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這事要回溯到六十三年前,那時我才十五歲。寫字刻印都橫蠻,也頗自得。一位同學(xué)還把我的字壓到他家的玻璃臺下,算是一種展示。有天夜里,他叫我捎些習(xí)作去給他姨父戈湘嵐先生看看。一進戈宅,滿室的墨香,四壁的書畫,令我目不暇接。我把習(xí)作遞上,誰知老先生意外地火力猛發(fā),把我的習(xí)作批得一無是處,最后那句結(jié)論,尤其嚇到了我:“看你的東西,就知道你壽命不長!”出了戈宅,我像傷兵撤出了滿是銷煙的戰(zhàn)場。同學(xué)安慰我:“他算有點本事啰,這樣對待你,不要上心?!笨晌疫€是胡思亂想了幾夜,睡不著。后來,我想到老先生與我無怨無仇,批得那么狠,不留半點情面,還不是要我好?我當不言放棄,繼續(xù)努力才是。
半年多后,我又主動叫同學(xué)陪去見戈老。也許他早忘了我曾去過,出乎意料地居然對我的習(xí)作多有表揚。之后,還囑我刻過幾方印,也送過幾張他的精品,此圖即其一也。
我感恩這位比嚴父還嚴的戈老,同時,我也慶幸自己少小就有一種“抗擊打能力”,視批評為良藥,化批評為核能,讓我排除萬難,無怨無悔地與藝術(shù)為伴,走過了不算有成績而有意思的漫漫七十余年。
這是一件明末清初嘉定竹刻的臂擱,也有叫擱臂者,在明代被稱為“秘閣”。是文人書寫小楷時使用的輔助工具,將其擱于臂下,適當提高臂腕的位置,有利于書寫時的順暢。
大凡工具成了文人書齋中物,總是喜歡別出心裁,足尺加三,平白地添出些文氣來。此臂擱即在其上作高士采芝圖,那高士悠然自得的淡泊神情,那老松虬龍出云的風(fēng)姿,那豐贍而毫不繁瑣的雜花……乃至那淳厚暢爽、手法變幻的雕技,都證明這是件畫意與刻工兼美的佳品。我這人也自知審美上近乎怪誕,見不入眼的藝品,總嫌其留下的名款,不知深淺,丟人現(xiàn)眼;對高妙動心的,則恨其自拋自棄,何以疏于署款?似總玩味不到最終那一分的實處。此件給我的印象當屬后者。
我多次說過,由于本人純?yōu)橐詣?chuàng)作書畫印掙點稿費的“手工業(yè)者”,能收藏些較珍稀的文玩,多半是“從差的里面覓好的,從便宜的里面覓精貴的”,憑眼力、學(xué)力,而多了些“揀漏”的機會。所以我一直認為:知識就是機會,知識就是隱性的金錢。
此盒盒面剔刻了翩翩起舞的神獸鳳凰,造型生動,神采奕奕,飾作黑彩紅底,輔以同調(diào)的纏枝香蓮,構(gòu)圖巧妍而飽滿,并以黃彩雷紋作地,如此的雅馴,依舊不能掩蓋當初的堂皇富貴氣質(zhì)。從剔刻技法看,深刻、淺刻,直刀、斜刀,施刀精準、生辣、遒麗,是典型的一流宋人器。
此盒經(jīng)八百年,上下竟然彌合無隙,一如新出。此中自有后人不曉的工藝上的奧秘。即其本胎,不同于后世求簡便快捷的車拼手段,而是別出心裁采用細密而窄的、似竹篾般的由內(nèi)心向外的盤繞,再制成盒胎。加以由大漆的粘合,如此木紋橫直面的交織,保證了胎骨的經(jīng)久不變。此后,反復(fù)以黃、紅、黑三色作間隔的髹漆。這特殊的工藝,保證了此盒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而不易走型,足見古人的智慧。
2017年秋,此盒見于日本東京,店主方自外地購得,然不知其乃世所罕見之品,經(jīng)我多次的磨蹭,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以極低廉的價位購入。
物雖易主,而店主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以高清的照片,請教了日本幾位古漆器專家,方知此乃宋代稀奇的法物。然為時晚矣。店主不無后悔地說:“你厲害,又吃‘仙丹’了!”
在我讀到的上古玉器里,這是很特別的一件??埏棽淮?,而氣勢恢宏且形長。我們知道野豬是蠻力出眾的動物,而此時已在兩匹獵豹的攻擊中,一豹在其背部噬咬,另一豹則作掙扎狀,被野豬碩大的身軀壓在地面,處于決戰(zhàn)方酣而大勢已去的狀態(tài)。除了豹、豬的惡斗,且有一條巨蟒,拉直了身段,以利齒咬住了野豬的后腿。總之,顯示的是瞬息萬變的血腥的生死搏擊。這畫面看得足以讓人觸目驚心、血脈賁張。拙以為,用這樣的豹、蛇噬豬的對抗圖式作衣服的扣飾,似乎可以猜度到用者特殊的武士身份,也似乎在揭示著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事紛呈和弱肉強食的殘酷現(xiàn)實。
此扣飾僅長7厘米,琢制為圓雕加透雕。造型寫實,琢制極具張力,特別是環(huán)繞底部的一條巨蟒的處理,使作品更具有了凝聚一氣的整體力感和美感。
或許,有人以為這么一件絕構(gòu),何以用不算珍貴的瑪瑙來制作?若是采用更精貴的材質(zhì),豈不更能使它身價百倍?其實不然。青銅、陶土制作的何嘗珍貴于瑪瑙?一張上億的名畫也還不是繪寫在成本不高的宣紙上?我再三地端詳著這周身呈挺直而處理為斜角的或濃或淡的水線,正為此飾憑添了繃緊的張力。也許我們不能否定,那位制作的巧匠也正是有這般的構(gòu)思在。
扣飾為兩年前在海外偶得,屬“撿漏”一類?,旇Р煌谟袷衲酒鳎甏眠h也不易出現(xiàn)古厚的包漿,容易被誤以為是新出的工藝品。渾水好摸魚噢!
