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吉煌 劉亞男

（1.中山大學中文系 2.暨南大學文學院）

提 要 戴遂良《漢語入門》在用漢字記錄以河間府方言為基礎的漢語官話時，有意識地利用已有的不同漢字或改換形聲字義符構(gòu)造專字區(qū)別記錄漢語詞語的不同語法功能和詞義內(nèi)容。這種有意的區(qū)別用字與同時期其他西方學者編寫出版的漢語教科書以及中國抄寫刊印的本土學者著作中的混同用字相比頗具特色。這些用字特點反映了戴遂良對漢字表意屬性的深入認識和自覺運用，與母語非漢語者對漢語和漢字的理解和把握有密切聯(lián)系，為我們認識跨語言、跨文化背景下漢字使用的相關(guān)現(xiàn)象及特點提供了寶貴材料。

《漢語入門》（Rudiments de Parler Chinois: Dialecte Du）是法國耶穌會士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以清末河間府方言為基礎編寫的漢語口語教材。該書共兩冊，分別于1895和1899年出版，是作者計劃出版的十二卷本叢書“漢語漢文入門”的第一卷（劉亞男，2017）。戴遂良于1887年來華，1933年逝世于獻縣。在華46年間，他一直在直隸獻縣教區(qū)傳教，一生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居住在獻縣，僅1911年離開中國出行日本和歐洲。1905年，根據(jù)沙畹的提名，戴遂良的《漢語入門》獲得法國漢學研究最高獎項——儒蓮獎。1919年，他被巴黎國際歷史學協(xié)會評為“最有影響的漢學家”之一（謝海濤，2013）。

漢語南方方言與官話差距較大，歷史文獻資料較為豐富，較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書寫系統(tǒng)。南方方言文獻中存在大量的方言用字，包括方言的本字、民間的俗字和編者的生造字等，有關(guān)南方方言用字的研究成果也比較多①相關(guān)研究概況可參看張榮榮（2017）。。相比之下，北方方言因其歷來與“雅言”“通語”的差異較小，在書寫系統(tǒng)上表現(xiàn)出來的差異和特點也就沒有南方方言書寫用字那么明顯。作為清末河間府方言文獻，《漢語入門》的用字呈現(xiàn)出獨具特色的面貌，頗具研究價值。本文所討論的《漢語入門》用字特點，是將《漢語入門》的用字與同時代西方學者編寫出版的漢語文獻用字，以及同時代中國抄寫刊印的本土學者著作用字相比較而言的①本文用于比較考察的同時代西方學者編寫出版的漢語文獻主要有英國學者威妥瑪?shù)摹墩Z言自邇集》第二版（1886）和美國傳教士狄考文的《官話類編》修訂版（1906）。同時代中國抄寫刊印的本土學者著作主要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1760）（后文引用時稱《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清光緒四年（1878）京都聚珍堂活字印本。。

1.《漢語入門》用字特點例說

《漢語入門》的用字突出漢字形體的表意性和別義性，有意識地利用已有的不同漢字或改換形聲字義符構(gòu)造專字來區(qū)別記錄漢語詞語的不同語法功能和詞義內(nèi)容。

1.1 分形別用

奶—嬭

《漢語入門》：

（1）咱們上你四奶奶家去呆呆兒的罷?。≒1436）②文中所引語料除討論用字涉及的字形外，統(tǒng)一使用簡體規(guī)范字。下同。

（2）比方各人的爺爺奶奶，或是爹娘死了，脫生的人家去，必定成了人家的兒孫，得跟人家叫點么。（P1486）

（3）小孩子不吃嬭不行。（P264）

（4）孩子沒嘴兒吃，得雇嬭母。（P326）

（5）你這兒來，我給你塊嬭餅吃。（P338）

（6）這個瓶子里是盛的嬭油。（P338）

（7）嬭孩子。（P498）

《廣雅·釋親》“：嬭，母也?！薄稄V韻·薺韻》：“嬭，楚人呼母?！薄皨琛北怼澳赣H”義，音“奴禮切”；又音“奴蟹切”，表“乳”義③王鳳陽（2011:198）認為表“乳”義的“奶（嬭）”與“乳”“母”同源，是“母”的方言變體，“奶（嬭）”的“乳汁”義是其“母親、奶媽”義的延伸?！丁V韻·蟹韻》：“嬭，乳也。奴蟹切。?，上同?！薄队衿づ俊罚骸皨?，乃弟切。母也。女蟹切。乳也。?，同上?！薄端讜`》卷十一：“乳母曰嬭（音乃），一作妳，又作，俗作奶。按，韻書無奶字?！薄墩滞āづ俊罚骸?，同嬭，俗改作奶?！薄皨?，舊注音乃，乳也，又乳母。按，本借乳，俗讀乃，改作奶?！笨梢姡澳獭弊质歉鶕?jù)當時語言中表“乳、乳母”義的“嬭（?）”讀“乃”而造的形聲異體字。

