳婦不知去了哪里。

        月亮的婆婆一邊準(zhǔn)備晚飯一邊想,到了吃飯的時候月亮就該回來了吧。飯做好了,沒見月亮;三口人的晚飯吃了一半,天已黑定,還是沒見月亮。老兩口坐不住了,撂下飯碗,告訴石頭老實在家待著,然后分頭去找月亮。

        一直找到晚上十點多,村里村外依然沒有月亮的消息。

        婆婆報了警。

        石頭獨自在屋子里轉(zhuǎn)悠著,一夜沒睡。

        第二天晚上七點多鐘,民警在距月亮家30公里外的一個村子走訪時,發(fā)現(xiàn)了月亮。她吃飽飯,呆坐在王三水家的床上,只穿著秋衣秋褲。王三水的家破破爛爛,正屋無門,窗上也沒有玻璃,盡管塞著一堆破棉絮,仍是四處漏風(fēng)。月亮覺得冷,哆嗦著卻不懂得加件衣服。

        月亮的婆婆見狀大驚,對警察說,兒媳婦昨天離家出走時,里面穿著這身秋衣秋褲,外面還有棉襖棉褲?,F(xiàn)在穿得這么少,會不會被人禍害了?

        剛被帶到派出所坐定,王三水就承認(rèn)和這個女的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而且是女的自愿的。

        “11月12日下午5點多,我從工地下班回家,沿著公路往南走的時候,看到一個女的走在我前面,我就在后面跟著。我發(fā)現(xiàn)那女的一直在路邊撿碎紙條和破塑料,因為那些東西賣不了錢,她肯定不是撿破爛的,可能是腦子有問題。跟她到小營村的十字路口時,我看她要右拐,就上前跟她說話,問她有地方住嗎?那女的‘啊,啊’的說不出句整話。我就跟她說跟我回家吧,她還是‘啊,啊’的。我就拿起她的手,沒讓她右拐,拉著她回了家。和她在炕上吃了點饅頭和燒餅,我就把她的褲子脫了下來,抽動幾下就射精了,射到她的右腿大腿根處……”

        民警問,你為什么要帶那個女的回家,并且發(fā)生性關(guān)系?

        王三水說,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的是傻子,不會說話,我就想,反正她是傻子,和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她也什么都不懂。別人也不知道。

        而面對民警的問話,月亮一律沉默作答,偶爾點一下頭或搖一下頭。

        月亮回家了。石頭高興壞了,對著月亮手舞足蹈。這24小時的經(jīng)歷,月亮的心里是一片空白,石頭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他們的日子還會像以前那樣過下去,因為強(qiáng)奸智力障礙婦女而將受到法律嚴(yán)懲的王三水,并沒有在他們的生活里留下什么痕跡,但是,沒有痕跡的傷害才是最重的傷害。

        據(jù)案卷記載和精神鑒定,被鑒定人月亮因受精神病癥的影響對被強(qiáng)奸的事情經(jīng)過不能敘述,對一般性知識無實質(zhì)認(rèn)識,問及自己會處理月經(jīng)和避孕措施時,只回答“嗯”。不能辨識對方性侵害的動機(jī),稱對方做的“對”。其不能理解性行為的社會意義、性質(zhì)及后果,喪失了對自身所受性侵害和嚴(yán)重后果的實質(zhì)性辨認(rèn)能力,故評定為無性防衛(wèi)能力。

        被鑒定人月亮的精神狀態(tài)診斷為“中度精神發(fā)育遲滯伴顯著的行為障礙”。本案中,月亮在遭受性侵害時,無自我性防衛(wèi)能力。

        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暫行規(guī)定》第22條第一款:“被鑒定人是女性,經(jīng)鑒定患有精神疾病,在她的性不可侵犯權(quán)遭到侵害時,對自身所受的侵害或嚴(yán)重后果缺乏實質(zhì)性理解能力的,為無自我防護(hù)能力。”

        我國刑法規(guī)定,明知婦女是精神病患者或者癡呆者(程度嚴(yán)重的)而與其發(fā)生性行為的,不管犯罪分子采取什么手段,都應(yīng)以強(qiáng)奸罪論處。

        被病恥感鎖住的逃離

        精神疾病患者在生活中是被忽視的弱勢群體,疾病的折磨讓他們的身心陷入困境,生活愈加艱難。而歧視和偏見更讓他們承受著一般人群難以想象的壓力和痛苦,同樣痛苦的還有他們的家人。

        病恥感,讓精神病患者和他們的家人低著頭生活。即便這樣,災(zāi)難仍然不愿意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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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就那么恨我們

        日子過得清水一樣,簡單,清澈。

        誰也不知道,這簡單、清澈的下面,究竟隱藏著什么。

        白長凱和父母一起生活。鄰居們稱呼白長凱的父親為白爺爺,母親是楊奶奶。白爺爺年輕時曾是一家大企業(yè)的廠長,既雷厲風(fēng)行,又待人和善。楊奶奶是技術(shù)員,性格同樣溫和。夫婦倆退休多年,一直住在企業(yè)分配的不算大的兩室一廳里。他們和鄰居的關(guān)系一般,從不互相串門。

        這老兩口不像別的老人那樣,整天泡在老年活動室喝茶、聊天,他們好像沒有富余的時間待在外面。他們經(jīng)常一塊兒出去買菜,在街上遇到老同事,總是寒暄一下就離開了。有一次,楊奶奶和居委會主任說,兒子什么都不讓我們買,我想換個冰箱,他都攔著。他還管著我們,不允許我們在外面多停留……

