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躍華

1

小鎮(zhèn)街道不長，不到兩百米。兩邊零零散散開著一些店鋪，賣肉的，蒸糕的，做豆腐的。拐彎處有一鐵皮棚，高不過兩米，七八個平方。鐵皮棚的前身是一個露天修鞋攤，常年撐著一把大黃傘，傘上寫著“趙皮匠”三個字。

我天天早上去街上吃魚湯面。面館緊傍鐵皮棚。一天早上，剛端起碗喝了一口湯，隔壁賣肉的王二便湊上來，神秘兮兮地拉過我，指著鐵皮棚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順著他的手勢望過去，鐵皮棚關(guān)著門。王二吊我的胃口，故意賣關(guān)子，拿眼盯著我。他的眼一大一小，大的像田螺，小的如扁豆，半天才晃著頭說，趙皮匠有問題。

我避過身，躲過他滿嘴的蒜臭和一身的豬臊味，我在鎮(zhèn)上搞宣傳，寫報道。在海河鎮(zhèn)，沒人不認識王二，有名的“大舌頭”，專愛“八卦”人。

王二見我不理他，跑過去，拿手在鐵皮棚上啪啪地拍著。我沒好氣地敲著他的碗說，這么燙的湯都燙不住你的嘴，成天只知道日糊。

王二訕訕地跑回來，揮著手說，好，好，我日糊，你到外面去聽聽，看誰日糊？

騎著電動車去上班，眼前仍不停地閃現(xiàn)著王二那狡黠的眼神。趙皮匠有問題！趙皮匠有什么問題？一個老實本分的手藝人，七十多歲了，兒子死了還替他還債，你去問問，全鎮(zhèn)哪個人不豎起大拇指夸他？

趙皮匠原名趙金誠，兒子趙扣林辦了個不銹鋼制品廠，一次去貴州途中不幸身亡。趙扣林辦廠時欠下八十多萬元債務(wù)，死后債主天天上門要債。趙金誠答應(yīng)替子還債。他把能賣的都賣了，能抵的都抵了，但只還了一小部分。一次采訪過程中，我聽說了他的事跡，連夜寫了篇新聞發(fā)在縣報上，引起人們廣泛注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能這樣很不簡單，“趙金誠替子還債”被評為全縣新人新事，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專門上門慰問，民政、殘聯(lián)等部門還送來了慰問金。

盡管這樣，還錢的速度還是太慢。我打聽到，趙扣林生前樂善好施，特別同情山區(qū)上不起學(xué)的貧困兒童?；蛟S，趙扣林去貴州就是為了看望貧困學(xué)生，不幸翻到山溝里摔死的。我把這個想法提出來，趙金誠開始還有點猶豫，畢竟他也不清楚趙扣林是怎么死的。我說你別死腦筋，適當(dāng)加工犯什么法？哪個先進人物沒加工過？

加工后的替子還債的事跡有了質(zhì)的飛躍，上了新華社內(nèi)參，上了省、市電視臺。趙扣林的事跡一下子變得感人起來，趙金誠的形象也一下子高大起來，各種榮譽和捐贈紛至沓來，還債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就在去年冬天，一個蘇州的老板專門開車過來，一次性幫他把欠款還清了。這個老板就出生在貴州山區(qū)，自幼上不起學(xué)。

2

我沒把王二的話當(dāng)回事。第二天，縣里來鎮(zhèn)上檢查生豬屠宰，我跟著去報道。檢查組第一站要去王二的肉鋪，我想正好順便問問王二趙金誠有什么問題。

檢查人員翻看王二案板上的豬肉?，F(xiàn)在市場上牛肉豬肉都注水。但王二的肉你查不出問題，他有內(nèi)線。檢查人員還沒出動，他便能得到消息。

見沒查出問題，王二吹起口哨，還拿刀在案板上有節(jié)奏地拍。他吹的是《啊，朋友再見》。說實話，王二的口哨還真的吹得不錯，這與他養(yǎng)過鴿子有關(guān)。但顯然，此時吹這個曲子有點不合時宜。王二偷殺豬被罰過幾次，他對每次檢查都很抵觸，看見記者就頭疼。

