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欽　史周賓

在位于古城開封的河南大學明倫校區(qū)校史館，安放著一塊巨大的牌匾，牌匾上“維護文化”四個金色大字熠熠生輝。此牌匾為復制品，原件在陜西省商南縣十里坪鎮(zhèn)黑溝村。兩塊牌匾的空間距離為518公里，時間跨度為67年。它們維系著河南大學和商南縣趙川鎮(zhèn)之間穿越時空、歷久彌堅的校地情誼，在它們背后，更是一段抗日戰(zhàn)爭時期關于文化守護的感人故事……

跨越62年的追尋

1983年的一天，一通來自遠方的電話打進了河南大學（時名河南師范大學），接電話的老師聽到了帶有濃重方言且略帶急迫的聲音。簡單溝通后得知，電話來自陜西省商南縣趙川鎮(zhèn)，打電話的是一位胡姓年輕人，他說自己從小就聽說河南大學的校長和教授們在趙川鎮(zhèn)住過，他對這件事很好奇，想向河南大學的教授們求證一下，還記不記得這件事。這位老師表示：“河南大學沒在商南辦過學?！蹦贻p人說：“這里有刻著河南大學校長和教授名字的金匾為證?！薄澳遣豢赡?。”這一次遙遠的通話就這樣結束了。

2006年7月，時任河南大學圖書館副館長的王學春在陜西省巡講期間，偶然間遇到了商南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主任雷家炳。雷家炳聽說王學春來自河南大學，顯得格外激動和親熱。他向王學春提供了一個很有價值的信息：“河南大學和我們趙川鎮(zhèn)還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呢！1945年，當時你們的校長張廣輿曾帶領院長、教務長、訓導長、教授、講師等五十余人來到我們商南縣趙川鎮(zhèn)避駐，歷時兩個月，受到當地鄉(xiāng)民的熱情接待，得到多方面的關照。尤其在時任鄉(xiāng)長黨飛武的保護下，得以安全。你們還向這位鄉(xiāng)長贈送了題名‘維護文化的金字牌匾，以志答謝與紀念?！睂幽洗髮W校史熟稔于心的王學春聽后十分驚訝，忙問詳細情況。

原來，雷家炳是1997年4月在趙川鎮(zhèn)下鄉(xiāng)時，聽說了這塊牌匾的往事，還特別進行了調查并見到了實物。他動情地向王學春表示：“這塊牌匾記載著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罪惡歷史，也寫下了趙川這深山僻壤之地一段鮮為人知的光榮歷史——‘維護文化！保護過一批國家棟梁，使這個老革命根據地又增添了一道瑰麗的光環(huán)?。　?/p>

得到這一重要線索后，王學春激動不已。巡講結束后，他多方聯(lián)系存匾人。幾經輾轉，最后找到了曾在趙川鎮(zhèn)任文化干事——當時已任職商南縣十里坪鎮(zhèn)水文辦主任的胡傳林。巧合的是，胡傳林正是當年那位打電話到河南大學的年輕人。得知河南大學方面主動尋找牌匾，他自然非常激動和熱情，答應盡快落實牌匾的下落。

王學春一邊繼續(xù)與商南縣保持聯(lián)系，一邊向學校方面匯報了相關情況。時任河南大學黨委書記的關愛和認為此事意義重大：若歷史事實果真如此，不僅校史得以完善，更是河南大學在抗戰(zhàn)的困苦中艱難辦學、傳播文化、深得民心的歷史見證，是對師生進行愛國榮校和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生動素材。學校方面當即指派王學春和多年從事校史研究的時勇（現(xiàn)已去世）兩位同志帶車赴商南縣進行實地調查。

2007年3月27日，王學春、時勇在商南縣趙川鎮(zhèn)見到了多次通話、素未謀面的胡傳林。據胡傳林講，他小時候經常聽老人們講：“別看我們這里窮鄉(xiāng)僻壤，抗戰(zhàn)時期還住著國立河南大學的好多教授呢。當年很少有人戴眼鏡，那年一下來了好幾十位戴眼鏡的學問人，可把人們稀罕得不得了，后來還用一塊大匾刻著他們的名字呢！”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河南大學的校長和教授們在趙川住了好久”這件事總是在胡傳林心頭縈繞，終于在1983年的一天他忍不住跑到鎮(zhèn)郵電所，用當時的手搖式電話，通過一個又一個總機接到了河南大學。于是便有了前述的一幕。