《漢語入門》中，“奶”（只作“奶奶”）只用于記錄祖母或跟祖母同輩的女性稱謂①王玲玲（2014）：“作為稱謂，‘奶’最早為‘乳母’之稱，后來又用來稱母親，后又作為對已婚婦女較廣義的稱呼?！獭糜谥阜Q祖母出現(xiàn)較晚?！薄啊獭⒛棠獭局改赣H，北方方言中宋代始轉(zhuǎn)指‘祖母’?！??！皨琛眲t表“乳汁”義（擠嬭，吃嬭，嬭餅，嬭油）、“哺乳”義（嬭孩子，嬭母）。“奶”“嬭”二字分用劃然。《語言自邇集》《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不加區(qū)別均用“奶”字記錄，《官話類編》“奶”不僅用于記錄“奶奶”，而且還多用于記錄“乳汁”義②《官話類編》中“嬭”見用2次，用于記錄“哺乳”義，而“乳汁”義均用“奶”字記錄。因“嬭”字用例較少，不能確定“奶”“嬭”二字的使用是否有名動之別。。

《語言自邇集》：

（8）還要牛奶不要。牛奶便宜，我就要幾斤。我們這兒買牛奶不論斤數(shù)兒，都是論碗論瓶。（V1-P72）

（9）他做的湯和那奶油點心很好吃。（V1-P73）

（10）打我母親死了他缺奶，后來不很足壯。（V1-P146）

《官話類編》：

（11）他媽一點奶也沒有，你能給俺雇個奶媽子不能。（P223）

（12）喝了四兩牛奶。（P357）

（13）五桶柑子八十盒子牛奶膏。（P432）

（14）林師母生了一個奶癱，折磨的不像人樣兒了，甚至于吃飯，還必須人喂他。（P584）

（15）三媳：不用他抱，我給他嬭一嬭，他就睡喇。（P668）

《紅樓夢》：

（16）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菊走來。（第一回，P13）

（17）代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第三回，P51）

（18）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第十九回，P414）

（19）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樣。（第十九回，P414）

《兒女英雄傳》：

（20）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第三十九回）

（21）他那奶頭兒里的奶就像激筒一般往外直冒。（第三十九回）

各書用字情況統(tǒng)計見表1。

表1 各書“奶”“嬭”用字情況

娘—孃

《漢語入門》：

（22）爺兒們鞋和娘兒們兒鞋不一樣。（P266）

（23）那個娘兒們兒嘴忒騷。（P512）

（24）他帶的這倆娘兒們兒，是他的一妻一妾。（P1246）

（25）你要再發(fā)費，我就二姑娘戴頂針兒做活。（P1340）

（26）有了好東西，盡著你爹孃吃，有了錢，盡著你爹娘花。（P552）

（27）兒子和爹孃論不的是非。（P878）

（28）常說，背晦爹孃，不下雨的天，真著人沒法。（P1148）

（29）比方各人的爺爺奶奶，或是爹孃死了，脫生的人家去，必定成了人家的兒孫，得跟人家叫點么兒。（P1486）

（30）俺二大孃屬么的哎？（P1310）

《說文·女部》：“孃，煩擾也。一曰：肥大也?！倍斡癫米ⅲ骸敖袢擞脭_攘字，古用孃?！薄队衿づ俊罚骸皨?，母也?！北怼澳赣H”義的“孃”與《說文》中表“擾攘”義的“孃”應為同形字。《玉篇·女部》：“娘，少女之號。”“娘”字本用于記錄“未婚少女”義，與“孃”字用法有別。張涌泉（2016）指出：“大約晚唐五代開始，表母稱的‘孃’亦或?qū)懽魍舻摹铩?，才出現(xiàn)了二字混用的情況；到了宋元以后，二字的用法就完全混淆了?！?/p>