我拿相機給他拍了一張照，皺著眉問，吹什么吹！

王二一下子來了勁，揚起苦瓜似的臉說，跟你學(xué)的呀！

跟我學(xué)什么？

學(xué)吹牛唄。王二骨碌著那對陰陽眼，像兩個大小不一的黑洞，不過，這次你牛皮可吹大了，怕真的要吹破了。

我呸了他一聲，什么牛皮？

王二尖著公鴨嗓子叫，我問你，你吹的趙扣林去山區(qū)看望貧困學(xué)生，看的哪個學(xué)生？

我反問，看哪個學(xué)生關(guān)你什么事？

關(guān)我什么事？告訴你，影子都沒有的事情，騙人呢，活嚼蛆。他的尾音拖得長長的，越往后越往上翹。

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戳著他的鼻子問，你聽誰說的？

誰說的？除了趙皮匠還有誰？王二得意地晃著頭，還打了個響指，他喝醉后親口告訴我的。

王二的話我不相信，趙金誠平時愛喝酒，但聽熟識的人說，他一輩子也沒喝醉過。

王二又吹起口哨，鎮(zhèn)長見我們打口水仗，催著去下一站。

接下來的檢查我只不過跟在后面走過場，腦子里仍在想著王二的話。趙金誠是個老實人，嘴鈍，不會說話。當(dāng)初我采訪他的時候，問怎樣面對債主逼債？他說能還多少是多少，還不了也沒法。我說這不行，你應(yīng)該這樣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即使傾家蕩產(chǎn)拼上老命我也要把大家的債還了。趙金誠信了我的點撥。后來債還清了，隔三差五還有捐款匯過來，趙金誠全都原封不動地捐給幼兒園，記者問為什么？他反復(fù)說這錢不是我的，不該我拿。記者急得不得了，我這樣回去怎么發(fā)稿？我埋怨道，你不會說這是幫趙扣林完成心愿嗎？這才像一個道德模范說的話！當(dāng)時的趙金誠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外星人。

我不理睬王二，決定當(dāng)面去問問趙金誠。

次日一早，吃完魚湯面后我直接到趙金誠的店鋪。店鋪半間屋大。我去時趙金誠正在為一個女顧客修鞋，頭也不抬地讓我等會兒。

鞋店里只一臺修鞋機，兩張凳，一高一矮。女顧客坐高的，趙金誠坐矮的。他又黑又瘦，頭發(fā)花白，皮包骨的手上爬滿青筋。他在給女顧客換鞋跟，換好了，再擦洗干凈，然后拿出一個帶有噴頭的瓶子，對著鞋跟和鞋面噴了一會兒，又用電吹風(fēng)將鞋面吹干。

我問趙金誠是不是喝醉酒在王二面前說了什么？趙金誠只顧手里忙活，嘴里嗚嗚的，聽不清。修鞋的越來越多，我見插不上嘴，只得先回鎮(zhèn)上。

3

一岔又過了幾天。

小鎮(zhèn)上各種傳聞開始多起來，自然大多是關(guān)于趙金誠的。小鎮(zhèn)本不大，閑人多，不少人又熱衷于張家長李家短。傳聞越傳越廣，沸沸揚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見了面都拿手指著趙金誠的店鋪，談著談著最后都張大嘴，瞪大眼，長長地“噢”一聲，恍然大悟樣。有人問，趙扣林去貴州到底是去干什么？玩？跑生意？要錢？會女人？趙扣林出事后，只媳婦單亞蘭一人去處理后事，但去了便沒了蹤影。

一天，剛上班，鎮(zhèn)長便喊我和派出所所長過去。見了面就問趙金誠的鐵皮棚怎么樣啦？我和所長面面相覷。鎮(zhèn)長批評道，吃糧不管事，你們到現(xiàn)場去看看。

我和所長趕緊去街上，趙金誠的鐵皮棚關(guān)著門。趙金誠原來擺鞋攤，出名后鎮(zhèn)長說哪能讓模范這樣修鞋呢，于是專門派人定制了這個棚子，并請一位老先生專門在門上寫了“道德模范趙金誠”幾個字，醒目得幾十米外都能看見。

如今鐵皮棚雖然安然無恙，但門上的字被人磨模糊了，后面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下面則畫了一幅漫畫，一個人手里抓著喇叭，拼命吹，腮幫鼓得皮球似的，眼珠兒凸出來，像燈泡。