為了迎接來自河南大學的客人，胡傳林在趙川已經等待兩天。他說牌匾現(xiàn)在存放在黑溝村，離趙川有二十多里地，由于此前的一場特大暴雨，前往黑溝村的公路都沖壞了。四個人頭頂烈日，翻山越嶺，費盡周折終于在當天下午4點左右趕到了黑溝村。雖然滿身疲憊、饑腸轆轆，但是王學春、時勇和司機左師傅一行卻精神振奮、激動不已，因為他們代表“河大人”又踏上了這塊闊別62年的熱土，因為他們終于見到了這塊雕刻著抗戰(zhàn)歲月中校領導和教師名字的牌匾。四人吃力地從一村民的屋內移出這塊巨匾，黑底紅色的“維護文化”四個字引人注目，牌匾右方題記：“乙酉仲春，同人避地趙川，賴飛武鄉(xiāng)長急公好義，得保安全，謹贈匾額，永作紀念。”舉目望去，河南大學厚重的歷史依稀顯現(xiàn)，當年的烽火硝煙似乎還未散去，老校長、老教授們的名字一個個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

一段文化守護的往事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七七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同年12月，豫北豫東相繼淪陷，河南大學被迫南遷，開始了為時八年的抗戰(zhàn)辦學之路。學校先后輾轉遷徙至信陽雞公山，南陽鎮(zhèn)平，洛陽欒川、嵩縣，其中，在嵩縣潭頭（今欒川縣潭頭鎮(zhèn)）辦學長達5年。1944年明，日寇入侵潭頭，制造“潭頭血案”。河南大學死難師生及家屬達16人，失蹤25人。教室、實驗室被洗劫一空，房屋被焚，圖書典籍被付之一炬。歷經五年嘔心瀝血營造的深山學府，在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下毀于一旦。學校被迫再次轉移到南陽荊紫關，陜西漢中、寶雞等地，直到抗戰(zhàn)勝利才重返開封。

當年接到胡傳林電話的那位河南大學的老師也并非不負責任，因為當時有關河南大學校史的圖書中，沒有任何有關抗戰(zhàn)時期河大師生在趙川鎮(zhèn)暫住的記載，更沒有人聽說過有塊刻著校長和教授名字的牌匾。即便在最新版的《河南大學校史》（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中，也只出現(xiàn)了一次“商南”二字：

“1945年3月，日寇發(fā)動了豫南鄂北戰(zhàn)役，河南大學在荊紫關難以存留，決定西遷陜西。學校吸取潭頭劫難的教訓，先派人赴陜洽商校址，將學校尚存的圖書、儀器等物品包裝起來運到西安河南會館暫行存放。隨后，師生、眷屬經商南，越秦嶺，過藍田，步行800里，于4月中旬抵達西安，住進由原河南大學顧問、時任河南同鄉(xiāng)會會長和軍事參議院院長張鈁捐款興建的西北中學?！?/p>

但在河南大學李秉德教授所撰寫的《抗戰(zhàn)后期河南大學的兩次搬遷》（《河南文史資料》總第57輯，1996年3月）中，卻有兩段有關河大師生在趙川鎮(zhèn)暫住的記錄：

“在荊紫關落腳不到一年，日軍又向豫西南、鄂北地區(qū)大舉進犯了。河大這次接受在潭頭的教訓，及早有組織地進行疏散。單身教師和學生很快地取道西坪鎮(zhèn)，沿公路奔向西安;帶家屬的卻不敢走這條路，因老弱行動太慢，怕會遇到敵人。學校決定：帶家屬的教職工都到陜西南境內的趙川集中待命，由秘書黨玉峰去趙川為各家做安排。趙川寨里其實只住著一家大戶，戶主也姓黨。黨秘書原先雖與戶主毫無瓜葛，但他就憑著這同姓的關系，與戶主一家拉得非常近乎，好像他們真是一家似的。這戶主也很慷慨大方，熱情接待各家。他聽說河大當時要找新校址，就向黨秘書表示，歡迎河大遷到趙川。黨秘書婉言謝絕了。