《漢語入門》中，“娘”字用于指稱已婚或未婚女性（娘兒們兒，姑娘），“孃”字用于指稱母親或伯父的妻子等母親輩親屬（爹孃，二大孃），二字分用劃然①除“沒有比著爹娘和兒女這個愛情大的了”（P314）1處作“爹娘”外，另外5處均作“爹孃”。?！墩Z言自邇集》《官話類編》《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不加區(qū)別均用“娘”字記錄。

《語言自邇集》：

（31）男女，就是爺們娘兒們。（V1-P106）

（32）那座廟門口兒墻上貼著告示，禁止娘兒們上廟燒香。（V1-P110）

（33）孩兒別哭了，這件事是你娘辦錯了。（V1-P243）

（34）誰想不巧不成書，恰到第二天接著娘家哥哥的一封信。（V1-P243）

《官話類編》：

（35）這個小姑娘真淘氣，我頂不喜歡他。（P38）

（36）你家大姑娘，出了嫁/門沒有。（P56）

（37）王太太又來了，林師娘可以和他講一會道理。（P32）

（38）保子他娘/媽，在南街給王二爺當老媽/媽媽。（P63）

《紅樓夢》：

（39）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第一回，P13）

（40）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第六回，P144）

《兒女英雄傳》：

（41）既如此，就依你們娘兒們的話。（第一回）

（42）怎生的說他是我父母爹娘，還要叫他重生再養(yǎng)？（第六回）

各書用字情況統(tǒng)計見表2。

表2 各書“娘”“孃”用字情況

暖—煖

《漢語入門》：

（43）大雁往南飛，就要冷，往北飛，就要暖和。（P264）

（44）趕桃樹杏樹的都開了花，天就暖和了。（P302）

（45）常說，走道的人，飽帶干糧，煖帶衣。（P344）

（46）冬天寫字兒得個煖和屋。（P404）

（47）伏雞的屋子叫煖房。（P454）

（48）今兒個忒冷，屋里這么大煤火，也顯不出煖和來。（P772）

（49）綿襖不及皮襖煖和。（P810）

《說文·火部》：“煖，溫也。從火爰聲。”段玉裁注：“今人讀乃管切，同煗?！薄墩f文·火部》：“煗，溫也。從火耎聲?！倍斡癫米ⅲ骸敖裢ㄓ脽??！薄队衿と詹俊罚骸芭?，溫也?！薄都崱ぞ忢崱罚骸盁潱蜃鳠?、暖?！薄芭弊质恰盁湣薄盁潯钡漠愺w字。

《漢語入門》中，“暖”用于記錄與太陽相關(guān)的“（天氣）暖和”義，“煖”則用于記錄與火炭、衣被等相關(guān)的“（屋、衣）暖和”義，二字分用劃然?！墩Z言自邇集》《官話類編》《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不加區(qū)別，“暖”“煖”二字異體混用。