所長沿著鐵皮棚走了一圈，指著那畫問，你是文化人，這畫什么意思？我擂了所長一拳，罵道，狗日的真看不懂？所長吃吃地笑。關(guān)于趙金誠的報道和事跡材料，我寫了不少于幾十篇，上到新華社內(nèi)參、中央電視臺，下到鎮(zhèn)上冬訓(xùn)班宣講材料。就連書記也在冬訓(xùn)班上說，趙金誠的成功樹立，黃某人作出了突出貢獻。

鎮(zhèn)長聽了匯報，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有人在做文章！鎮(zhèn)長當(dāng)過文化局副局長，算文化人，平時也愛寫些散文游記什么的。所長連連點頭。鎮(zhèn)長漲紅臉，拿手指敲著桌子感慨，一位名人說過，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憐的，有英雄但不懂愛惜的民族是可悲的。這種事發(fā)生在建設(shè)和諧社會的今天，影響不能小瞧。

鎮(zhèn)長要求徹查此事。

出了鎮(zhèn)長辦公室，所長問我，這畫誰畫的？我脫口而出，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是王二是誰？

他為什么畫？

不服氣唄。

所長掏出支煙，點著了。所長不是本地人，去年才調(diào)來海河鎮(zhèn)。我向他介紹了王二的為人。王二是有名的邪頭，什么好處都想得，你過得比他好就眼紅。小鎮(zhèn)上原本還有一家肉店，生意比他好，他就處處為難人家，不是說人家賣的注水肉，就說人家殺的狐臭豬，實在爭不過人家，就夜里砸人家窗戶，硬是把人家嚇走了。

所長吐出一口煙，罩住我們倆。他陷入了沉思，半天才問起我，趙金誠能喝多少酒？他上次醉酒是真是假？

我堅持自己的觀點，趙金誠替子還債是真，趙扣林去看望貧困學(xué)生也極有可能，你找不出否決的證據(jù)。典型人物嘛，你要說細節(jié)百分之百的都真不可能，合理范圍內(nèi)，不影響根本。

我嘴上雖這么說，但又不禁想起去年年底，蘇州的老板替趙金誠還完最后一筆欠款，趙金誠曾擔(dān)心地對我說過，黃記者，不能再捐了。我當(dāng)時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懵懵懂懂地問為什么？他只說了句，不然收不了場。

半個小時后，我們又來到了街上。

王二正在砍肉。王二的兒子王小毛正與幾個人擠在鐵皮棚前看稀奇。王小毛指著那畫，晃著公雞似的頭連聲稱贊，畫得不丑，像。王小毛初中上了五年都沒畢業(yè)，在社會上游蕩。

我問王小毛像誰？王小毛愣了片刻，看看我和所長，吐了一口唾沫，說，我沒說像你，扮了個鬼臉跑了。

王二是個聰明人，猜著我們的來意，立即瞪著那只田螺眼問，你們懷疑這畫是我畫的？田螺眼幾乎彈出眼眶。沒等所長接話，他便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笑話，我有這本事？我連小學(xué)都沒上完，圖畫老師教我們畫蘿卜，我畫成山芋，氣得狗日的把圖畫本都撕了。

4

鎮(zhèn)長查問漫畫的事。所長捏著鼻子苦笑，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你不好大張旗鼓地查，越查影響越大。而且退一萬步講，即使你抓著了又怎么樣？能上什么綱定什么罪？所長畏難，我趁機對他說，你拍個照留個證據(jù)慢慢查，我先去把那東西抹掉，影響太壞。

我提著一桶水去清洗，無奈是用油漆刷上去的，洗不了，只得站在樹蔭下等趙金誠去找汽油。適逢“六一”兒童節(jié)，幼兒園園長帶著孩子們來慰問趙金誠。他們半年就收到了趙金誠轉(zhuǎn)來的十多萬捐款，孩子們每天都能喝上新鮮的牛奶。孩子們給趙金誠表演了唱歌、舞蹈。趙金誠又黑又瘦的臉上紅起來，眼角的皺紋笑成菊花，一直連到耳朵根。整張臉都浸漬在笑意中，就像干涸了的土地迎來了一場透雨。他一會兒拍拍這個孩子的頭，一會兒摸摸那個孩子的臉。我趕緊拍照，照片上的趙金誠仿佛年輕了十歲。

園長和孩子們走了，趙金誠從口袋里掏出戶口簿說，汽油等會兒去找，你先幫我把這個事情了一下。孫子小亮馬上要報勵才實驗中學(xué)，贊助費他準(zhǔn)備好了，但手續(xù)不懂。

