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江南人大多有綠茶情結(jié),也因此對日本茶接受度佳。不過我總覺得日本人的“道”偏于刻板,與“藝”離得比較遠,尤其日本傳統(tǒng)茶道儀式中追求的荒蕪枯寂的表現(xiàn)形式和審美趣味。進茶室先邁哪只腳,哪種茶具放在草席的哪一行紋路上,茶碗要橫豎擦幾圈,移動茶具的路徑是曲是直,一杯茶要分幾口喝光,行禮用真、行、草何種形式,在何時該提哪些問題并如何應答……一招一式皆有成規(guī),儀軌禮法繁瑣至極,指向相應的內(nèi)涵和寓意。于我,更接受并喜愛我泱泱大國茶文化所追求的虛靜之美和變化之味。
單就喝茶的功能角度,過去很多年我對日本茶也不以為然,直到那次在伊豆喝了靜岡玉露茶,它帶給我的驚奇與喜樂難以言喻,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過去的偏見束縛了。
伊豆半島位于日本靜岡縣東部,我去過許多次了,卻從未在伊豆看到過茶園。靜岡的茶園分布在除伊豆半島的全縣境內(nèi)。宇治、靜岡和狹山是日本最具代表的茶葉產(chǎn)地,“山數(shù)富士,茶數(shù)靜岡日本第一”,日本流傳著這樣的短歌。
中國綠茶多采用炒青制法,日本綠茶則使用古老的蒸青制法,這是兩國制茶的最大區(qū)別之一。其實,蒸青綠茶是中國綠茶最早的制法,唐代傳至日本,日本一直沿用至今,包括玉露、抹茶、煎茶、番茶……
蒸青綠茶外形緊細如針,色澤鮮綠或深綠,沖泡出的茶湯淺綠,鮮澀且?guī)鄽猓銡鈨?nèi)斂略悶。而我國自明代起廣泛采用炒青制法,聞之有舒適的熟香,泡之,茶湯清冽,富于變化。制作高級香茗通常用手工鍋炒,規(guī)?;a(chǎn)則用殺青機替代人工炒茶。我國目前僅湖北恩施玉露與臺灣地區(qū)部分茶區(qū)有蒸青茶品。
煎茶是日本綠茶的根本,清暢爽快,普及率高,而玉露則是日本蒸青綠茶中的頂級品種,用上等茶樹柔軟的嫩芽芽尖制成,葉片綠色較深,甘美豐醇,價格昂貴,多用以送禮和招待貴客。靜岡縣牧之原市的“伊藤園”曾出品過一種瓶裝玉露,375毫升售價1 080日元(折合人民幣約60元),著實不便宜。
日本三大玉露茶產(chǎn)地分別是靜岡縣的藤枝市、京都的宇治市、福岡縣的八女市。玉露茶樹在春天茶芽生長時必須保持遮蔭,新芽一旦開始形成,茶園就被蘆葦席、竹席或帆布遮蓋起來,為期20天左右。此舉使得玉露茶葉具有更高的葉綠素含量和氨基酸含量,同時抑制茶葉中苦味成分兒茶素的生成。氨基酸尤其是茶氨酸,能讓茶湯具有別致的鮮醇味。與傳統(tǒng)的宇治玉露茶的淺蒸工藝不同,靜岡玉露以深蒸為主,茶湯翠綠甘鮮,似有似無的昆布味和特有的蘭花香氣使其有著豐富的層次,令有著較為纖敏觸感的我入喉難忘。
玉露細而亮,像墨綠的松針,也像茂密的青苔,適合低溫沖泡,泡開后呈柔嫩的翠綠色,很有觀賞性。以前我也曾唐突佳人,90℃的準沸水粗暴地澆下去,如清麗才女遭遇莽漢粗人,說不出的沉悶苦澀。后得知,玉露用50℃左右的軟水低溫泡,茶湯最為鮮潤甘甜。水的硬度越低越好,茶水比可以1:10左右或剛浸沒茶葉的水位,不拘一格。