《語言自邇集》：

（50）在屋里到很暖和，可是這么說，要在外頭走幾天可了不得。（V1-P63）

（51）今兒這個飯吃的很好酒也喝得很足，這火也燒的頂暖和的，咱們倆還要甚么咯。（V1-P73）

（52）現(xiàn)在正是十冬臘月的天氣，鶯鶯多穿了件棉襖，還不暖和。（V1-P233）

《官話類編》：

（53）在房子東面背風，實在暖和。（P65）

（54）綿襖不及皮襖暖和。（P142）

（55）家里有火，快進去暖和暖和罷。（P319）

（56）但愿老天爺/天老爺今年開恩，使得風調(diào)雨順，沒有蟲災，我們就可以飽食暖衣，過太平日子了。（P389）

（57）這幾天太暖和/溫煖了，有個不久要反天下雪的樣子。（P714）

《紅樓夢》：

（58）里間比這里暖和。（第八回，P178）

（59）煖日當暄，又添蛩語。（第十一回，P246）

（60）等天長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第五十一回，P1201）

（61）這里賈母仍代（帶領）眾人賞了一回桂花，又入（命）換煖酒來。（第七十六回，P1836）

（62）于是遂又斟上暖酒來。（第七十六回，P1836）

《兒女英雄傳》：

（63）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已到門，連忙開煖閣迎了出來。（第十三回）

（64）翡翠衾溫，鴛鴦帳暖。（第二十八回）

（65）轉(zhuǎn)眼春暖農(nóng)忙，緊接著青苗在地，就沒丈量的日子了。（第三十三回）

各書用字情況統(tǒng)計見表3。

表3 各書“暖”“煖”用字情況

莊—莊

《漢語入門》：

（66）今年稙莊稼都好，那晚田晚苗都不強。（P1370）

（67）秋天麥熟也不用雇人，有多少莊稼，凈家把將兒，七手八腳的就鼓倒的家來了。（P1388）

（68）人家不多的村兒就叫莊兒。（P256）

（69）葛家莊兒這個堂口有二百多奉教的。（P338）

（70）我是這城西八里莊的。（P1420）

《說文·艸部》：“莊，上諱?！倍斡癫茫骸捌湔f解當曰：‘艸大也，從艸壯聲?！浯萎斣谌K、蔪二字之間。此形聲兼會意字。壯訓大，故莊訓艸大。古書莊、壯多通用?！薄扒f”字本義指“草壯大”，后借用表“莊園、村莊”義?！墩滞āてH部》：“莊，田舍曰莊。俗作莊?！薄扒f”字當為表“莊園、村莊”義的后造本字。

《漢語入門》中記錄“莊稼”義均用“莊”字，記錄“莊園、村莊”義有35處用“莊”字，僅有3處用“莊”字①“那村里有李老爺?shù)膫€莊子?！保≒282）“這莊子上有四眼井，可是一眼甜水，三眼苦水，喝不的?！保≒376）“王大老爺犯了抄家滅門的罪，所有的莊宅地土，一并都入了官了?！保≒1268）?！扒f”“莊”二字區(qū)別分用的意圖較為明顯?！墩Z言自邇集》《官話類編》《紅樓夢》《兒女英雄傳》記錄“莊稼”義和“莊園、村莊”義時均只用“莊”或“莊（庒）”字，或“莊”“莊（庒）”二字混用。

《語言自邇集》：

（71）遇見一個莊稼漢。（V1-P217）

（72）那個莊稼漢，聽了這話，趕忙著，去到那兒一找，并不見金子，只見有一條兩頭兒蛇。（V1-P217）

（73）那個莊稼漢，還是空著手兒回去咯。（V1-P216）

（74）你前兒往莊子上，上墳去來著么。（V1-P176）

（75）請問有個崔家原在前莊兒住，聽說他們搬到這兒來了，真的么。（V1-P264）

《官話類編》：

（76）北莊李有年的女兒，是這東莊趙四的媳婦。（P147）

（77）兩莊的人彼此照應。（P156）

（78）對著莊稼人，必得說個莊戶話。（P603）

（79）往前走了不多幾步，遇見一個莊戶大哥。（P709）

《紅樓夢》：

（80）因為庒②己卯本作“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第三十九回，P888）

（81）這一頓的錢勾我們庒③己卯本作“莊”。家人過一年了。（第三十九回，P889）

（82）若我們也這樣，那些庒家活也沒人作了。（第三十九回，P892-893）

（83）且到田莊④己卯本作“庒”。上去安身。（第一回，P20）

（84）只得將田莊都拆變了。（第一回，P21）

《兒女英雄傳》：

（85）傻狗說：知道哇，我到那鄧家莊兒上趕過買賣。（第四回）

（86）安老爺來到禇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第十五回）

各書用字情況統(tǒng)計見表4。

表4 各書“莊”“莊”用字情況

酸—痠

《漢語入門》：

（87）這菜酸流流的倒好吃呢。（P908）

（88）這個石榴不好吃，酸不濟的。（P1066）

（89）這橘子酸。我這腿痠。我心痠。眼痠。（P516）

《說文·酉部》：“酸，酢也?！薄稄V雅·釋詁二》：“痠，痛也。”《玉篇·疒部》：“痠，疼痠?！薄八帷弊直玖x為“醋”，引申表“像醋一樣的酸味”“辛酸”“寒酸”等義?！隘i”則為表“酸痛”義的本字。表“酸痛”義時，“痠”“酸”很早就混用。王念孫《廣雅疏證》：“‘痠’字通作‘酸’……今俗語猶云‘酸痛’矣?！笔捊颍?997）指出：“在清代的一般著作中，‘酸’早已取代了‘痠’，成為表示‘酸痛’意義的通用字。”

《漢語入門》中，“酸”字專門用于記錄“酸味”“寒酸”義，“痠”字則用于記錄“酸痛”義，二字分用劃然?！墩Z言自邇集》《官話類編》《紅樓夢》《兒女英雄傳》記錄“酸味”和“酸痛”義均只用“酸”字，不加區(qū)別。

