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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謠

        2019-10-23 02:38:42韓玉洪
        延河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李德宜昌

        韓玉洪

        江面的水霧有些朦朧,一個背著攝影包的旅客立在岸邊,他任憑來自太平洋的東南季風(fēng)濕潤他半白的頭發(fā),幾十年之后,他仍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當(dāng)時與戰(zhàn)友李夢德坐岸療傷時,他在此間隙寫下的手記:

        “中國實施李宗仁將軍提出的‘焦土抗戰(zhàn),以空間換時間的策略,長江水系發(fā)生的上海大搬運、南京大西遷、武漢大撤退、特別是撤退和支前同步進行的宜昌峽大搶運,成為世界軍事交通航運史上的重大事件!

        宜昌峽水陸軍事大搶運中,日本帝國主義步步逼近,致使中原地區(qū)淮鹽來源斷絕,食鹽脫銷,鹽荒十分嚴(yán)重,妄使華中不攻自破。湘鄂豫出現(xiàn)多起搶鹽殺人案件,宜昌港裝卸工人因為缺鹽無力搬運而罷工,造成了湘鄂川豫交通樞紐宜昌港大搶運的嚴(yán)重困難。作為中共地下黨員、紅色商人的李夢德義不容辭地與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侍從室軍花嚴(yán)子星中校冒死上山,說服長陽土家族紅軍姜連長打開了長江三峽鹽馬古道,使之成為陸上軍事要道。李夢德購買二十多條鹽木船,率隊冒炮火過激流險灘,從川江巴東放到宜昌,運來救命川鹽?!?/p>

        記憶如同倒帶,他再次置身其中……

        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率員前往宜昌峽去打開鹽馬古道。出發(fā)這天,在宜昌大阪碼頭江邊,李德夢向民由輪的莫家瑞領(lǐng)江打招呼,和嚴(yán)子星及她所帶領(lǐng)的三十人的武裝隊伍,從木船上擠上民由輪,站在樓頂煙囪跟前。民由輪拉響汽笛剛啟航,人們就聽見響徹云霄的警報聲,磨基山頂掛起一個紅色的燈籠,預(yù)示日本飛機已經(jīng)到了沙市。

        民由輪開足馬力,逃命似的駛向葛洲壩,杜領(lǐng)江駕駛著民武輪,緊跟上來。

        磨基山頂升起三個紅色的燈籠,日本飛機轟隆飛來,恰值民由輪在江心前行。日機不偏不倚,向民由輪船頭駕駛室丟了一顆炸彈。

        怪事發(fā)生了,只見民由輪停止前進,往后連連逆行,船上的難童和旅客哭喊呼叫,凄慘混亂。

        李德夢嘆道:“好個莫領(lǐng)江!”

        炸彈在民由輪的船頭前面落江爆炸,爆炸產(chǎn)生的巨大漩渦卷向船頭,竟然將民由輪推反了方向,船頭朝長江下游碼頭。莫領(lǐng)江沉著指揮船舶,干脆將船頭旋過去,又掉頭朝向長江上游南津關(guān)。

        日機又飛回來,見民由輪沒有被炸沉,便向它的中部丟了顆炸彈。

        只見民由輪尾部螺旋槳掀起巨大的浪花,整個船身向江南靠過去,又躲過了第二發(fā)炮彈。炮彈落江,炸彈激起的浪潮將民由輪迅速推向岸邊。浪濤襲向江邊巖石發(fā)出轟響,水霧彌漫遮天,撲向民由輪,打濕李德夢、嚴(yán)子星等乘客的衣裳。

        民由輪調(diào)整角度,向宜昌峽南津關(guān)迅疾駛?cè)?。??吭谝瞬牟次患用旱拿駚?、民康輪,也拉響汽笛,離港起航,以便疏散,不讓敵機一起轟炸至沉。

        民由輪很快就駛近宜昌峽口,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放心地出了口氣。船進了峽,飛機就很難看到。

        誰知日機又飛回來。它好像要專門和莫領(lǐng)江作對似的,別的船它不炸,專炸和它捉迷藏的民由輪。

        日機趕到三游洞下牢溪攘口,朝民由輪的頭部、中部和尾部扔下三顆炸彈。日機心想,這回看你沉不沉!