        事實上,他們將天大的愁事埋在心里,藏在家里。

        白長凱是獨生子,初中輟學(xué),進(jìn)工廠當(dāng)了翻砂工。他怨恨父親不給自己安排個好工作,與父親多年冷戰(zhàn)。后來找了個對象,因為父母反對成了無言的結(jié)局。從那以后,白長凱索性再也不提找女朋友的事情,而且自作主張地辭掉了工作,宅在家里啃老度日。

        白爺爺和楊奶奶都生在兄弟姐妹很多的大家庭里。他們和親戚說,白長凱有些自閉,不愿與人交往,所以他們從不參加家庭聚會,有什么事情打個電話就行。起初,與白長凱年齡相仿的表兄弟還來家里看看,他們發(fā)現(xiàn),每次去串門,白長凱都躲進(jìn)廁所里秘不示人。漸漸地,幾個家庭斷了聯(lián)系。同住一城的白爺爺?shù)挠H弟弟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有見過哥哥一家,就連春節(jié)也不相互拜年,一大家子親戚仿佛忘掉了白爺爺家這一枝。

        白長凱不工作,也不出門,只在家里幫父母做些簡單的飯菜,洗洗自己的衣服。即使白天,他也在房間里拉上窗簾,沒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一個夏日,居委會的小張去他家做問卷調(diào)查,問,很久沒見白長凱,他去外地工作了嗎?楊奶奶平靜地說,在屋里呢。小張看見的是一扇緊閉的門,像在掩飾著什么秘密。

        老兩口將白長凱養(yǎng)到49歲時自己已是風(fēng)燭殘年。他們雖然不知道這個20年來整天不出門的兒子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但很早就發(fā)現(xiàn)兒子的處事方式很成問題,社會能力明顯不足,只是他們不敢往兒子有精神疾病那方面去想。即使真有病,他們也不想讓親朋鄰居知道。這些年來,他們從沒有帶白長凱去看過醫(yī)生,更談不上什么對癥治療。

        一天,白長凱忽然打電話報警,說樓上的鄰居發(fā)射放射線,還趴在地上對他的房頂說話,說的都是他的事情,什么工作辭掉了,什么不搞對象了。說話聲音有男有女,還夾雜著小孩子來回跳動的聲音。警察出警,到樓上鄰居家查看,只有特別安靜的兩位老人,根本沒有小孩子同住。兩位老人有些內(nèi)疚地對和警察一起上樓的白爺爺說,也許是我們拐棍杵地的聲音打擾你們了,實在對不起。

        白爺爺送警察下樓時,一再對警察說,別聽我家孩子胡言亂語。

        兩位警察說,您還是在意一些好,他有這些想法,是不是思維有些不正常,您不妨帶他去看看病。警察沒好意思把潛臺詞說出來,這個年近半百的孩子是否有精神???

        白爺爺“哎哎”答應(yīng)著。但他還是沒有帶兒子去看病,就連他自己的高血壓病也一直拖著不去住院。76歲的白爺爺擔(dān)心75歲的楊奶奶獨自在家照顧不了兒子,所以再一次選擇了把秘密藏在家里。

        老兩口因為怕別人知道,也就拒絕別人關(guān)心,救贖的機(jī)會就這樣一次次地失去,白長凱的病情正在一天天加重。

        半年前,白長凱耳邊的聲音出現(xiàn)得頻繁起來,那聲音合轍押韻,一套一套的,說的都是白長凱熟悉的事情。他吃飯時,聲音說“他還吃飯,去死吧”。他準(zhǔn)備睡覺,聲音說“這件事他干不干,不干,咱就弄死他”。另一個女聲說“咱最后要他的房子得了”,還有人說“房子里臭烘烘的,誰買這個破房子”。白長凱立刻覺得房間里臭不可聞,趕緊找出口罩戴上。他還聽到有人牛氣沖天地罵街。每當(dāng)聽到這些聲音,白長凱就反鎖房門,插上兩道插銷,然后躺在床上緊緊抓住被子,大氣也不敢出。他覺得說話的那些人就在他耳邊看不見的地方,隨時會出現(xiàn)殺了他。他想,我干脆幾步?jīng)_到廚房抓起那把菜刀自衛(wèi)。

        有一天,他對媽媽說,家里有異樣的聲音。楊奶奶說還真不是兒子憑空想出來的,她好像也聽見有人打架的聲音。

        給白長凱系統(tǒng)檢查的機(jī)會又一次被錯過。

        那一天,白長凱一夜沒睡,天快亮?xí)r,爸媽安靜地在廚房做飯。他的耳邊卻是混亂的聲音,似乎在說“弄死你,熱死你,整死你,哈哈哈”。他捂著耳朵,但仍逃不脫那些人的追趕,只得在房間里快步地四處走動。

        爸媽不理解兒子的異常舉動,說,你在家里走那么快干什么呀?