《官話類編》：

（90）就是兩條腿很蜷的慌，腰也疼的慌，兩只胳膊都常累得酸布漬的。（P505）

（91）我的腳倒不疼，就是腿酸了/疼一點。（P721）

（92）這種果子酸溜溜的，甜絲絲/蜜蜜的，實在好吃。（P499）

（93）這些飯是昨天剩的，微微的有一點酸味兒。（P535）

《紅樓夢》：

（94）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第十七回，P368）

（95）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第十九回，P427）

（96）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保ǖ谑呕兀琍427）

《兒女英雄傳》：

（97）安公子此時松了綁，渾身麻木過了，才覺出酸疼來。（第六回）

（98）嘴也說酸了，噪子也說干了。（第二十七回）

各書用字情況統(tǒng)計見表5。

表5 各書“酸”“痠”用字情況

類似上舉5組區(qū)別用字，《漢語入門》中“繞”字只用于記錄“纏繞，圍繞”義，表“繞道，繞行”義用“遶”字④《說文·糸部》：“繞，纏也?！薄稄V韻·小韻》：“遶，圍繞?！薄镀ｎ惥帯と耸骂悺まu部》：“遶，圍繞也。通作繞?！薄蹲謪R·辵部》：“遶，同繞。”?！皵e（攢）”字只用于記錄“聚集，緊握”義，表“積攢，攢錢”義用“儧（儹）”字⑤《集韻·換韻》：“攢，聚也?！薄蹲謪R·手部》：“攢，族聚也。”“攅，俗攢字?！薄墩f文·人部》：“儹，最也?！倍斡癫酶淖鳌皟庖病?。注云：“冣，才句切，各本誤作最，今正?！稄V韻》曰：‘儹，聚也?！瘍?、聚古通用?！薄墩滞āと瞬俊罚骸皟?，俗儹字?！??！敖印弊种挥糜谟涗洝坝樱唤?，接續(xù)”義，表“嫁接，接樹”義只用“椄”字⑥《說文·手部》：“接，交也?！倍斡癫米ⅲ骸耙鞛榉蚕嘟又畟??！薄墩f文·木部》：“椄，續(xù)木也?！倍斡癫米ⅲ骸敖裨匀A植果者，以彼枝移接此樹，而華果同彼樹矣。椄之言接也，今接行而椄廢。”?！墩Z言自邇集》《官話類編》《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文獻中均未見這樣的區(qū)別用字。

1.2 換旁別用

《漢語入門》在用字上的有意區(qū)別還表現(xiàn)在編者新造了不少漢字與通行漢字區(qū)別使用。戴遂良充分利用漢字構(gòu)件的表意屬性，更換或增加義符構(gòu)造專字記錄專義。

（99）馬號里有牲棚子。（P284）

（100）牲走乏了，趕也趕不動。（P648）

（101）他著牲踢倒了。（P660）

煳

“煳”在《漢語入門》中專用于記錄“烘烤，焦糊”義（3例）。如：

（107）煳料。煳加非。（P460）

（108）加非豆子不用生的，炒煳了才好呢。（P626）

（109）人都拿著他當個宅戶主的子弟，趕喝醉了，他冷迸子提叨他爹是個剃頭的，人都把嘴一，你說，他挾底哎不？（P1020）

（110）這香盡了，該續(xù)香了。（P642）

諸如此類的用字現(xiàn)象在同時代西方學者編寫出版的漢語文獻《語言自邇集》《官話類編》，以及同時代中國本土學者的著作《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中均未發(fā)現(xiàn)。《經(jīng)義述聞》卷三十二“上下相因而誤”“：家大人曰：經(jīng)典之字，多有因上下文而誤寫偏旁者。如《堯典》‘在璿機玉衡’，‘機’字本從木，因璿字而從玉作璣?！吮居衅远`易之者也?！侗P庚》‘烏呼’，‘烏’字因呼字而誤加口?！吮緹o偏旁而誤加之者也?！蓖跏细缸訉⑦@類改易或增加偏旁的用字現(xiàn)象稱為“誤寫”，認為是文獻傳抄刻印過程中的“誤易”或“誤加”。這主要是立足于文獻學的立場看待古書的用字?！稘h語入門》中更換或增加義符的字形顯然不是作者戴遂良的“誤寫”“誤易”或“誤加”，而是有明確意識地為記錄某些專門的詞義而構(gòu)造的，是從不同角度記錄同一廣義詞的“廣義分形字”（陸宗達等，1983:179）。在漢語借入外來詞的歷史中，音譯外來詞書寫形式也經(jīng)常采取更換或增加義符的方式，如“在記音字上加‘口’旁，以志識別”，“另造新字記音，也就是在記音字上加合適的義符來區(qū)別義類”（梁曉虹等，2005:502）等。