        莫領(lǐng)江開足馬力,讓民由輪在炸彈還沒有落江時,便穿過炸彈的落江點,鬼使神差地向右拐進下牢溪攘口。民由輪又躲過日機的第三批炮彈。

        三顆炸彈在民由輪的尾部并排落江,攪起漫天的巨浪,像是長江舉起手掌,將民由輪推進下牢溪,與白氏“三父子”會面。

        原來,長江三峽地區(qū)稱為攘口的地方,就是溪河和長江交匯的地方,下牢溪攘口,也就是下牢溪和長江交匯的水域。此時長江正發(fā)秋水,屬于中水位,川江水面高于下牢溪河水,江水形成倒灌之勢,有足夠的水位使民由輪鉆進去。躲在這里的,不僅有許多木船,還有一些進行維修的客貨輪及軍艦。杜領(lǐng)江指揮民武輪慌慌張張地緊隨而至,也躲進下牢溪。

        下牢溪鳥鳴脆耳,一溪碧水,潺潺悠悠,清澈見底,但沒有往常那種使人仿佛回到原始世界,塵世全忘,身心融入絕妙大自然的境界。

        莫家瑞大領(lǐng)江駕駛民由輪干脆開進下牢溪深處,便于身后的民武輪跟著進來。下牢溪兩岸危壁直立,有如鬼斧神工之作,有頂天立地之威,驚心動魄之勢。蒼鷹旋飛云空,叫聲悲壯慘烈。民由輪擦壁慢行,可見壁上古棧道朽木根根,篙竿撐跡蜂窩累累。李德夢領(lǐng)江抬頭仰望,離水五百米處褐色陡巖上,赫然顯現(xiàn)“出川”兩個天然形成的黑色大字。

        神秘的懸棺一座挨一座。李德夢聯(lián)想到此時的處境,不禁悲從心來,無不感嘆:“可憐你是誰家子,尸到如今尚未埋?!币幻婷媲f嚴(yán)的山壁,一處處雄偉的山峰,一重重神奇的山巒,還有那深黛見藍(lán)委婉曲折的溪水,高大挺拔俊美翠綠的蒼松,以及一線天上片片流動的瑰麗的云霞,懸?guī)r上點綴的朵朵火紅的野花,感覺就像一頁頁翻不完、看不夠、忘不掉的宏偉肅穆的古畫卷。此處峽谷幽深狹窄,“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日機就是貼近地面,也不會發(fā)現(xiàn)民由輪民武輪等目標(biāo)。

        剛剛受到驚嚇的旅客不禁紛紛嘆道:“莫領(lǐng)江是我們上千人的救命恩人,我們要好好感謝莫領(lǐng)江啊!”“人們都說領(lǐng)江的錢多,原來,他們是拿命換來的!”“人們只曉得強盜吃肉,沒有看到強盜挨打?!?/p>

        莫家瑞中等個子,圓圓的臉,微微有點胖,也有點兒白。如今日軍緊逼宜昌,上千艘輪船擠進長江三峽,數(shù)百萬噸貨物和數(shù)百萬人需要用輪船疏運,像莫領(lǐng)江這樣的三峽航運專家就更加顯得稀缺和緊俏。

        民由輪停穩(wěn)后,李德夢仔細(xì)觀察巖壁上木板七零八落的棧道,對身旁的嚴(yán)子星說道:“這條鹽馬古道經(jīng)下牢溪到曉峰河,再經(jīng)霧渡河到興山、秭歸,最后到達(dá)巴東,修好棧道,單程只需三天時間。開通三峽所有棧道,川江河段堵船的現(xiàn)象就會大有緩解?!?/p>