我翻著戶口簿，但光線陰暗，電燈不亮。我問怎么停電了？

趙金誠搓著手告訴我，面館的老板嫌他用電多，又是電飯煲又是電水壺，老跳閘，前天拉了他的電。

這像什么話！我拔腳就去找面館老板。當(dāng)初從她家接電，趙金誠一個月付十塊電費，她答應(yīng)得很爽快。

我問女老板，趙金誠用你電又不是不給錢，為什么要停人家電？說起來女老板和趙金誠還是一個村里的，當(dāng)初鄰居嫌她兩三點鐘起來熬魚湯噪音大，還告到了環(huán)保局，我?guī)兔ψ隽瞬簧俟ぷ鞑牌较⑾聛怼?/p>

女老板面露難色，一股勁兒打招呼，說她家現(xiàn)在增加了兩臺空調(diào)，容量不夠，老跳閘。

跳閘換個火表不就行了？女老板見我高了嗓門，有點難堪，畢竟當(dāng)初我?guī)瓦^她的忙。但生意人彎兒轉(zhuǎn)得快，女老板立即皺起眉向我訴苦，你們當(dāng)干部的不曉得老百姓做事有多難，供電局的那幫電老虎黑得很，用電擴容要花好幾萬不談，還推三阻四想要好處。

女老板說得唾沫四濺，我連連往后退著，差點碰倒碗柜。女老板趁機拉過我，笑著拿油膩膩的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說，你認識供電局的人，幫趙模范拉個專線，他又不缺錢。

趙金誠聞聲趕過來，不停地給女老板賠著笑臉，似乎他做了什么錯事，并答應(yīng)下午就去供電局辦手續(xù)。女老板這才答應(yīng)再送一個月。

電雖然重新接上了，但我的心里卻蒙上了一層深深的陰影。聯(lián)系到王二的話，鐵皮棚上的涂鴉，女老板的斷電?？此婆及l(fā)的事件，但其間又有著某種聯(lián)系。直覺告訴我，一股暗流正在洶涌流動，令人不安。

5

所長又被抽調(diào)去維穩(wěn)工作小組，幫助處理拆遷糾紛，再也無暇顧及涂鴉一事。也許正如他所說的，查不查，查得出查不出都意義不大。

我找了所長駕駛員，要了汽油去清洗鐵皮棚。去時外面正下著小雨，趙金誠還沒到，王二正在剁肉，一邊剁一邊跟買肉的胖女人說著葷話。一支煙工夫不到，趙金誠來了，刺眼的是，打著一把紅傘。我正好奇，一個七十多歲的人打什么紅傘？還沒等我開口，王二就指著那傘問，這傘肯定是女人的。趙金誠臉紅起來，悄悄收起傘，放到門后面。

王二不依不饒，丟下刀問，莫不是單亞蘭的？趙金誠支支吾吾起來。王二立即像撿到了寶，大聲嚷起來，我說你這個老東西爬灰，你還狡賴，這下狐貍的尾巴露出來了吧！趙金誠不會撒謊，只得承認，單亞蘭春上回來過一趟，問他要錢的，傘忘了帶走。

我怪趙金誠，你就是死心眼兒，什么話都藏不住。趙金誠咧開少了一顆門牙的嘴，笑著說，撒謊干什么？什么事瞞得了人？

我將汽油潑到鐵皮棚上，用鐵刷子刷。趙金誠替我拎桶。平時我見到趙金誠都是坐著的，今天才發(fā)現(xiàn)他的背已開始駝下來，身子比一年前又單薄了不少，一件壞了幾個洞的老頭衫套在身上空空蕩蕩。唯一沒變的是他額上兩道長長的壽眉，劍一般，十分醒目。

外面盡管下著雨，但悶熱，刷了一會兒工夫便滿頭大汗。趙金誠見狀勸道，洗不洗無所謂。我說怎么能無所謂？這是對人的一種侮辱、一種挑釁，一種惡意中傷。隔壁王二還在與胖女人打情罵俏，我突然想起王二上次說的話，問趙金誠，是不是跟王二喝酒喝多了？說了什么？