“漢語漢文入門”第12卷《詞匯》（LEXIQUES）①筆者看到的是出版于1905年的第二版。將這些改易偏旁的形聲字和通行字形一同收錄，只是在其后的法文注釋中明確賦予了不同的表意記錄職能。

口 k’eòu.Bouche，ouverture.（口，開口。）tsāi.Trébucher.（跌跌撞撞。）

栽 tsāi.Planter，plant.（種植，作物。）

棒 pánɡ.Baton，battoir，battre.（棍棒，擊打。）

煳 h?u.Griller，roussir.（烘烤，焦糊。）

糊 h?u.Coller.Visqueux，confus，imbécile.（粘貼。粘稠，含糊，糊涂。）p’īe.Grimacer.（ 做鬼臉。）

撆 /撇 p’īe.Jeter，rejeter，quitter，abandonner.écumer.（扔掉，拒絕，離開，放棄。撇棄。）

著③“漢語漢文入門”第12卷《詞匯》（LEXIQUES）未收“”字。tchào.Faire que，éprouver.Proposition，suffixe，etc.（進行，遭受。介詞，后綴等。）

在非漢語母語者戴遂良看來，由同一個漢字記錄的不同詞義實際上對應的是法語中不同的詞，不同詞義之間并沒有密切的聯(lián)系。從詞匯的層面看，這些詞是意義沒有聯(lián)系的同音詞；從文字的層面看，這些字是一個形體記錄多個同音詞的多義字。通過更換或增加義符構(gòu)造專字分別記錄不同的詞義，一方面符合非漢語母語者習得漢語同音詞的傾向，另一方面也符合他們對于漢字表意性的習得和認知。

2.《漢語入門》用字特點成因試析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詞義內(nèi)容和語法功能的差別分別使用不同漢字記錄的原則有時候貫徹得并不徹底。

?—插

《集韻·洽韻》：“?，儳言。測洽切?！薄抖Y記·曲禮上》：“長者不及，毋儳言?！笨追f達疏：“長者正論甲事，未及乙事，少者不得輒以乙事雜甲事，暫然雜錯師長之說?！薄皟а浴奔础安逶挕绷x?！稘h語入門》中“?”只用于記錄“插話”義，“插”主要用于記錄“插入”等義，也用于記錄“插話”義。

（111）?嘴。（P542）

（112）你并摸不著這個事兒的情由，你就亂插嘴。（P1094）

（113）得怎么下手就這么下手，得怎么插嘴就怎么插嘴，得怎么使就這么使。（P1400）

（114）這個學生不善，四十逿書，一會兒就學完了。（P640）

（115）周老春偷人家莊稼，說事人去了三逿，還說不下來。（P684）

（116）夏天走道斷不了水。（P528）

（118）大煙的人凈誤事。（P502）

（119）二斤煙，一個月就完了。（P640）

（120）抽簽。抽筋。（P546）

（121）贖當，等著抽了利錢再說。（P448）

（122）先生說我這個病不抽大煙不行。（P386）

此外，還有諸如上文所及的“爹孃”偶作“爹娘”，“莊園”義偶作“莊子”“莊宅”等。從這些沒有嚴格區(qū)別開的用字來看，詞義內(nèi)容或語法功能不同而分別使用不同漢字記錄的用字區(qū)別是《漢語入門》的編者有意為之的。這種區(qū)別用字并非當時中國社會的用字習慣。

《漢語入門》的這類區(qū)別用字與跨語言、跨文化的背景密切相關(guān)。漢字作為構(gòu)意文字，形義統(tǒng)一是漢字研究者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對文獻用字中的通假現(xiàn)象加以揭示，是傳統(tǒng)訓詁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對世俗用字中的通假現(xiàn)象加以糾正，是不少學者正字工作的重要方面，但是社會用字并不能永遠保持形義統(tǒng)一的理想狀態(tài)。黃侃（2006:235-236）指出，“夫文字與文辭之不可并為一談者久矣，如許氏《說文》說解中即多借字及俗字，而段氏每為更正，是不明此義也。形、音、義三者不可分離，此論其理也；論其勢則非至于分離不可”。百姓日用，逐漸“不知所以之意”，漢字的使用也就難免有混同、替代等各種變化（如“娘—孃”“酸—痠”等）。用字的混同、替代反映了文字使用者對語言中詞與詞的區(qū)別逐漸模糊。