        白長凱的心里痛苦至極,耳朵里是那種無休止的恐怖聲音,耳朵外是爸媽不明就里的嘮叨。

        臨近傍晚,白長凱想去做晚飯,但耳邊那個聲音老是在那逼著,好像有東西在屋里追著他。他在廚房里炒菜,卻愈加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東西就在自己身上,只好跑去陽臺,讓父親去炒那盤他炒了一半的菜。

        白爺爺剛做完飯,白長凱就感覺那種忍耐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極限,他趴在四樓陽臺上,沖著樓下大喊“快報警,有人要殺我”。

        樓下,鄰居趙阿姨正在遛狗。白長凱沖她喊著:“大姐,報警啊,110。”趙阿姨抬頭一看,白爺爺正從四樓窗戶里探出頭來,沖她直擺手。趙阿姨明白了老人家的意思,牽著狗邊走邊說,我報警我報警。

        白長凱有些失望,繼續(xù)沖著樓下喊,同時扔下來一個玻璃瓶,“砰”地碎了一地。鄰居小孫聽見聲音,趕緊走出家門,他擔(dān)心扔下的東西砸了他的汽車。他見瓶子擦著他的車邊落在地上,趕緊將車挪走,然后撥打110報警說,小區(qū)里有人高空扔下重物,極易傷人。

        小孫挪車、報警的這段時間,白長凱的家里正在成為案發(fā)現(xiàn)場。后來刑警的現(xiàn)場勘驗、法醫(yī)鑒定、訊問筆錄,以及司法精神病鑒定時白長凱支離破碎的描述,基本還原了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情況。

        白長凱耳朵里的聲音在吶喊著,“弄死你們一家子?!笔苈曇糁敢组L凱開始慌亂和躁狂。他在家里揮舞著胳膊,胡亂砸著東西,他本想砸耳朵里說話的那些人,結(jié)果被父母攔在客廳的墻邊。白爺爺說,孩子你鎮(zhèn)定點,沒事,沒事。白長凱喘著粗氣,盯著爸媽。白爺爺帶著哭腔說,我和你媽下樓去找警察來幫你,行嗎?白長凱拽住爸媽,不讓他們出門,反手掐住楊奶奶的脖子,白爺爺過來,試圖掰開兒子的手腕,救出老伴兒,但無濟(jì)于事,被兒子手一推磕在暖氣片上。他努力爬起來,老淚縱橫地問,兒子啊,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你就這么恨我們?別殺你媽,別殺我。我們是你爸媽??!你不認(rèn)識了嗎?

        此時的白長凱,已經(jīng)被耳朵里一直響著的“死死死”的聲音牢牢控制。白爺爺和楊奶奶最終被他們深愛著的兒子殺害。

        民警破門而入時,白長凱正在瘋狂地用頭撞著墻。

        經(jīng)過司法精神病鑒定,案發(fā)時,白長凱的精神狀態(tài)處于精神分裂癥發(fā)病期,實施犯罪行為時,辨認(rèn)能力喪失,無刑事責(zé)任能力。

        和藹可親的老兩口卻再也無法回來。

        2

        彩霞,咱說好的絢爛呢

        彩霞是個農(nóng)村女孩兒。她出生時,天空中五彩的朝霞特別絢爛。媽媽說,這是帶著福氣出生的孩子。

        爺爺奶奶一看是女孩兒,臉“唰”的拉長了。他們一直盼著孫子,將來好為這個家族光宗耀祖。失望至極的老兩口出來進(jìn)去地指桑罵槐,直指兒媳不爭氣、生不出孫子的肚子,從此,家里失去了以往的安寧。

        彩霞媽在婆家抬不起頭,就帶著彩霞回了娘家。彩霞一歲時,小兩口把孩子托給姥姥姥爺照看,一起到城里去打工。

        姥姥家里并不富裕,兩位老人又都是文盲,但他們至少能讓外孫女吃飽穿暖。姥姥信佛,非常虔誠,不僅省下錢來去廟里燒香拜佛,在家里也置了小香爐,每天嘴里低聲念叨著,讓佛祖保佑平安。

        慢慢長大的彩霞瘦弱膽小,不愛說話,和鄰居家的小朋友也不來往。與她交流最多的姥姥講的故事都與菩薩、神鬼有關(guān),嚇得彩霞不敢睡覺,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窗外。彩霞四五歲時,也常常學(xué)著姥姥的樣子在香案前默念。她念叨最多的是“爸爸媽媽,我想你們,你們快回來接我”。

        彩霞9歲那年,家里出了兩件大事。先是小弟弟石頭在城里出生,一個月后姥姥因病去世。姥姥臨終前的那幾天,爸媽在城里照顧弟弟不能回來。舅舅從醫(yī)院把重病的姥姥接回家,姥爺和舅舅雇了村里的“神人”來家里“跳大神”驅(qū)邪。幾天幾夜家里焚香煙霧繚繞,人來人往。彩霞看到院子里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人,聽他們說著聽不懂的話。她很害怕,但沒有一個懷抱可以讓她依靠。她一個人躲在房間的角落里,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腿,把臉埋在肘窩間,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姥姥出殯那天,剛坐完月子的媽媽只身從城里回來。痛哭之后,她把怯生生的彩霞攬進(jìn)懷里。彩霞緊縮著身子,看著媽媽說,你頭上有鬼站著。媽媽下意識摸摸頭,搖搖女兒的身體,彩霞,哪有鬼?。坎氏笺躲兜卣f,穿著白衣服,是鬼。

        媽媽陪了彩霞兩天,看上去彩霞很正常,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她的學(xué)業(yè)。媽媽告訴她,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跟著媽媽去城里生活,只是眼下她還要跟著姥爺、舅舅生活一陣子。

        最先發(fā)現(xiàn)彩霞精神不正常的是老師。彩霞上課時總是發(fā)呆,老師叫她也沒反應(yīng)。開始時,老師以為孩子調(diào)皮,但后來發(fā)現(xiàn),彩霞并不是故意為之。她有時還會突然在課堂上站起身來,大喊一聲“菩薩來了”,把班里的同學(xué)嚇得不輕。

