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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愿妻子荒睡一晚

        2019-10-23 18:01:24劉亮程
        現(xiàn)代婦女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碗柜田地臥室

        劉亮程

        今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從長途客車上下來,穿過黑暗寂靜的縣城,回到自己的家門口。

        我敲了幾下院門,沒有人回應(yīng)。妻子和女兒都已熟睡。我又跑到樓后,對著窗戶喊了幾聲,家里依舊靜悄悄的。記憶中我從未這樣晚回家。以前我總是還沒下班就回來,天一黑便鎖上院門,在家里看書或者看電視,陪伴妻子和女兒。

        我跳進(jìn)院子,推開伙房的門,拉亮燈,在碗柜里找到半盤剩菜和一個饃饃自己吃了起來。

        在碗柜抽屜里,我找到樓房門上的鑰匙,輕輕打開門進(jìn)去。妻子和女兒都睡在樓上,我拉開客廳的燈。我發(fā)現(xiàn)電視柜上多了一個相框,里面是我?guī)啄昵霸诔械屡牡囊粡埐噬掌?,后來聽妻子說,是女兒整理書桌時翻出來的,她把它擺在了那里。女兒已經(jīng)知道思念爸爸了。

        我脫掉鞋,輕輕走上樓梯,女兒睡在樓梯口的一間小屋里。這是我的書房,背對著街道,有一扇面朝南的窗戶,既安靜又陽光明媚。后來女兒也看上了這間小房子,便搶去做了她的臥室和書房。女兒睡覺時喜歡把門從里面扣住,妻子卻向來是半掩著門睡覺,我一側(cè)身便進(jìn)到臥室了。

        妻子熟睡在床上,從窗戶斜照進(jìn)來的月光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面的一條腿上。我似乎多次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月光。妻子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中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我沒有開燈,只是愣愣地站在床邊,神情恍惚,仿佛又扛著鐵锨來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邊。

        這些年我目睹了許許多多的荒蕪景象:家園荒涼、田地荒蕪……我卻不知道,真正的荒涼在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

        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從未這樣長久地離開她。自從有了妻子和女兒,我就從沒想過要到別處去生活。我原本打算在這個小鎮(zhèn)上過一輩子算了。我把父母和兄弟一個個從農(nóng)村搬到縣城,想讓這個家有個好的前景。我做到這一點(diǎn)了,可我還是不滿足。

        我辭掉安逸的工作,孤身進(jìn)入烏魯木齊。我想,我若能在這個城市打好基礎(chǔ),同樣會把全家從縣城搬進(jìn)首府,就像當(dāng)初把他們從元興宮村搬到縣城一樣。農(nóng)民只能靠這種方式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城市,最后徹底扔掉土地變成城市人。

        可我沒想到,家園荒蕪的陰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里。我追求并實(shí)現(xiàn)著這個家的興旺和繁榮,荒涼卻從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強(qiáng)大,也更深遠(yuǎn)地浸透在生活和靈魂中。

        我寧可讓土地荒棄十年,也不愿我心愛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寫下的這些天真的詩句竟道出了一個深刻無比的哲理: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

        在這間臥室里,在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時候獨(dú)自睡著。誰會懂得,她一個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來的、無法補(bǔ)償?shù)臅r光。那些荒睡的夜晚將永遠(yuǎn)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里,空在我充滿內(nèi)疚的心中,成為我一個人的荒涼。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我改變的事物》一書)(責(zé)編 懸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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