“在趙川住了十來天后，學校派人送信說，河大已在陜西寶雞選好新校址，要大家離開趙川，前往寶雞。經過黨秘書與戶主的周密安排，河大這個家屬大隊就由黨秘書帶隊，在戶主所派的幾名家丁帶槍護送下，離開趙川，五天后到達龍駒寨（今丹鳳縣）。這里已走上公路，黨秘書的任務完成了，各家可以自己解決行路的問題。從荊紫關到龍駒寨這段路程，騎自行車一天也要不了，但當時我們這個家屬大隊卻翻山越嶺，繞道趙川，走了幾乎一個月?！?/p>

在河南大學陳寧寧教授所著的《抗戰(zhàn)烽火中的河南大學》（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一書中，對此段歷史也有記載，并且提到了“贈匾”的緣由：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可當時河大確實拿不出什么貴重物品來表達感激之情，大家想到了贈送一塊匾額。黨秘書請飛武鄉(xiāng)長幫忙用銀杏木做了一塊高1.05米、寬2.28米的大匾，上刻‘維護文化四個大字，每個字高48厘米、寬34厘米，黑底紅字，莊重典雅，意蘊深厚?！?/p>

雖然當年胡傳林、雷家炳提供的信息不是特別準確，但河大教師、家眷在趙川避難十幾天，受到當地鄉(xiāng)民的熱情接待，并贈送“維護文化”牌匾以志感謝的史實基本清晰，一段文化守護的佳話開始在河大師生校友中廣為傳頌。

“維護文化”閃耀精神之光

“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日本發(fā)動了蓄謀已久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日本以滅亡中國為目的，因此對中國的侵略不僅限于軍事占領和經濟掠奪，還傾注很大的力量征服中國的文化，妄想從根本上斷掉中國文化的根脈，消滅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因此，日本大肆地摧殘和破壞我國的文化教育機構，而肩負著文化傳承使命的高校尤其成為日軍極力破壞的重點。

隨著平、津、滬、寧相繼淪陷，華北、華東淪入敵掌，多數高校遭到日寇破壞，中國的高等教育在抗戰(zhàn)烽火中遭到了嚴重打擊。為保存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血脈，大批高校被迫進行了一場史無前例、曠日持久的大遷移，西北達陜甘，西南及云貴川各地。途中交通不便，加上敵人的瘋狂掃蕩、狂轟濫炸，很多高校一遷再遷，顛沛流離，歷經磨難。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維護文化”四個大字，閃耀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之光。

抗戰(zhàn)時期局勢艱難，辦學條件尤為惡劣，但中國高校堅持抗戰(zhàn)辦學，所到之處播撒了中華文化的種子，傳承和弘揚了中華文化精神，使中華文明沒有因為戰(zhàn)亂而中斷，保存了文化血脈，凝聚了民族精神。

在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在當地父老鄉(xiāng)親的全力支持下，抗戰(zhàn)辦學中的高校師生堅持興辦教育、創(chuàng)辦醫(yī)療機構，傳播文化知識，用生命和鮮血譜寫了一首教育救國、文化抗戰(zhàn)的壯麗史詩，將民主、科學的種子撒播在當地。如河南大學在洛陽潭頭鎮(zhèn)抗戰(zhàn)辦學期間，創(chuàng)辦了幼稚園、小學、中學、師范，其中以七七中學最為有名。七七中學如今已更名為河南大學潭頭附屬中學。該校紀念碑記載著這樣一段內容：“七七中學創(chuàng)建于1939年，當年9月18日開學?！碧厥獾男Ｃ吞厥獾拈_學日期，都在提醒著師生們勿忘國恥。

抗戰(zhàn)辦學高校師生所到之處，受到當地父老鄉(xiāng)親的全力支持和保護。中國最樸實的民眾傾盡所有甚至生命守護了中國教育和文化的命脈，感人至深。

“維護文化”，不僅僅代表著河大師生對趙川人民的感謝之情，更代表著抗戰(zhàn)中的中國大學對中國人民的最高敬意，代表著炎黃子孫對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敬畏與傳承。（資料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