        舅舅帶她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說,可能是家中老人去世嚇著了孩子,過過就好了。

        結(jié)果卻是彩霞變得越來越不好,晚上睡不著,早晨不起床,不懂梳洗,吃飯極少,眼神總是凝固一處,像是盯著什么東西,還經(jīng)常自言自語,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有一天,彩霞不穿衣服就跑到大街上,大聲喊著“鬼來嘍!鬼來嘍”。

        彩霞瘋了!村里的大人們對她指指點點,小孩子們往她身上扔石頭。姥爺和舅舅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就催著彩霞媽趕緊想辦法,不能再讓彩霞待在村里。

        爸媽把彩霞接到城里。有了爸媽的陪伴,彩霞癥狀全消,每天都是那么快樂,還幫著媽媽照看弟弟,給他喂水洗衣。不久,彩霞進(jìn)入打工子弟小學(xué)讀書,一家人的生活步入正軌。

        彩霞的爸爸做蔬菜批發(fā)生意,每天早出晚歸,養(yǎng)活一家四口非常辛苦。媽媽要照看弟弟,還要做飯洗衣,忙得不可開交。彩霞放學(xué)后就抱著弟弟講故事,姐弟兩個雖然相差九歲,卻非常要好。

        彩霞小學(xué)五年級輟學(xué),她想幫著爸媽做生意。爸爸想,這樣也好,反正農(nóng)村的女孩子讀再多的書也得嫁人,能算錢認(rèn)字已經(jīng)足夠。從此,媽媽和爸爸一起早出晚歸批發(fā)蔬菜,彩霞照顧弟弟、做飯洗衣。

        彩霞13歲時來了月經(jīng)。媽媽正教她怎么使用衛(wèi)生巾,看著上面的血跡,彩霞忽然眼睛發(fā)愣,說,菩薩穿著白衣服來了。媽媽嚇了一跳,忙問,彩霞你怎么了?彩霞繼續(xù)說,白衣服,菩薩,姥姥。媽媽猛然想起姥姥去世那年彩霞的樣子。沒事,沒事,彩霞,媽媽在這里呢,不怕。撲在媽媽懷里的彩霞渾身哆嗦,好一會兒才恢復(fù)正常。

        接下來的幾天,彩霞的樣子讓媽媽感到可怕。她總是站在角落里自言自語,吃著飯也會愣神。有一次把給弟弟盛的飯都倒在地上,對弟弟說,你吃。

        醫(yī)生診斷彩霞患了精神分裂癥,原因不清,也許和幼年的精神刺激有關(guān),也許和青春期發(fā)育期內(nèi)分泌的變化相關(guān)。住院治療不到兩個星期,彩霞的精神就明顯改善,幻聽幻視消失,邏輯思維正常。只是因為彩霞沒有醫(yī)保,爸媽批發(fā)蔬菜掙錢不多,無法繼續(xù)承擔(dān)彩霞的醫(yī)療費用,只好主動出院,在門診開藥。

        彩霞堅持吃了兩個月藥,感覺良好。

        彩霞一家租住的是平房。一天,彩霞和爸媽在門口整理剩菜,弟弟在旁邊擺弄著玩具。這時,幾個鄰居在不遠(yuǎn)處指指點點,悄聲說,就是那個女孩子有精神病。哦,看著不像呢。不像也是精神病,咱們得躲遠(yuǎn)點……這些話傳到一家三口的耳朵里,爸爸直起身來,沖他們?nèi)氯轮?,老婆娘們瞎說什么,你們才有精神病呢,我女兒好著呢。

        彩霞的藥吃完后沒再去看病。雖然醫(yī)生一再告知,初次發(fā)作的精神分裂癥如果堅持治療,康復(fù)希望極大,但爸爸覺得彩霞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沒必要再去精神病院買藥治療。

        自認(rèn)為女兒的癥狀消失,自行決定給女兒停藥。為了躲避鄰居議論,不再帶女兒去精神病醫(yī)院看病,彩霞爸爸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保護(hù)孩子不受傷害。正是這種盲目的自信讓他做出了最壞的選擇。

        彩霞和弟弟的感情仍然特別好。姐姐有時不說話,或是站在墻角自言自語,6歲的弟弟還會拉著姐姐的手哄她。

        但彩霞的異常行為日漸嚴(yán)重,她又開始說些“鬼來了”之類的話。有時,她對弟弟說,快看門口,有個男的來了。弟弟卻說什么也沒看見。有時,她捂著耳朵說,你們別吵了,但四周除了弟弟,根本沒人說話。彩霞說,她的耳邊總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在吵架。

        到了年底,媽媽注意到彩霞愈加不對勁,有一天,她拿菜刀把自己的手背切了一個很深的口子,她看著血流出來,說,冬天到了,手背凍了,放血。

        爸媽趁著元旦臨近,高價躉了一批蔬菜,正急于出手。他們囑咐彩霞照看好弟弟,便一頭扎進(jìn)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兩天后的深夜,他們拖著疲倦的身子走進(jìn)租住的小屋。媽媽只朝屋里看了一眼就“啊”的一聲昏死過去。爸爸看見表情呆滯的彩霞坐在屋里的地上,滿身血跡,連嘴角上都滴著血。她的手里握著一把滴血的菜刀,地上的白瓷碗里是干涸的血跡。一旁的床上被血跡浸透,6歲的弟弟身首分離……

