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麗檸

青春電影里，我最愛《牛仔褲的夏天》。

四個打娘胎里就認(rèn)識的女孩，卡門、堤比、蓮娜和布莉姬，在同一個夏天出生，親如姐妹。

但在16歲的那個夏天，四姐妹不得不面對第一次分離。幸好，她們逛街時發(fā)現(xiàn)了一條神奇的牛仔褲。雖然四個人高矮胖瘦不同，可這條牛仔褲任誰穿上，都很漂亮。這就是它的神奇之處。

夏天來了，四個高中女生分散在世界不同的地方過暑假。這條承載著關(guān)愛與勇氣的牛仔褲，在她們之間飛來飛去，成了連接彼此友誼的紐帶，陪伴她們面對各自的成長問題。

人分離心相聚，是她們對友誼最深情的表白，也成就了此生最濃的情誼。

糖紙頭趣憶

陳建興

日前，在大木橋路云洲古玩城的地攤上，淘到一本童年的語文課本，書中竟夾著不少昔日的糖紙頭，真是讓我喜出望外。薄薄的糖紙頭留有余香，承載著童年的舊時光，埋藏著我心底的一段回憶。

糖紙頭原是女生的最愛，不知怎么地在班上男生中也漸漸流行了，我亦是其中之一。我下課就會直奔長寧電影院，去翻檢清掃員的畚箕，從瓜子殼、橄欖核、棒冰紙中揀出自己喜歡的糖紙頭。也會跑到對面的愚園食品店去瞧瞧廢紙簍。有時也去安西路口的長寧區(qū)工人俱樂部，等劇場一散場，乘人不備，竄進(jìn)去往一排排的座位底下“掃”過。我還會跑去曹家渡的滬西電影院或華光劇場碰碰運氣，偶爾還會去凱旋路上的上海西站候車室?；氐郊遥野涯切┌櫚桶偷奶羌堫^攤平，用蘸水的揩布一張張揩干凈。有的有蠟，就在面盆中輕輕漂洗，拈起后貼在玻璃窗上，用手指小心地熨平整，不留一點點氣泡，晾干后從翹起的一角慢慢揭下，夾到書本里合上，再壓一壓，手掌下鼓鼓的，心里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下課時，我們時常頭頂著頭湊在一起，打開一本本夾著糖紙頭的書，互相炫耀“攀比”?；ɑňG綠的各種糖紙頭，讓我眼花繚亂，驚嘆羨慕。隨即我們開始了交換：上海的糖紙頭只換上海的，還要看看是否有編號;外地的要兩張才能換一張上海的;三張舊的換一張新的?！按蟀淄媚烫恰焙汀懊桌鲜竽烫恰钡奶羌堫^更是吃香，一張可以換一疊其他糖紙頭。

小伙伴有張玻璃紙?zhí)羌堫^，把手掌攤平，放到手心上就會立即卷起來。我嘖嘖稱奇，一種莫名的沖動讓我一定也要擁有它。聽說淮海路的哈爾濱食品店不少糖果是玻璃紙包的，星期天我就與左鄰右舍的幾個女孩一路走了過去，結(jié)果在店門口碰到了好幾個早已守著的小伙伴。我們一起擠在門口，盯著每一個買糖的人。一待有人吃糖，他的衣角同時會被四五個小伙伴拉著，都是一副央求的口氣，結(jié)果是被嘴巴最甜、“阿姨、爺叔”叫個不停的某個女孩討了去。見她討到了數(shù)張，我便尋思著要從她手中弄一張來，便答應(yīng)幫她做三次值日，才終于得到了第一張玻璃紙?zhí)羌堫^。后來，收集到的彩色玻璃紙多了，就別出心裁地想做副太陽眼鏡。我把玻璃紙剪成圓狀，用硬紙板夾住，膠水粘好，一副簡易的太陽鏡就做成了，對著太陽看，能折射出七彩斑斕的光，如萬花筒一般。后來，一個小伙伴用十張玻璃紙?zhí)羌堫^換走了它。

我們還在弄堂的墻頭上玩飄糖紙頭的游戲：一個個地將糖紙頭按在墻上，手松開，看誰的飄得更遠(yuǎn)，最遠(yuǎn)者可取走地上所有的糖紙頭。每次比賽時，我都會挑出既薄又挺括的糖紙頭去，收獲總是滿滿的。

在那苦澀生活的日子里，這是一段抹不去的甜蜜回憶。

《新民晚報》

2019年7月30日

賞析

隨著現(xiàn)代經(jīng)濟(jì)發(fā)展，我們算是告別了物資匱乏的時代?？扇耸呛荛L情的動物，我們心里惦念的還是那個“糖果難求”的時代。一點點甜蜜，一張張?zhí)羌?，便承載了我們童年時代的許多樂趣。世界上沒有廉價的幸福，也沒有卑微的給予。要懂得抓住幸福。

我與本文作者一樣，少時喜歡花花綠綠的糖紙，還曾經(jīng)將自己鐘愛的挑出來放在一個小鐵盒里。老宅搬家時，翻出了這個銹跡斑駁的鐵盒。里面的糖紙依然亮麗，鐵盒里飄蕩起甜膩氣息。人分離，心相聚。那時的苦澀與甜蜜，我一刻都不曾忘記。