趙金誠皺起眉，兩道劍眉擠在一起，像打了兩道結(jié)。他拿手拍著頭，拍得頭上幾根稀疏的白發(fā)不住地抖，荒草似的。我著急了，又問了一遍。他終于張開嘴。我想這次他總歸要告訴我個是非吧。結(jié)果，張開的嘴又合上了?，F(xiàn)場陷入了沉默。我急得臉紅脖子粗。僵持了好一會兒，趙金誠才出人意料地拂拂手，輕松地說，隨他說吧。

我驚呼，那哪行？手中的刷子掉下地。正在這時，有人來找趙金誠，我以為是修鞋的。來人外號丁日糊。我們那兒把說大話、空話的稱之為日糊。丁日糊過去跟趙扣林做過生意，趙扣林差他六萬塊。趙扣林死后第一個上門要債的是他，鬧得最兇的也是他。

丁日糊還是一副嬉皮相，海闊天空地把趙金誠吹了一通，說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道德模范，先進人物，縣長市長遇到你都要跟你先打招呼，將來說不定能去北京、人民大會堂，受到中央領(lǐng)導(dǎo)接見。

趙金誠不理丁日糊，只顧埋頭拖地。丁日糊繼續(xù)夸夸其談，你現(xiàn)在錢多得花不了，捐給幼兒園，天啦，這事可了不得，偉大得很！一準(zhǔn)能上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全世界都能揚名。

丁日糊夸張得眼珠兒幾乎蹦出來。見誰也不理他，吐了一口痰后開始倒苦水，說去年一年都沒賺到錢;今年進了一批原料還借的高利貸，兩分五;兒子讀高中，贊助費又要十萬;老父親馬上要住院，手術(shù)費還差三萬。

我聽不下去，問丁日糊什么意思。

丁日糊厚著臉皮對我說，現(xiàn)在我有難處，俗話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看趙模范能不能行行好救濟點。

我一揮手替趙金誠擋了回去，不可能！當(dāng)初要債時你鬧得多兇呀，卸了人家的大門不算，還逼著人家賤賣了兩頭豬和兩只羊，這事全鎮(zhèn)哪個不曉得？

丁日糊哈下腰，恭恭敬敬地遞支煙給我，說，當(dāng)時是當(dāng)時，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六萬塊趙扣林差了我六年，六年前的六萬和現(xiàn)在的六萬怎么比？就說利息也該上萬吧？

我虎下臉對丁日糊說，人要有良心，趙金誠七十多歲了替兒子還債，已經(jīng)不簡單了，你還要什么利息？官司打到法院法院也不支持。

丁日糊斜瞪著我，一手叉腰，一手戳著我的臉，咬著牙說，法院支持不支持咋的？當(dāng)初趙扣林沒錢，我借給他，是幫他，出于好心?，F(xiàn)在我有難，他就不幫我？他現(xiàn)在又不是沒有錢，能幾萬幾十萬的捐給幼兒園就不能幫我一下？

一直不吭聲的趙金誠終于扔掉手中的拖把，抬起頭冷冷地說，我沒錢。

丁日糊鼻子里哼了一聲，鬼才相信，外面哪個不說你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趙金誠反問，怎么不說上千萬、上億？

丁日糊嘴里含糊不清，嘟囔道，反正沒有哪個嫌錢多。

趙金誠關(guān)門逐客，丟下硬戳戳的一句話，不該得的我一分也不要。

丁日糊還賴著不走。我提醒他做人要有準(zhǔn)兒，沒影子的話說了不光彩。

哪料到丁日糊一下子跳起來，沖著我吼，你們就光彩？你們的錢光彩？趙扣林光彩？沒卵子也吹出個泡！

丁日糊露出他的本性，擼起袖子威脅道，不給利息就上街找人評理，找電視臺，找報社，道德模范還講不講理？光有騙人的本事！

丁日糊臨走時還不忘跺腳發(fā)狠，今天要不到明天繼續(xù)來，店里要不到去你家里，沒準(zhǔn)家里都用麻袋裝錢呢。

6

誰也沒有把丁日糊的蠻纏當(dāng)一回事。然而，三天后，我剛起床，趙金誠打電話給我，說家里被人偷了，裝錢的鐵盒子不見了。

我趕緊往他家趕。

趙金誠的家離鎮(zhèn)上不遠，走路也不過十來分鐘。三間平房一個小院子。見到趙金誠時，他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翻箱倒柜找得氣喘吁吁。衣裳濕透了，像從河里爬上來的。