        這一次,不用鄰居指點,爸媽也知道自己的女兒真的瘋了。

        彩霞對警察說,接連好幾天她都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說弟弟是妖怪,讓我捉妖怪,讓我成仙。讓我喝他的血,我喝了三碗……還讓我砍我的爸爸媽媽,要用刀砍……她們罵我,說我不是人,電視后面也有人罵我,他們用針扎我……

        彩霞的描述讓審訊的民警都覺得恐懼。司法精神病鑒定中,15歲的彩霞意識清晰,定向力完整,接觸被動,思維松弛,存有評議性聽幻覺、命令性聽幻覺、視幻覺,情感活動不協(xié)調(diào),行為怪異,無自知力。根據(jù)《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biāo)準(zhǔn)(第三版)》診斷為精神分裂癥,處于發(fā)病期。在實施危害行為時,喪失辨認(rèn)及控制能力,無責(zé)任能力。

        彩霞?xì)⒘俗约鹤類鄣牡艿埽夷敲礆埲?。爸媽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發(fā)生在眼前的慘劇。他們辛苦一場,在城里打拼,卻最終家破人亡。

        他們傷心地離開了這個城市。媽媽一直在想,女兒出生時,那天邊的絢爛朝霞哪里去了呢?

        彩霞被強(qiáng)制治療,至今已滿12年。她依然瘦弱,她很后悔殺了可愛的弟弟。她每天接過護(hù)士遞給她的藥片,很有儀式感地認(rèn)真地吃下去。

        彩霞只知道弟弟沒有了,她不知道的是,心碎的父母已徹底將她遺忘。

        我們的腦子真的有了病

        一位80歲的老人在兒女的陪同下看精神科醫(yī)生的門診。老人得過腦梗塞,腿腳不利落,又由于耳背,說話聲音很大。老人說,我怎么總想拿刀子殺人呢?每天啥事沒有,吃喝,睡覺,看電視,兒女孝順。但我就想殺人,每天都出現(xiàn)這個念頭,想拿著刀子出去殺人。有時我也想,這樣不對啊,殺了人,人家怎么過???我不能啊!但我還是這么想??!

        醫(yī)生說,老人是器質(zhì)性精神障礙。是基于可證實的大腦疾病、腦損傷或其他損害為病因而歸于一組的精神障礙。其精神紊亂可以是原發(fā)性的,如直接而且選擇性地影響大腦的疾病、損傷和損害;也可以是繼發(fā)性的,如某些全身性疾病和障礙,大腦只是多個受損害的器官或系統(tǒng)之一。老人的癥狀用藥可以控制。但還有一些老人,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況改變是因為身體真的出毛病了。

        1

        無法屏蔽的命運之聲

        4月22日一早,李一禾吃完早餐,提著皮包走出家門。出門前,對妻子劉玉蓮說,我去上班啦!

        劉玉蓮坐在餐桌前,悶悶地答應(yīng)了一聲。幾年前,劉玉蓮有過一次輕微中風(fēng),之后就變得不愿說話,平時也不出門,家務(wù)也不怎么做。李一禾疼惜劉玉蓮,包下了買菜做飯。雖然累點兒,但李一禾任勞任怨。三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他現(xiàn)在很享受被劉玉蓮依賴的感覺,如果一起出門,他總是牽著妻子的手。

        李一禾顧著工作也顧著家。他是中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從初一到初三,三年一輪轉(zhuǎn),大半輩子就這么按部就班地教課。他性格溫和,再調(diào)皮的孩子在他慢悠悠的調(diào)教下,也會逐漸變得沉穩(wěn)。他掰開揉碎地講課,讓很多不喜歡數(shù)學(xué)的學(xué)生也愛上了數(shù)學(xué)。

        相較于在學(xué)校的如魚得水,這個家卻不讓李一禾省心。三口之家的前三十年一直在甜蜜和祥和中度過,但是在李一禾57歲那年,30歲的女兒小梅因為幾次失戀,突發(fā)精神分裂癥,住進(jìn)安定醫(yī)院。劉玉蓮一急之下中風(fēng)發(fā)病,只剩下李一禾一個健康人,但他從此也開始了顧此失彼、力不從心的日子。

        因為三尺講臺是他的情感依托,所以,他一直害怕退休那一天的到來。但那一天還是如約而至。一個月前,李一禾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雖然年屆花甲,但他對退休沒有絲毫心理準(zhǔn)備。他從心底抵觸退休,將近四十年的教學(xué)生涯,他早已習(xí)慣和孩子們在一起,他越發(fā)覺得校園生活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盡管他也愛那個家,愛妻子劉玉蓮,愛女兒小梅,但他越來越不愿意回去,他覺得家里的一切都那么壓抑。他努力壓制著這種心態(tài),他知道家里的母女倆需要他這個一家之主。

        李一禾走出家門沒幾分鐘就又折轉(zhuǎn)身來。他看見劉玉蓮仍然坐在桌前,自嘲地說,你看我這記性,我這不是退休了么,怎么還去上班?