槐花落

路 明

我和小寒在傍晚的平江路散步。小寒三十出頭，碼字為業(yè)，半年前離開上海，和朋友在靠近平江路的南石子街開了一家名叫“素園”的民宿。說了很久了，叫我來住兩天。我放下行李，跟小寒出來閑逛。初夏是美好的季節(jié)，槐花落了一地，茉莉、石榴、廣玉蘭開得此起彼伏，女人穿著清涼，在石板街上走來走去。小寒問，以前來過蘇州嗎？我說來過，經(jīng)常來。

我在小鎮(zhèn)長大，小鎮(zhèn)隸屬的縣城歸蘇州管，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是蘇州人，蘇州鄉(xiāng)下人總可以算的。小時候去趟蘇州不容易，先在鎮(zhèn)北的國道邊等待開往縣城的過路車，再換乘去蘇州的長途車，前后折騰兩三個小時。在小鎮(zhèn)少年的心目中，蘇州是一個遙遠(yuǎn)而高級的存在。比如我們的校長，學(xué)生一般只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見到他，教數(shù)學(xué)的老木頭講——我們都喜歡聽老木頭發(fā)牢騷——別看校長神氣活現(xiàn)，每次到縣城開會，就像霜打過的塌苦菜，抬不起頭來?？h城有重點中學(xué)，跟我們這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天差地別。老木頭又講，不過呢，縣重點的校長到了蘇州，也是尾巴縮緊，低眉耷眼，跟我們校長一個死相。

小寒笑，問我，那你為啥會來蘇州呢？我說情況是這樣的，我初中時經(jīng)常參加一些數(shù)學(xué)或者作文競賽，按一般的流程，初賽在縣城，復(fù)賽就在蘇州，要是能通過復(fù)賽，決賽應(yīng)該在南京或者北京，我不知道。一般能過初賽的，全校也就我一個獨苗了。蘇州是我旅途的終點，我夢想的完結(jié)之地——整個初中三年，我從沒有沖出過蘇州。

然而，我可以找到一些客觀理由來為自己開脫，比方說，每趟我去蘇州參加比賽，在老師們的眼里，就是一次絕佳的公費旅行機(jī)會。那些跟我有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老師，都起勁地報名，要求參與“護(hù)送”。結(jié)果是，經(jīng)常有六七個老師送我一個人去蘇州，有些我還不認(rèn)識。我們天不亮就出門，等待頭班車去縣城，有個早早謝頂?shù)哪欣蠋?，每次都不吃早飯，心心念念要去朱鴻興吃一碗正宗的紅湯鱔糊面。到了蘇州，照例要逛園林的。來都來了。上回去的拙政園，哦，那這次就獅子林，滄浪亭下回再說。逛完一圈園子，差不多快中午了，一行人找地方吃飯。飯店就是路邊那種，畢竟報銷額度有限。點一個醬方肉，一個鹽水白米蝦，來一盤紅燒百葉結(jié)，加幾碟清炒蔬菜，再要兩瓶沙洲優(yōu)黃，飯后人手一支萬寶路，就很舒服，很“蘇州”了。吃完飯，老師們把我送到考場——比賽一般在下午舉行——自己找地方吃茶去。我暈暈乎乎、七葷八素地進(jìn)了考場，環(huán)顧四周，都是些斯文儒雅的蘇州才子才女，神情恬淡，篤定如泰山，我就明白，這次又完蛋了。

只有一次，有個隔壁班的女孩也通過了初賽，跟我一起去的蘇州。那回我們一行八九人，在某個園林里留了一張合影。多年前一次搬家，那張照片找不到了。我還記得，照片上的自己穿著藍(lán)白色校服，拉鏈敞開，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頭歪著，裝作很拽很酷的樣子。女孩一身鵝黃色運動服，回力小白鞋，辮子上扎著紅色蝴蝶結(jié)，笑容有些羞澀。背景是樓臺亭榭、假山池沼，不遠(yuǎn)處有一棵石榴樹，花開得如火如荼。

小寒頓時有了興趣，問我是哪個園林。我搖搖頭，說早不記得了。小寒說，你再回憶下，園子有啥特點。我說，好像也沒啥，就是在一條小巷子里，地方不大，一會兒就逛完了，對了，有個亭子。小寒說，廢話，哪個園林沒亭子。我說，亭子里有副抱柱對聯(lián)，挺長，風(fēng)風(fēng)雨雨什么的，因為下午是作文競賽，我用心記了一下，結(jié)果也沒用上。

時間不早，小寒告辭，我一個人回房間。前臺送來荔枝和葡萄，我泡一壺碧螺春，坐著慢慢吃。失眠就失眠吧，不管了。小軒窗外，夜色沉沉。

有件事我沒有告訴小寒。那天從考場出來，我們坐公交車去蘇州汽車站。車?yán)锶撕芏?，沒座位，老師們?nèi)齼蓛闪奶?，女孩站在我身邊，右手拉著護(hù)欄。那是一只纖細(xì)的手，荸薺一樣白，透著淡青色的靜脈。到站了，我借著剎車，握住了她的手。女孩一動不動。我的心怦怦直跳，停留了兩三秒鐘，若無其事地把手移開。