        船方報務(wù)員們接到電報,得知日機已經(jīng)開回武漢,民由輪和民武輪逐漸退出下牢溪。民由輪開到平善壩時,李德夢讓民由輪停下,他們的人從這里起坡。

        懸?guī)r。巖峰在云里,巖身在霧里。

        霧,厚重烏云樣的霧,濕冷陰寒。

        一條羊腸小道,掛在凌空懸?guī)r的濕霧中。小道上,蹣跚著三個人。人在小道上走路只能一前一后,路只有腳掌寬。

        走在前面的是中年漢子李德夢。他穿黑長衫戴禮帽,著商人裝,教書先生模樣。走在中間的是一個國軍士兵,背著發(fā)報機。走在最后的,是年輕俊秀的美女軍官嚴(yán)子星。

        如在平時,三人都神氣軒昂不同凡響。他們這時已經(jīng)兩天未進粒米,翩翩風(fēng)度不再呈現(xiàn),唯有強弩之末的態(tài)勢。更要命的是,前途渺茫,渾身上下被濃霧浸濕,似乎撲滅了生命的希望之火。

        士兵突然踩虛腳下的石路,像一片樹葉一樣,落進懸崖谷底。士兵大聲呼叫:“??!”這個垂死的聲音從大到小,直到聽不到。懸崖深不見底,士兵掉下去也聽不到聲音。人從天而降,落下地后,天上的人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中年漢子側(cè)過身,看見女軍官有一個伸手搶救人的動作,顯然,那是處于人的本能。人跌落山崖,就在一瞬間。女軍官餓得暈頭轉(zhuǎn)向,有些站不穩(wěn),哪還有精力去搶救失腳落巖的士兵呢?

        中年漢子不敢在這里逗留。他要保持微弱的體力,走過這段最危險的被拆了木板的棧道。

        他就是李德夢先生。只有李德夢出面,紅軍部隊失散連長姜海阿子才會買賬,才可能放開長江三峽九條鹽馬古道。

        士兵失腳落下懸崖,使嚴(yán)子星感到特別窩火。士兵壯烈犧牲了,把發(fā)報機也帶到閻王那里去了。這就意味著,她和李德夢已經(jīng)和外界失去聯(lián)系。如果找不到把守鹽馬古道的“紅匪”姜海阿子,他們將消失在莽莽蒼蒼的原始叢林里。

        嚴(yán)子星此時餓得眼睛冒金星,她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臨走時,把大搶運指揮部內(nèi)保的職責(zé)交給了軍統(tǒng)局宜昌站副站長趙副縣長了,好讓自己放心協(xié)助李德夢疏通長江三峽鹽馬古道。

        “李德夢?這個宜昌國共兩黨黨部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大商人,究竟和紅軍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紅軍失散連長會聽他的話?”嚴(yán)子星一邊望著前面搖搖晃晃探路的李德夢先生,一邊腦子里胡思亂想。嚴(yán)子星又想到,剛才背電臺的士兵滑落山崖時,自己出于本能,準(zhǔn)備伸手搶救,而手還沒有收回來,就被李德夢側(cè)過身看見了。

        從原始森林彌漫開來的濃霧,洶涌澎湃,來勢勇猛,不亞于三峽新灘江水下灘浪潮騰起的水霧:寒徹透骨,陰森蕭殺。

        人的本能?人的本能是在極端環(huán)境里,不擇手段地進行自救!這是她在軍統(tǒng)局受訓(xùn)時,教官多次強調(diào)的話語。

        迷迷糊糊地,嚴(yán)子星拿出手槍,突然朝李德夢開了一槍,中年漢子李德夢中彈應(yīng)聲倒下。他正待落地,不,落下懸?guī)r時,秀美的女軍官嚴(yán)子星疾步跑上前,讓教書先生模樣的李德夢倒在自己的胸前。女軍官嚴(yán)子星動作之迅速,好似懷有絕世之輕功!