        劉玉蓮照舊“嗯”了一聲。退休的這些天,這樣的情景已經(jīng)重復(fù)了好幾次。

        劉玉蓮打開電視坐下來看。李一禾回到臥室,拉開抽屜,拿出工作時得過的獎狀和證書,一邊摩挲著一邊悄悄抹去眼角的淚珠。

        這時,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由遠(yuǎn)及近的說話聲。他警覺地四處觀察,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屏氣傾聽。

        說話聲就在耳邊,有男有女,語氣非常強(qiáng)硬,內(nèi)容都很兇狠。他們一再重復(fù)著殺死你!殺死你!同時,李一禾還聞到了一種難聞的氣味,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猜想一定是那幫人放的毒氣。

        耳邊有人說話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一年。那時,小梅住院兩年,病情時好時壞。李一禾擔(dān)心女兒的病,在家不說話,出門也不和鄰居打招呼,課堂上也經(jīng)常突然沉默下來,讓學(xué)生感到莫名其妙。同事開玩笑說,李老師年紀(jì)大了,課堂上有時會“斷片”。李一禾笑了笑,他不知道同事們指什么,他不記得自己在課堂上“斷片”的事,他只覺得在課堂上突然耳邊有人說話,卻又不是學(xué)生在說,他便停下講課傾聽。

        他在家也聽到聲音,一個聲音說:“你們家已經(jīng)網(wǎng)格化管理了?!崩钜缓叹陀X得家里到處被人監(jiān)控起來。另一個聲音說:“我給你們家噴藥?!边@時,李一禾立刻就能聞出家中飄出一種特殊的氣味。

        但這些聲音、氣味、網(wǎng)格,劉玉蓮都說看不到,也聞不到。

        一天,李一禾在家里聽到一個聲音說“馬上就來把你殺死”。他再也無法克制,跑到陽臺上沖著樓下高喊:“鄰居們,有人要殺我啦?!眹樀绵従踊琶缶?。警察來了之后,李一禾又說無事發(fā)生,甚至都記不起來剛才自己喊過什么。

        李一禾聽了同事和鄰居描述的那些事情,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不正常,借著到醫(yī)院探視女兒的機(jī)會,他去找大夫看病。醫(yī)生診斷他患了妄想型抑郁癥,經(jīng)過幾個月的吃藥治療后,他覺得又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就自行停了藥,也沒再去復(fù)查。

        退休這一個月,李一禾感覺耳朵上不知被什么人戴了一個耳麥,又能接收到曾經(jīng)頻繁響起的那種聲音。那個聲音不斷在重復(fù),害死你,很快就送你上路。聲音由各種各樣的人發(fā)出來。他摸摸耳朵,卻摸不到什么耳麥,但聲音就是那么清晰。李一禾認(rèn)為這絕對不是幻聽,而是有人在家里安裝了監(jiān)控裝置。

        4月22日上午,那個聲音忽然說:“你出去,不然我就殺你!”還有個聲音說:“你不許亂說,亂說就殺了你?!崩钜缓舔v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慌忙穿上鞋,快步走出家門。

        李一禾不知道去哪里,就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他知道,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人監(jiān)控。到了中午,李一禾累了,想回家,那個聲音還是說:“你回家,就殺你?!崩钜缓滔肴ヂ愤叺目旖菥频晷菹⒁幌?,這時,那個聲音又說“你不可能老住旅館”。李一禾聽得有些絕望,他茫然又盲目地走在街上,不知如何是好。就這么堅持到傍晚,李一禾已經(jīng)無法再向前邁出一步。他坐在馬路邊看著汽車駛過。他很想奔著汽車闖過去,與其讓說話的那些人殺死自己,不如自己去死。但李一禾害怕,他擔(dān)心自己死后劉玉蓮和小梅怎么辦?他腦子里想象著劉玉蓮獨自生活和小梅病情加重的慘狀,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死。死還是不死,讓李一禾痛苦萬分。他趔趄地走到亮著燈光的派出所門口,呆坐了一夜。

        4月23日早晨,李一禾回到家。劉玉蓮擔(dān)心地問:“你這一夜去哪了?”李一禾早沒了答話的力氣。劉玉蓮端了一碗熱湯給他。李一禾剛喝了兩口,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李一禾慌張地放下碗,對著空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聽你的,我得回家啊。”只聽那個聲音小聲地說:“你得殺死你媳婦!你要用刀砍死你媳婦?!?/p>

        接著李一禾聽到一群人在說話,有的說他們家的具體位置,有的說你媳婦生活能力差,有的說用左手拿刀砍,有的說要不停地砍,還有的在笑……那股邪惡的力量讓李一禾的心怦怦直跳。他覺得自己再也拗不過那股神秘的力量。

        下午,一群人的聲音在李一禾耳邊響著,他憋氣,難受,是一種瀕死的感覺。那股力量催促著李一禾去拿起廚房的菜刀……

        這時,住在李一禾樓下的陳姨正在午睡,她忽然聽到樓上繁亂的腳步聲,還聽到一個女人在喊:“救命啊!殺人啦!”陳姨聽出那是劉玉蓮的聲音,她忙跑出門,上樓使勁拍打李一禾的家門。她聽見里面的劉玉蓮在喊:“老李犯病啦!殺人啦!救命??!”陳姨拍不開門,急得直跺腳。她叫來對門的小張,說李老師犯病了。小張趕緊打了報警電話。然后兩個人一起拍門、踹門。直到民警趕來,門還是緊緊關(guān)著,屋里沒了任何動靜。