這種逐漸模糊的區(qū)別在跨語言、跨文化的以漢語為第二語言的學習者看來卻又是非常明顯的。下面以“颳—刮”一組字的使用為例試作分析。

《漢語入門》：

（123）颳風下雨是老天爺?shù)墓隆＃≒254）

（124）一棵大柳樹，著風颳倒了。（P474）

（125）這風箏著風一颳，就飄起去了。（P510）

（126）剃頭，刮臉。（P474）

（127）你看那孩子腦袋上這虱子，他娘也不說給他刮。（P474）

（128）刮胡子。（P474）

《龍龕手鑒·風部》：“颳，居倚反?！薄陡牟⑺穆暺！芬洱堼愂骤b》：“颳，風也。”《篇海類編·天文類·風部》：“颳，惡風。”“颳”字本音“居倚反”，義為“惡風”?！蹲謪R·風部》：“颳，古滑切，音刮，惡風。”《正字通·風部》：“颳，俗字。舊注：音刮，惡風。誤。”元佚名《黃孝子尋親記·起兵》：“俺這里西風起，颳將來都是沙。”音“刮”表“吹刮”義的“颳”與音“居倚反”表“惡風”義的“颳”當為同形字。

《漢語入門》中，表“吹刮”義均用“颳”字，表“刮削”義均用“刮”字?！帮W”“刮”二字分用劃然。《語言自邇集》《官話類編》亦分用劃然。

《語言自邇集》：

（129）颳起大風來了。（V2-P49）

（130）前四天颳北風，第二天天氣很冷。（V1-P62）

（131）我的帽子叫風颳下去了。（V2-P62）

（132）年輕的人多愛刮臉，人到了四十多就有胡子了。（V1-P80）

（133）剃頭刮臉都是用剃頭刀。（V1-P80）

《官話類編》：

（134）在外邊颳大風，實在難走。（P66）

（135）風颳翻了船，把船上的人通身/通統(tǒng)都淹死了。（P84）

（136）天氣不妥/穩(wěn)，要颳大風，趁著還沒颳，咱們快/快些走罷。（P224）

（137）我先把刀子磨得鋒快的，給你把頭剃一剃，把胡子刮一刮，好上丈人家吃酒啊。（P439）

（138）婆婆：多少日子也不知給孩子刮刮/篦篾頭，還唧咕孩子長虱子喇。（P669）

而本土學者的著作《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中，表“吹刮”義和“刮削”義均用“刮”字。

《紅樓夢》：

（139）我想下雪必刮北風。（第五十回，P1149）

（140）說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誰。（第六十七回，P1602）①此回庚辰本原缺，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古抄本叢刊”庚辰本據(jù)己卯本補入。己卯本原亦缺此回，后系武裕庵按乾隆間抄本補抄。

（141）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第十九回，P428）

（142）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第五十二回，P1225）

《兒女英雄傳》：

（143）那風刮得走石飛沙，偃草拔木。（第十八回）

（144）那天刮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第二十二回）

（145）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刮得飄了進來又閃了出去。（第三十五回）

（146）這是勾腳痧轉(zhuǎn)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第三回）

各書用字情況統(tǒng)計見表6。

表6 各書“颳”“刮”用字情況

以漢語為母語者已經(jīng)不太在意“刮削”（刮）和“吹刮”（颳）以及“乳母”（嬭/奶）和“祖母”（奶奶）、“女子”（娘）和“母親”（孃）、“莊園”（莊/莊）和“莊稼”（莊/莊）、“味酸”（酸）和“酸疼”（痠）、“纏繞”（繞）和“繞行”（遶）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甚至更多的人認為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要遠大于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因為在語言中表達這些意義的發(fā)音是相同的。至于詞源上的關(guān)系，絕大多數(shù)的語言使用者是無從考究的。因此，以漢語為母語者在記錄這些詞義時，更多情況下并不加以區(qū)別。但是對于以漢語為第二語言的戴遂良等人來講，這些詞義之間的區(qū)別卻要遠大于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不同的詞義對應的是他們母語中讀音完全不同的詞語，這些詞語之間不存在詞源上的聯(lián)系。因此，他們更容易將漢語中的這些詞義，理解為不同的詞，進而在用字上也加以區(qū)別。