女孩的手冰涼，像小雨一樣。

晚上10點多，小寒打電話來，問睡了嗎。我說沒，什么事。小寒說，是網(wǎng)師園。我說，什么網(wǎng)師園。小寒說，你說的園子，跟女同學(xué)一起去的那個，我找人問過了，是網(wǎng)師園。我說哦，你真有空。小寒說，不是亭子，是間屋子，叫 “看松讀畫軒”，那副楹聯(lián)很有名的，我念給你聽，上聯(lián)是：風(fēng)風(fēng)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下聯(lián)是：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第二天一早，我一個人去了網(wǎng)師園。園子很安靜，像舊時的風(fēng)景冊頁，次第打開，層層轉(zhuǎn)進(jìn)，褶皺處也是褪色的美。后來人慢慢多了起來。日光下，有個小男孩跑累了，仰頭看槐花落，說，下雪了。

《文匯報》

2018年6月24日

賞析

我們整日忙于生計，漸漸地就遺忘了樸素的情誼。

但或許，有個人與你沒有長久的交集，只是一起趕過一程路、坐過一趟車?；蛘?，如文中所說，只一起參加過一次競賽，卻在作者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記。與其說他懷念與同校女生一起參加比賽的日子，莫不如說他找到了少年的自己。只有站在網(wǎng)師園里的那一刻，他才能咀嚼到那時的青澀。

心似明鏡臺

夏小冉

外婆家的小院前，有一口井。

井不大，月圓的時候恰能映出一輪銀盤，青石砌的井，茸茸的蒼苔長在石縫間，敦厚又樸實。

那時我還小，只比井沿高一點，炎熱的夏日里，我坐在井邊的樹蔭下，看著胖胖的外婆，聽她用親切的鄉(xiāng)音講著一個個故事。青石光潤，涼絲絲的，時光恬然，靜悄悄的。

后來我長大了些，喜歡趴在井沿上?？淳坛?，映著天光云影，鏡子似的。一片樹葉蕩進(jìn)井里，泛起一陣漣漪。葉子像小船兒一樣飄過來晃過去，我看得入了迷。

外婆卻給我講了個故事。她壓低了聲告訴我：井里有妖怪呢，小孩子朝井口看，它會變成小孩子的模樣，然后把你抓進(jìn)井里去。

從那以后，那口井在我眼里就變了個模樣，青石與蒼苔都透著一種古舊的陰森。

那明鏡一樣的水面依舊很平靜，開始我還大著膽子探頭看了幾眼，真的有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小女孩，于是我扭頭便跑。

此后好幾年，我總是一路小跑著經(jīng)過那口井，而且偏過頭去不看它，因為我知道井里有個小妖怪在沖我扮鬼臉。

現(xiàn)在想來，哪有什么可怕的？什么小妖怪，都是外婆怕我離井邊太近有什么危險而編出來的啊，不由得笑起當(dāng)時的天真。

那口井是一面鏡子，照出了年幼的我內(nèi)心的恐懼。

人心不也像是這樣的一面鏡子么？起初的時候，它光亮瑩潔，真誠地反映出你的所見。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你心中有它，一切都是鮮亮美麗，不加掩飾的。它所反映的，是最真實的本我……后來長大了，它蒙了灰，照人時似鬼影幢幢，笑看作笑，哭也似笑，世界的映射是灰暗的，沒有光彩的，你也失去了真實。

有人時時拂拭，從未讓鏡子染上塵埃，始終能夠觀出真正的自我;有人心中的鏡子原先蒙了灰，有一天猛然醒悟，拂去塵灰，鏡子鮮亮如初;還有的人，心中的鏡子蒙了塵，他便不愿應(yīng)對，不能應(yīng)對，鏡子上積灰愈多，他愈逃避，終究不能明悟。

六祖惠能有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蔽沂亲霾坏侥菢映坏?。唯愿身是菩提樹，心似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讓心中之鏡總能照出真實的自我，不讓恐懼、憤怒、悲傷的種種塵埃蒙住了它，也就夠了。

外婆家的小院前，那口井仍舊安安靜靜地待在那里，水面平靜一如鏡面。

我站在井邊，揮揮手，笑了。井中人也笑著揮手。

《江海晚報》

2018年12月28日

賞析

我外婆家的小院里也有一口井。我也曾探身向下看，沒看到妖怪，只看到一個頭很大的自己。井口泛上來的涼氣，我很喜歡。小孩子的心里，沒有“陰森”這個詞。否則，斯蒂芬·金的《小丑回魂》里的小弟弟，就不會被舉著氣球的小丑拐走了。童稚的善良，具有無以倫比的美麗。

小孩子對世間的恐懼，絕大部分都是大人教的。等我們真的走向社會，走進(jìn)人群，我們才真正懂得鏡子的意義。它不僅僅是一汪水，還應(yīng)該是一片心。文中說的心如鏡，是做人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