我趕緊打電話給派出所所長。所長正在趕往拆遷現(xiàn)場的路上，一聽趕緊折回頭，十分鐘便到了。趙金誠被盜的鐵盒子里有一個活期存折本，還有五千現(xiàn)金。這錢趙金誠攢了一年多，留作孫子上中學(xué)時繳贊助費。

這不是一件小事，所長趕緊向鎮(zhèn)長和局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鎮(zhèn)長責(zé)成派出所火速破案，局領(lǐng)導(dǎo)十分重視，派出治安大隊長坐鎮(zhèn)指揮。大隊長是個剛提拔上來的年輕人，政治敏銳性強，一來便對所長說，此案宜快不宜遲。

案件剛一上手就驚動了媒體，電視臺、報紙、網(wǎng)站記者蜂擁而至，甚至連省城的晚報和法制報社的記者也連夜趕來了。對記者來說，這是一條好新聞。一個跟所長熟識的記者開玩笑說，題目都想好了，《大膽毛賊偷模范，神勇警察巧破案》。

案情并不復(fù)雜，門窗完好，沒有被撬。因此，排除了流竄作案的可能。排查嫌疑人，丁日糊首當(dāng)其沖。

丁日糊本就是個手腳不老實的人，愛占別人便宜。在村里，凡是他看中的東西，三繞兩繞便能繞上手，包括那些有點姿色的留守婦女，好幾個都被他繞上了床。丁日糊去過趙金誠家多次，熟悉情況，且覬覦趙金誠多日了。

秘密調(diào)查丁日糊。但丁日糊前天到湖南出差了，先坐火車到南京，再坐動車到長沙。說是出差了，其實是去會姘頭的。姘頭是在一家歌廳認識的。丁日糊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而失竊是近兩天的事，丁日糊不具備作案時間。

接下來，最讓人懷疑的是王二。

王二是個財迷，眼里只有錢，有錢能喊你老子。趙金誠成了模范，最不服氣的就是他，背后說壞話最多的也是他。他一直對趙扣林的死因懷疑，眼紅趙金誠得到那么多捐款和幫助。他常找趙金誠喝酒，趙金誠愛喝兩口。喝酒是假，套他話是真。

民警找來王二了解情況。

王二光著兩只膀子進屋，白晃晃的身子像案板上的豬肉。他耳朵上各夾支煙。取一支扔給所長，一支自己叼上。沒等所長開口，他便反客為主問，你們找我為趙皮匠的錢嗎？

沒人答話。王二猛吸一口煙，拿那只扁豆眼乜著眾人，你們也太小瞧人了，我做了幾十年生意，大財沒發(fā)，但也不至于看上那幾個小錢吧？

王二狂妄，但誰又奈何不了他。所長問他這兩天忙什么？他拿左手抽右手，罵道，臭手，打了兩天牌，輸了兩天。所長瞪大眼，王二好賭，所里早就想撈他了。王二趕緊補充道，不過，小幾百輸贏，夠不到你抓。媽的，老婆想熱鬧一次也沒騰出時間。

王二賭性大，但賭技差，十場九輸，越輸越不服氣。據(jù)后來了解，前天王二在溱潼湖西莊打牌，輸了四千二。昨天在興泰打牌，輸了五千三。其間除了上了兩趟廁所哪兒都沒去。

兩條線索，戛然而斷。不得不從頭再來，走訪，排查，理線索。有鄰居反映，趙金誠說過，單亞蘭今年春上悄悄回來過。這女人一走三年多，突然回來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趙金誠上次打的紅傘。王二蒙他是單亞蘭的，但恰恰被他蒙對了。我從未見過單亞蘭，聽人說，這個女人三十多歲，好吃懶做，成天打麻將。趙扣林死后她去貴州處理后事，但只到了縣城，壓根兒沒去山溝，而且一去便消失了。

單亞蘭有院門和大門的鑰匙，這也符合熟人作案的特征。

找趙金誠了解，單亞蘭春上是回來過。當(dāng)時河堤上正開滿桃花，楊柳吐蕊，小麥拔節(jié)。單亞蘭天黑摸到家，神不知鬼不覺嚇了趙金誠一大跳。趙金誠正在屋里喂小鴨，對她當(dāng)年不辭而別耿耿于懷，不理她。單亞蘭說趙扣林以前借了她娘家十萬塊，現(xiàn)在娘家急用錢。趙金誠哪認這筆賬，翻來覆去只一句話，他沒錢。單亞蘭不相信，說外面哪個不說你發(fā)財了，報紙上都登了，幼兒園幾萬幾萬地捐呢。她一會兒哭一會兒鬧，最后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罵趙金誠六親不認，罵趙金誠欺人騙人。