徽州在明清時期管轄著皖南的多個當時極富裕的縣城,是富甲天下的地方,彼時徽商是富豪的代名詞。在那片土地上,聚集了太多的財富,自然也聚集著太多的文物,大到宋元的宅屋、牌坊,中到明代床桌椅凳,小到文房四寶、瓷玉雜玩,可謂應(yīng)有盡有。如我等嗜古之人,對于古徽州,像工蜂在無涯的牡丹園里盡興采蜜,鼓翅轉(zhuǎn)悠,充滿期待,無倦無苦。此地雖有“天下無山可兄弟”的黃岳勝境,而我鐵了心地醉翁之意不在山,在乎其間文房雜玩也。
1988年在歙縣,應(yīng)邀賞硯雕奇才方見塵家新建林園。逶迤小徑,亭榭互揖,碧樹拂衣,暗香陣襲,小中現(xiàn)大,得螺絲殼里設(shè)道場的奇趣。才人多藝,一如他思奇想妙的硯作大別于徽派硯雕。雅景觀畢,坐其畫室品茗,見此直徑一尺的宋梅子青龍泉大盤在向我召喚,大喜歡。詢價,方兄爽快人,說:二百元如何?我似抱著了一罐子的蜂蜜,心里滿是甜蜜。他隨即攤開宣紙,說:寫張字如何?應(yīng)命。三十年前事,此情此境,猶在眼前。
迦樓羅,是音譯的名稱。它是古印度神話傳說中記載的巨型神鳥,在古印度教里,它是三大主神之一毗濕奴的坐騎,在佛教里,它被列為護持佛的天龍八部之一。
神話中描繪它為金身,頭生如意珠,鳴聲悲苦,每天吞食一條娜迦和五百條毒蛇,隨著體內(nèi)毒氣聚結(jié),以至最后無法進食,上下翻飛七次后,飛往金剛輪山自焚,僅剩下一顆純青的琉璃心。誠然,也還有諸多的版本,不如此,也不稱其口頭文學(xué)中的“神話”了。
在元代,晶瑩的和田白玉籽料是屬少見的。此迦樓羅的制作者,從神鳥的立意出發(fā),強調(diào)了它的勇猛,其首平削作張牙裂齒猛虎狀,兩爪合掌下伏于首下,呈朝拜佛的姿勢。而雙翅有力地向鳥首的左右盡情擴張,顯示出不一般的雄悍。羽翼則跟變形的鳳凰尾相凝結(jié),從而大別于世俗的對鳥或鳳凰的造型,圓渾、大氣、譎奇,顯示出一種凝固而霸氣的內(nèi)質(zhì),將迦樓羅鳥的神彩刻畫到極致。而制作則粗狂中見精細、微妙,是彼時有理念有思想的巧匠的佳構(gòu)。
這件元代的玉器,屬彼時將領(lǐng)氈帽上的飾物,彰顯著威猛、鐵血的尚武精神。
講個十五年前從日本請回銅佛的故事。兒子無極在東京留學(xué),對古玩頗鉆研,有些見識,星期天一日,早出晚歸,往往逛遍半個東京城的古玩店。在南青山見到這尊高三十二厘米的銅制菩薩,周身鎏金,品相甚佳,典型的明代宣德官造。店主見是老主顧,開價約合十五萬元,立即成交。彼時的日本老古玩店不同于國內(nèi),對海內(nèi)外的拍賣行情不屑在意,也不太在意,決不會放上一堆拍賣行的圖錄作參照。時髦話說“資訊是閉塞”的。
兒子留學(xué)七年,2005年海歸,來年去日本,又逛此店,老板倏地取出一本蘇富比拍賣行圖錄翻給無極看,說:“韓先生,當時賣給你的就是這般的宣德佛呀,便宜了,便宜了?!辈Ⅻc著本本上那一百多萬的底價,一副吃了大虧、追悔不及的模樣。
珊瑚是潔凈深海里的動物,準確地說,是由珊瑚蟲的分泌物所構(gòu)成的骨骼。當然紅色的珊瑚是少之又少的。這紅彤彤生長在南邊碧海里的物事,可以想象在碧海深處是何等的艷麗。它的生長異常地緩慢,粗大些的都要以千年計,據(jù)說當年乾隆皇帝送給藏教達賴的也僅拇指般大。此株奇大的珊瑚底下端粗過手腕,行家說底部的一段,足以制作手鐲。
十來年前,兒子無極領(lǐng)命去拍場,唯有一商家與之爭搶,還是為無極奪得?;丶宜艺f:“商人買去是要掙錢的,我們是自己玩的。他核計成本,賺不了大錢必會放棄,比他多一口拿下,總不算貴的?!毕雭硪渤衫?,看來兒子是在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