        嚴(yán)子星不能讓先生掉下這片懸崖。女軍官嚴(yán)子星語無倫次大聲哭叫:“李德夢,你……不能死?。 ?/p>

        李德夢的右肩頂部被打傷,鮮血往外直冒。嚴(yán)子星哭著,用嘴堵住傷口,不讓血流出來。抱住李德夢的嚴(yán)子星,心如云霧翻滾。她騰不出手來堵李德夢的傷口,只能用口來堵血!她一邊用口堵住李德夢肩上的血口,一邊喃喃自語:“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們這幾天一直相依為命,可是懸崖陡壁荒無人煙,他們幾天來粒米未進,雙雙頭昏眼花,已產(chǎn)生幻覺。

        經(jīng)過嚴(yán)格求生訓(xùn)練的嚴(yán)子星,必須開槍,必須喝李德夢的血來補充能量!否則,兩人都得死。

        狙擊手的手槍響了,射擊得非常準(zhǔn)確:李德夢的右肩頭。李德夢既不會死也會有血冒出來。

        可是槍響后,嚴(yán)子星又后悔莫及。自己是黃埔軍?;鹋趯I(yè)的高材生,現(xiàn)在卻干茹毛飲血的勾當(dāng),這種行為簡直和神兵紅匪沒有區(qū)別!本次行走鹽馬古道,本是協(xié)助李德夢媾和“神兵紅匪”姜海阿子的,但隊伍被神兵紅匪打散后,自己竟然當(dāng)起沒有正眼看過一次的“神兵紅匪”。

        是啊,黃埔軍校火炮專業(yè)的高材生,應(yīng)該是在正面戰(zhàn)場指揮山野級重炮,對日軍進行精確轟炸,怎么能落到荒山野嶺當(dāng)神兵紅匪的地步呢?嚴(yán)子星用嘴堵住李德夢的傷口,心如刀攪,撕心裂肺。李德夢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不知道這一槍是嚴(yán)子星打的。

        太陽頑強地露出臉來,將濃霧渲染成五彩斑斕的云霞。凜冽的寒風(fēng),抖動云霞在兩位勇士跟前爆炸、開花,四下噴射。

        “嘎!”一聲慘叫劃破長空。嚴(yán)子星清醒過來,原來是一個幻覺??墒?,手中的手槍使她感到又像是現(xiàn)實。嚴(yán)子星突然感覺頭頂一片黑影快速移動,速度比一支飛行的利箭還要快。

        腳下的樹林被慘叫聲攪動,像一片翻動的大海,波濤滾滾。慘叫驚得無數(shù)紅腹錦雞扇動火紅的翅膀,迅疾沖出樹林,像射向天際的火焰。

        李德夢低聲說:“鹽滴子!我們有救了!”李德夢的話,使嚴(yán)子星堅定了剛才的確是幻覺的想法。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幻覺?這就是我的本來面目嗎?想到這里,嚴(yán)子星為她自己有這種幻覺而羞愧難當(dāng)。

        李德夢舉起左手臂,用匕首在手臂上劃開一個口子,殷紅的鮮血立即冒了出來。

        嚴(yán)子星問:“李老板,你在干什么?”

        “我想用我的血把吃人的鹽滴子引來?!崩畹聣纛^也不回,舉起手臂,輕輕地回答道。

        鹽滴子再次飛來,很低,幾乎就會擦到他們的頭頂。鹽滴子實際上就是蒼鷹王!一種碩大無比的蒼鷹!它可以把肥大的山羚羊輕松地抓走。鹽滴子是采藥者的天敵。藥農(nóng)吊著繩子在山腰采摘名貴藥物,如果遇到鹽滴子,必死無疑。鹽滴子是名貴藥材的保護神。它看到有人來采摘,就會伸開翅膀飛來,只一下,鋼翅就會把繩子割斷,藥農(nóng)便會落下懸?guī)r死亡。鹽滴子叼不走李德夢、嚴(yán)子星兩個人,但它用翅膀把這兩個人鏟進云霧,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嚴(yán)子星說:“鹽滴子來了我們有救了?你是說,我們一死百了?我死了不要緊,李德夢老板,你可不能死啊!他們都在等待你打通鹽馬古道運來川鹽進行長江三峽水陸軍事大搶運??!”

        李德夢說:“在鹽馬古道遇到鹽滴子,真是有福??!快!我靠到巖壁上,把傷口露出來,你躲遠(yuǎn)一些。鹽滴子聞到血腥味,一定會來襲擊人的。當(dāng)鹽滴子來抓我的時候,我馬上把它的兩只爪子抓住,你立即朝它開槍?!?/p>

        嚴(yán)子星被李德夢的義舉所感動,說道:“不行!你會被它帶走的!”