單亞蘭沒訛到錢，灰溜溜走了，她也怕鄰居們發(fā)現(xiàn)自己。趙金誠現(xiàn)在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仍氣得雙手直抖。所長問他，單亞蘭有沒有可能作案？趙金誠說不出，雙手抱頭，一聲接一聲嘆氣，嘆得肚子癟了，看得清兩邊的十幾根肋骨。

所長帶著民警立即驅(qū)車一百多里，趕到鄰縣海安鄉(xiāng)下。單亞蘭在那兒又嫁了個瘸子，并且也生了個男孩。

但單亞蘭五天前就住進了海安縣醫(yī)院，開刀割闌尾，至今傷口還沒拆線。

案件陷入了困境。

社會上傳言再起，什么版本都有。有人說趙金誠被人偷了幾十萬，有人說何止幾十萬，說不定早就上了百。面館的女老板從城里回來，來不及停車，詐詐唬唬告訴眾人，案件驚動了縣長，所長破不了案，馬上撤他的職。王二則反唇相譏，你懂個屁，案子說不定早破了，但結(jié)果嚇?biāo)廊耍氖侨思艺f的三萬，數(shù)字大得驚人，不敢公布，怕影響大，壓了下來。有人驚呼，怪不得，這么個小案，幾十個人都破不了，原來放的是煙幕彈，我們都被人忽悠了。但也有不少人持不同意見，不要小人之心，趙皮匠不是這種人，真相大白后，說不定你反而更信服人家。

7

又過了兩個不眠之夜。所有的民警都熬紅了雙眼，所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鎮(zhèn)長氣得拍桌子罵娘，發(fā)狠要找局長免了他。又過了一天，謝天謝地，案件終于破了。

有人在幾里外的一個養(yǎng)豬場發(fā)現(xiàn)了那個鐵盒子。里面有一張存折，存款兩萬五，但五千現(xiàn)金不翼而飛。

警察很快抓到了作案者，隔壁王二的兒子王小毛。他把偷得的現(xiàn)金揮霍一空，鐵盒子和存折扔掉了。王小毛是在一家酒店與網(wǎng)友開房時被抓的，身上一絲不掛。他邊穿褲子還邊抱怨，虧大了，想不到老東西就這點錢。

案件破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大小記者們連夜寫好了新聞稿，但都被縣委宣傳部通知一律不發(fā)。

一切又歸于正常，田里的小麥該收了，秧畝地里早已綠成一片，滿街開始飄著焦屑的香味，小鎮(zhèn)人愛吃這種炒面粉。趙金誠又回到了店鋪里，他還要在這兒修幾個月的鞋。孫子小亮下半年就要去城里讀書了，到時候他也去學(xué)校附近，一邊修鞋一邊照顧孫子。

鐵皮棚上亂畫的東西早已清理干凈，白鐵皮棚在陽光下反著光，新的一樣。說實話，這鐵皮棚做得真不錯，大小適中，有棱有角，不高不矮，而且透光透氣。

我沿著鐵皮棚走了一圈，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總覺得少了什么。于是找來上次的老先生，把磨壞的字重新寫上。老先生拎來漆桶，戴起老花眼鏡，抓起皮尺在鐵皮棚上認真比劃。比劃了半天，老先生才抓起筆，問道，還寫上次那七個字？

我說當(dāng)然。

老先生又拿眼光詢問趙金誠。

趙金誠吧嗒吧嗒抽煙，一支煙抽完了，又點上第二支。等到第二支煙抽完了，他才不緊不慢地搖了搖頭，說，不，就寫趙皮匠。

我愕然。

8

鎮(zhèn)黨委換屆，我當(dāng)上了宣傳委員，算科級干部，去黨校培訓(xùn)一個月。但仍放心不下趙金誠。前一陣的折騰，肯定傷了他不少元氣。

打電話給所長，所長現(xiàn)在也天天去吃魚湯面。他大著嗓門告訴我，你想不到吧，趙金誠比以前精神了，生意也更好，修鞋補鞋的常排到門前的拐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