        警察正要破門,門,開了。李一禾站在門口,左手拿著一把刀,刀尖上滴著血。李一禾說:“我把我老伴兒殺了。沒有她我也不能活?!?/p>

        李一禾進(jìn)了看守所。劉玉蓮重傷,經(jīng)過搶救,脫離生命危險。

        在看守所,李一禾說他仍然被那個聲音所控制,他說,那個聲音來自他的命運深處。

        4月30日,警察帶著李一禾在醫(yī)院做了頭部CT檢查,報告為:兩基底節(jié)、左頂葉腔隙性梗死灶;腦白質(zhì)疏松;右側(cè)上頜竇炎癥、囊腫。

        鑒定專家認(rèn)為,李一禾自一年前出現(xiàn)明顯的精神異常,社會功能嚴(yán)重受損,存在明顯的幻覺、妄想癥狀,其頭部CT檢查結(jié)果,不能排除器質(zhì)性精神病性癥狀,因發(fā)病年齡較晚,又有腦器質(zhì)性疾病的基礎(chǔ),因此不考慮精神分裂癥的診斷。根據(jù)《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biāo)準(zhǔn)(第三版)》,李一禾案發(fā)期間的精神狀態(tài)符合其中“器質(zhì)性精神病性癥狀”的診斷。

        鑒定意見為,李一禾在實施危害行為時,受精神病性癥狀的影響,辨認(rèn)能力喪失,無刑事責(zé)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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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邁的她掄起面板

        李紅梅從東北農(nóng)村嫁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才三十多歲。雖是農(nóng)村婦女,沒讀過書,不認(rèn)識字,但她心地善良,和村里人關(guān)系融洽。她特別能吃苦,是個干農(nóng)活兒的好把式。李紅梅在老家的第一次婚姻留下了三個孩子。其中兩個女兒跟著老人在老家一起生活,三歲的小兒子二柱被她帶在身邊。

        李紅梅新嫁的丈夫叫王大貴,比自己大5歲。是村里有名的窮人。沒人知道兩個人怎么走到了一起。在外人看來,女不嫌男一貧如洗,男不嫌女“拖油瓶”,倒也般配。只是相處時間一長,村里人都覺得看上去憨厚、樸實的李紅梅有點不正常,總是沒來由地?fù)u頭自語,誰也聽不懂她叨咕的內(nèi)容。有時在村口和別人說話,說著說著她就眼睛發(fā)直,好一會兒才恢復(fù)正常。有人說李紅梅得過精神病,但似乎又不像,她性格溫和,從不與人爭執(zhí)。

        平常人家的日子就這么平常地過著,吃飯,勞動,睡覺……一晃就晃過了三十年。由于沒再生養(yǎng),兒子跟了王家的姓,王大貴將二柱視為己出。二柱結(jié)過一次婚,離婚后獨自住在離父母家不遠(yuǎn)的一處房子里,忙著擺弄自己的一塊地,農(nóng)閑時也去城里打些零工。

        在二柱眼里,父母都是和善人,偶爾拌嘴時,母親總愛說家鄉(xiāng)話,父親因為聽不明白也就不再吭聲。母親說著說著,抹把眼淚,見沒人搭腔,就沒了下文。用不了多一會兒,兩個人便煙消云散,該除草的去除草,該洗衣的去洗衣。除了拌嘴,夫妻倆相互疼愛,你給我揉揉腿,我給你捶捶肩。遇上吃一回肉,王大貴總會先夾一塊放進(jìn)李紅梅碗里。

        二柱不認(rèn)為母親有精神病,也沒帶她去醫(yī)院看過。

        李紅梅嫁過來的第二十個年頭,和兒子一起辦好戶口成了城里人。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以前和王大貴吵架,也多是因為戶口問題讓李紅梅心里不踏實。王大貴總說她是沒有戶口的人。

        過日子,柴米油鹽。李紅梅負(fù)責(zé)做飯,王大貴負(fù)責(zé)洗碗。每天吃飯時,夫妻倆坐在小矮桌兩端。李紅梅吃完飯就習(xí)慣地把大海碗往王大貴面前一推,王大貴端起碗就去洗。王大貴73歲那年,在院門口跌了一跤導(dǎo)致腦梗塞。搶救之后雖然保住了命,卻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吃飯要人喂,大小便也得靠李紅梅照料。

        一天,王大貴躺在床上哎呦著,李紅梅獨自在桌前端著碗,吃了半碗拌著大醬的面條。吃完飯,她隨手把碗一推,愣怔片刻,才明白桌子對面不會再有人接過她的碗洗洗涮涮了。

        李紅梅有些傷感,低頭抹眼淚。這時,她聽見王大貴說話,王大貴不是說話,是罵街。罵李紅梅白吃飽,罵李紅梅不伺候他。李紅梅吃飯前剛給王大貴洗了被大便弄臟的屁股,翻了身,還喂了飯,這會兒卻被他罵,很是委屈。嗆了幾句家鄉(xiāng)話,也回罵了王大貴幾句。

        盡管話說得難聽,但李紅梅還是日夜照顧著王大貴,她不伺候又能怎么辦?她給他喂飯、翻身、洗涮、倒尿盆,還得聽老頭兒罵她。老頭兒睡著了,消停了,她就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有人在門口喊她,她也不搭理。她回想著年輕時的日子,一個人帶個小娃娃,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王大貴雖然窮,但給了她一個家,和她一起撫養(yǎng)孩子長大。她覺得老頭以前對她那么好,她不明白現(xiàn)在老頭兒為什么總罵她。她回憶著以前和老頭兒在一起的那些細(xì)節(jié),她靠著這些細(xì)節(jié),過著奔向死亡卻又不知道死亡什么時候到來的日子。

        王大貴病了兩年,病情未見起色,也沒再惡化,躺在床上能吃能睡。醒了就罵李紅梅。一次兒子帶著王大貴去醫(yī)院復(fù)查,醫(yī)生說,王大貴罵人是病情所致,希望家屬多諒解。