        李德夢:“它被你打傷,又帶著我,飛不到哪里去的?!?/p>

        嚴(yán)子星:“還飛不到哪里去?你即使就落在我們所在的山腳,我們也是天地相隔,永生不得見面?!?/p>

        李德夢:“快!這不是辦法的辦法!難道我們都死了就好嗎?狙擊手!”

        “狙擊手?”李德夢的話提醒了她。嚴(yán)子星退后幾步,躲在一片巖石身后,舉起不知什么時候掏出的手槍準(zhǔn)備射擊。

        鹽滴子張開翅膀撲來,偏著頭,露出一只圓溜溜的怪眼望向李德夢。鹽滴子伸出一只前爪瞄準(zhǔn)李德夢的臉部,一只后爪欲抓李德夢的手臂傷口處。李德夢趁機抓準(zhǔn)鹽滴子的雙腿。

        “砰!”突然,鹽滴子的頭變得粉碎,血光飛濺。李德夢立即把無頭的鹽滴子壓到巖壁上,對著鹽滴子噴血的脖頸一陣狂喝。

        李德夢喝飽血后,又用鹽滴子多余的血洗擦自己的傷口,說道:“鹽滴子的血是藥,止血很快的。你?不會喝血的,一介文弱書生國軍軍花。來吧,我一個人拿不動,兩人拿,一人提一只翅膀?!眹?yán)子星照李德夢的話辦了。

        嚴(yán)子星照李德夢的話辦以前,還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這里的地形繪畫在草圖上。嚴(yán)子星是火炮專業(yè)生,而火炮射擊全憑測量技術(shù)。嚴(yán)子星協(xié)助李德夢,就是要把鹽馬古道的地形圖測繪出來,便于維護道路和調(diào)度運力。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重慶行營成立時,嚴(yán)子星被派往行營侍從室,擔(dān)任干事,為加強三峽大搶運的力量,嚴(yán)子星又兼任了大搶運指揮部內(nèi)保主任一職。

        嚴(yán)子星把這里繪制得很仔細(xì)。這里有她記事以來無意中想到最恥辱的事,一件連她自己恨不得跳巖的奇恥大辱的事:意想中的茹毛飲血!

        李德夢繼續(xù)走在前頭,準(zhǔn)備找一個寬敞一點兒的地方,割一些鹽滴子的嫩肉來吃。

        嚴(yán)子星:“需不需要包扎一下傷口?”

        李德夢:“不需要。鹽滴子的血用來止血,是出名了的。而且,傷口又不大。”

        嚴(yán)子星:“這種大鳥的名字好古怪,叫什么鹽滴子!”

        李德夢:“之所以叫鹽滴子,是因為和鹽有關(guān)。‘民以食為天,味以咸為先,這句話不僅適合于人類,也適合任何動物?!眹?yán)子星點頭稱是。

        李德夢:“這種特大的蒼鷹,需要定時補充食鹽。最早,鹽馬古道上的背夫不知道鹽滴子的特性,每每遭到鹽滴子的襲擊。背夫后來發(fā)現(xiàn)鹽滴子把人抓傷后,只是在啄背簍口袋里的鹽。為了防止鹽滴子再傷人,每一隊背夫,在有水的地方,都會倒一堆食鹽在水的旁邊,鹽滴子啄食了精鹽以后立即喝水,飛走時嘴里還會滴漏出一些鹽水,因此人們便把它叫做鹽滴子。鹽滴子只要吃了鹽,也不會再傷人,除非你去采藥。”

        嚴(yán)子星:“原來如此!”

        李德夢看到腳底,有一些棧道孔。

        李德夢說:“棧道木板被搬走了,才搬走了?!?/p>

        嚴(yán)子星說:“是神兵紅匪姜海阿子他們搬的。”

        李德夢說:“有可能?!?/p>

        嚴(yán)子星說:“我們探路的三十人,也是姜海阿子他們殺的?!?/p>

        李德夢說:“不一定?!?/p>

        嚴(yán)子星一驚:“不一定?難道還有別的隊伍?”