在“漢語漢文入門”的總序里戴遂良羅列了11種《漢語入門》“經(jīng)常引用的著作”。其中包括威妥瑪?shù)摹墩Z言自邇集》第二版（1886）和狄考文的《官話類編》（1892）。不過通過上文的考察可以看出，《漢語入門》的用字與《語言自邇集》和《官話類編》相較有明顯的差異。根據(jù)語法功能和詞匯意義不同而使用不同漢字區(qū)別記錄的現(xiàn)象，在戴遂良所編《詞匯》《漢語口語教科書》等文獻中都有體現(xiàn)，而《語言自邇集》《官話類編》中的用字則基本不加區(qū)別。

上文所揭的《漢語入門》用字特點具有戴遂良的個人性。這與戴遂良本人對于漢字漢語的認識密切相關(guān)。戴遂良對漢字有過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1899年他出版了基于《說文》的著作《漢字》的法文本。該書后來多次修訂再版，并分別于1915年和1927年出版了英譯本（張大英，2015:70-79）①下文引述依據(jù)的是1965年英文版，由L.Davrout翻譯。?！稘h字》一書集中反映了戴遂良對于漢字的認識。戴遂良在介紹“六書”時指出，“形聲”是一種由兩個或多個簡單的字符組構(gòu)漢字的方式，其中一個字符提示意義，另一個則提示發(fā)音；并對兩種不同功能的基本字符所關(guān)涉的“意義要素”（meaning elements）和“語音要素”（phonetic elements）做了分析討論（Léon Wieger，1965:10，13-14）。針對古代文獻中的用字“假借”現(xiàn)象，戴遂良（1965:11）認為“假借”“使原本簡單易懂的漢字解釋變得如此復雜和困難。它們掩蓋了許多文本的意義，使詞典中的字義變得繁復，加重了記憶的負擔，給學習者帶來了煩惱。這些令人傷心的結(jié)果并非源于漢字本身的缺陷，而是來自漢字的古老性和后代繼承者的粗心大意?！庇纱丝梢?，戴遂良對用字時的“假借”是持否定和批評態(tài)度的。用字“假借”是一種借形記音的方式，與漢字的表意性相背離，使?jié)h字與漢語詞語的對應關(guān)系更加復雜。戴遂良從漢語和漢字學習者的角度，指出了“假借”的諸多弊端。為了讓文本的意義更加顯豁，更方便學習者和閱讀者，盡量不使用同音通假，充分利用提示意義的字符來提高漢字的表意性，是戴遂良用字觀的重要方面?！稘h語入門》用字上的“分形別用”和“換旁別用”，充分體現(xiàn)了戴遂良作為非漢語母語者對漢字多義現(xiàn)象和漢字表意性的習得與認知。

他所規(guī)劃的“漢語漢文入門”叢書第12卷《詞匯》（LEXIQUES）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聲符表（858個主要聲符）及其構(gòu)造的漢字，第二部分是音節(jié)表及各音節(jié)常用漢字，第三部分是214個部首（據(jù)《康熙字典》）及其構(gòu)造的漢字。以聲符為綱歸納同聲符漢字，是戴遂良梳理編排漢字及其所記錄的漢語詞匯的重要形式。盡管西方學界使用聲符作為漢字排列歸納標準并非始于戴遂良（謝海濤，2013），但這種排列歸納標準的選擇和實踐無疑大大加深了戴遂良對于漢字聲符示音功能及義符表意功能的認識。同聲符字可以通過義符來區(qū)別記錄不同詞義的現(xiàn)象，不僅被更加直觀地呈現(xiàn)出來，而且進一步促使戴遂良將這一規(guī)律自覺地運用于記錄河間府方言的《漢語入門》中。

此外，當時出版戴遂良《漢語入門》等一系列著作的獻縣天主堂印書館（也稱獻縣勝世堂）也值得留意。獻縣天主堂印書館成立于同治十三年（1874），設于獻縣張莊天主堂，1944年停業(yè)。在大半個世紀的傳教和中西文化交流與傳播的過程中，該印書館一直被認為是與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印書館、北京遣使會印書館具有同一水平的天主教在華出版印刷機構(gòu)。印書館最初由精通漢字、漢語的法國耶穌會士溥若思負責。溥若思潛心研究漢字字模，先后制版漢字鉛字四萬多個，成功克服了漢字字形復雜、外國人不便制造鉛字的困難，而電力印刷又大大提高了印刷的速度和質(zhì)量，使得該印書館的出版物廣為流傳，影響很大。這樣的出版印刷條件也為上文所討論的區(qū)別用字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