就我個人感覺,一盞玉露三泡為佳,第一泡水溫40℃-50℃,水位比浸沒茶葉稍高一些,靜待約2分鐘后倒入品茗盅享用,最為鮮純豐馥;第二泡水溫在60℃左右,水位比浸沒茶葉高出一倍,靜待約1分鐘后倒入品茗盅享用,亦是甘甜豐滿;第三泡可用80℃熱水,水位比浸沒茶葉高出兩倍,此時鮮味變淡,苦澀味提升,配一小塊紅豆甜點或堅果曲奇較為妥帖。如此,一盞玉露茶的能量得到了最佳釋放。
從鮮純角度,日本玉露茶的確做到了極致。美中不足的是,日本茶猶如日本人的情緒與意志,恒定內(nèi)斂,靈動不足,鮮有變化,好比許多日本匠人,一生的精力就只用在打蕎麥面的用力輕重上,于是回甘、余韻等中國茶的審美追求基本欠奉,沒有縹緲冷冽,沒有變化多端,卻也深情萬斛,單純實在,適合撫平內(nèi)在創(chuàng)痛。
再說伊豆,這座位于日本靜岡縣東部的半島山海分明,火山溫泉密布。伊豆國是古日本的分國之一,曾是著名的流放地。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問世后,伊豆開始成為文學與愛情的符號。他文字間構建的影像美而縹緲,且有深深的孱弱無力感,仿佛愛就在唇邊卻欲言又止,又如那些用數(shù)百年高野羅漢松木打造、熨帖無比卻永遠帶不走的露天風呂……但無論何時回憶起它時,都會讓人心馳神往,那就是伊豆。
最近我從東京乘坐山手線去伊豆,列車一過小田原,伊豆半島的和風麗日便尾隨而來。在熱海站下車轉(zhuǎn)線至伊東的間歇,我便見縫插針喝了三泡玉露茶搭配一枚栗子味和果子,還欣賞了日本書法家的漢字書法作品——山火林風:一生燃燒。
這是我第三次登上大室山,我發(fā)了個朋友圈:“大室山,別來無恙?!边@座伊豆高原標高580米的圓錐形活火山,是日本火山碎石丘的代表、“國指定天然紀念物”。山頂環(huán)形山道毫無遮擋,景觀壯闊,飛烏盤旋,伊東市鱗次櫛比的建筑和浩瀚的太平洋盡收眼底。城崎海岸則是4 000年前大室山火山噴發(fā)熔巖被波浪侵蝕而形成的景觀。黑色懸崖絕壁林立,巨巖詭譎,驚濤拍岸,吊橋驚險,崎嶇礁石承受著澎湃起伏的太平洋,是山與海角力的作品,有著非同尋常的氣象。整個下午,我坐在礁石上,用便攜式的壺與杯喝著旨昧鮮甜的靜岡玉露,與太平洋面面相覷。在這片幾乎濃縮了日式山海風光最菁華的此地,感受當下的空寂與粹美。
茶至靈來,靈來神往,日本文化中的心靈無疑是敏感而多情的,帶著即生即滅的純粹感。見月懷人,聽雨傷別,再遲鈍的武士也會在櫻花雨中感受到某種哀意。對剎那間詩意的感受力是其獨擅之處。好像把一切和盤托出,但和盤托出的瞬間卻變成了別物,這也是常見常新的伊豆和玉露給我的心靈賦能。記得一位學者說的一句話,大致意思是:其實人走向內(nèi)心的路,遠比走向外部世界的路,艱難悠長得多。
美中不足的是,日本茶猶如日本人的情緒與意志一樣,恒定內(nèi)斂,靈動不足,鮮有變化,好比許多日本匠人,一生的精力就只用在打蕎麥面的用力輕重上,于是回甘、余韻等中國茶的審美追求基本欠奉,沒有縹緲冷冽,沒有變化多端,卻也深情萬斛,單純實在,適合撫平內(nèi)在創(chuàng)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