        鄰居卻發(fā)現(xiàn)70歲的李紅梅越來越不正常,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一天都在院門口站著,不去做飯,人也變得邋遢起來。二柱忙里偷閑過來看望他們,幫著做口熱乎飯。李紅梅說有時頭疼,二柱也沒在意,家里因為父親的病欠了一屁股債,也沒什么錢再去給母親看病。村里每月補(bǔ)助老夫妻160元,醫(yī)藥費也能通過保險報銷一部分,但需要先行墊付,年底時再將看病買藥的票據(jù)交給村委會的會計。

        但數(shù)千塊錢的看病票據(jù),被李紅梅用打火機(jī)燒了。她說她只是想用打火機(jī)點著什么東西,就燒了那些她眼里的“紙”。

        王大貴在床上罵了整整一天。

        李紅梅聽見丈夫的罵聲越來越強(qiáng)烈,睡醒了罵,睡著了也罵,吃飯時罵,翻身時也罵,看電視時還在罵。李紅梅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無處可逃。無論她堵住耳朵,還是跑到村子的空場上,王大貴的罵聲都跟在耳邊,有時還附和著別人的聲音。

        漸漸地,她不僅聽到王大貴罵她,她覺得村里的人也罵她。有人從她家門口過,她竟然能聽到他們說話,他們說李紅梅是流氓漢奸。有人在一里地遠(yuǎn)的地方說她的壞話,說讓她養(yǎng)得胖胖的,到時宰了吃肉。還有人說她是外地的,戶口是假的……李紅梅急了,戶口是真的,怎么是假的呢?她想和鄰居評理,但又不敢惹人家。只好任由他們在她耳邊說話,商量宰她的事情。她自己則每天在院門口自言自語,絮絮叨叨。

        村里人都覺得李紅梅有些精神失常,但沒有一個人認(rèn)真聽過李紅梅的絮叨,更沒有一個人勸她、幫她。

        4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王大貴在東屋的床上已經(jīng)睡熟。10點鐘,李紅梅也打算睡覺,但她一直睡不著,蒙在被子里聽睡著的王大貴罵她,說傻子你快點死。半夜12點時,李紅梅去堂屋小便。她把燈打開,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王大貴讓她去死的那些話,她還聽見遠(yuǎn)在東北的大女兒在喊她。她對自己說,不能再挨罵,可以讓他死。

        李紅梅從堂屋拿了一個面板,雙手提著回到東屋。王大貴睡得很沉。李紅梅提起面板,用力拍王大貴的腦袋,一共拍了五次,王大貴動都沒動一下,腦袋上、口鼻里呼呼地出血。李紅梅認(rèn)為王大貴必死無疑之后,便決定自己去死了。她爬上床,從床上往地上跳,每次跳到地上都摔倒,她摔了五次,把臉和胳膊都摔破了,但就是沒死成。她想,反正都得死,她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jī),把被子拽到地上點燃,自己站在被子中間。結(jié)果,被子硬是沒燒起來。李紅梅拉開大門跑進(jìn)夜色中。

        睡得正香的二柱聽見敲門聲,沒吱聲。拍門聲越來越大,他聽見李紅梅喊他的名字。二柱忙起身開門。

        李紅梅說,我把老頭殺了,燒了。

        ??!二柱無比驚訝,又覺得不可能,70歲的老太太殺人,這不是笑話么?

        二柱說,媽,你怎么可能殺人呢?

        我把你爸殺了,燒了。

        我去看看。二柱說。

        不行,你別去,都燒了。李紅梅攔著二柱出門。

        二柱說,媽,我不相信你會殺人。這樣吧,咱們先去派出所。

        二柱將李紅梅拉到派出所。

        李紅梅說,我把老頭殺了,燒了。

        她對警察說,因為他罵我啊。黑夜、白天都罵,罵我沒有戶口,我明明有戶口啊。這會兒他死了,還在罵我。

        李紅梅被送到看守所。王大貴被兒子送到醫(yī)院,沒死,但徹底成了植物人。

        李紅梅的CT檢查結(jié)果,雙側(cè)基底節(jié)、丘腦、側(cè)腦室多發(fā)腔隙梗死伴軟化灶,腦萎縮伴腦白質(zhì)脫髓鞘改變。

        她被診斷為器質(zhì)性幻覺癥。

        經(jīng)過鑒定,李紅梅在實施危害行為時,辨認(rèn)能力喪失,無責(zé)任能力。

        長達(dá)兩年的追蹤,我采訪了很多人,精神科醫(yī)生、心理醫(yī)生、法官、警察、律師,還有精神病人家屬。每每傾聽他們對精神病人所涉案件的敘述,我的心情都很沉重,心底的陰霾越來越重。

        精神疾病就像人身上極難修復(fù)的一個疤痕,也許是上天和人類開的一個玩笑或者設(shè)置的一個陷阱。那些現(xiàn)場,讓人驚悚得無法自持;那些悲劇,讓人悔恨得捶胸頓足。那里面,有青春分裂在日出之后的遺憾,有愛情結(jié)晶突變精神“結(jié)石”的絕望,有因為危險的諱疾導(dǎo)致成為精神病人的悲催的“會籍”……

        我寫下這些文字,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告訴讀者,精神疾病雖然可怕,雖然病因尚不明確,但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發(fā)展是有辦法進(jìn)行干預(yù)和治療的,而早期干預(yù)、關(guān)注和治療正是避免發(fā)生種種悲劇的有效方法。

        不歧視、不忽視、不放棄!讓我們正視這種疾病。

        相信科學(xué)、相信醫(yī)生。讓那些駭人的悲劇,不要一遍遍重復(f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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