        李德夢說:“我了解姜海阿子。他們在這里呆久了,只會要衣服要錢,不會殺人?!?/p>

        嚴(yán)子星:“那還有誰?誰敢和國軍作對?”

        李德夢輕輕說道:“國軍!國軍敢和國軍作對。那些被日寇打敗了的國軍,那些個散兵游勇、殘兵敗將,他們什么都干!”

        嚴(yán)子星:“找到段德昌和賀龍軍的連長姜海阿子,這條路就通了?!?/p>

        李德夢:“是啊,姜海阿子肯定不知道國共合作,加上那些個殘兵敗將又來騷擾,他不把棧道的板子卸走才怪?!?/p>

        嚴(yán)子星:“李老板,你聽說過非洲野馬大遷移嗎?數(shù)百萬頭野馬,奔騰在非洲草原,那個場面多壯觀啊!”

        李德夢笑了:“那當(dāng)然壯觀。數(shù)千萬人在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下,全部擁堵三峽古道,這不是壯觀,這是慘烈大逃亡?!?/p>

        嚴(yán)子星:“是啊,蜀道三千,峽路一線。別說人,就是幾千條船,也會把長江三峽堵死?!?/p>

        李德夢:“嚴(yán)子星中校,你知道西陵峽一天最多通過多少輪船嗎?”

        嚴(yán)子星:“不清楚,只能請教協(xié)調(diào)主任。”

        李德夢:“三峽不能夜航。如今進入深秋,白天只有十個小時的通航時光。西陵峽不僅灘多水險,而且水路彎拐曲奇,有上十處單行道,日軍飛機又隨時轟炸。所以,一天能通過五六十艘輪船就不錯了。”

        嚴(yán)子星:“在我們宜昌長江右岸,駐守著陳誠的第九戰(zhàn)區(qū)。陳誠守南昌,南昌失守;守武昌,武昌淪陷。這回守宜昌,一定不能失守,不然,陳誠這個三昌將軍就當(dāng)定了?!?/p>

        李德夢:“五戰(zhàn)區(qū)十七萬軍隊正準(zhǔn)備東下,將登上我們宜昌的長江左岸,阻擊日軍向西侵犯。他們的每條船上都裝滿了士兵和武器彈藥,要他們帶一袋鹽下來,簡直就是要他們幾個士兵的命。因為,一袋鹽的位置可以站好幾個上前線的士兵?!?/p>

        嚴(yán)子星:“所以啊,必須開通一條從巴東到宜昌的陸路。有一條施宜大道,那里擠滿了逃難的人。況且,從巴東到恩施,再從恩施到宜昌,路途實在遙遠(yuǎn)。”

        李德夢:“不僅僅是路途遙遠(yuǎn)。你算過這筆賬沒有?從巴東挑一擔(dān)鹽繞道恩施再到宜昌,需要十幾天的時間。這一擔(dān)鹽至少要兩個人來挑,一個挑鹽,一個挑米。這個米,是挑在路上換飯吃的。這還不算,還要獎勵這兩個挑夫一人一擔(dān)米,否則他們不會干。這樣算來,一斤鹽要花四斤鹽的錢。我們這個自己就顧不上自己的國民政府,是絕對不會給商家補貼的,商人只能漲價,老百姓肯定買不起鹽?!?/p>

        嚴(yán)子星:“老百姓買不起就會開搶!鹽像這樣弄來,還不如不弄來。所以,必須開通從巴東經(jīng)秭歸直接到宜昌的鹽馬古道?!?/p>

        濃霧逐漸散開,腳下的大峽谷陰森恐怖深不可測。

        嚴(yán)子星望著萬仞下切深不見底的大峽谷,說道:“你的經(jīng)歷和這個大峽谷一樣,深不見底!”

        李德夢觀望著深谷,發(fā)現(xiàn)山體是一階階連接下去的,每一個階梯都有一片片森林和植被,有些地方還覆蓋著厚厚的原始冰雪,冰雪上不時纏繞著黑云白霧。

        李德夢心不在焉地說道:“我心底敞開,清澈見底,不是什么神秘人物!”

        他們隱約聽到一陣陣激烈的流水聲,便加快腳步走過去。他們來到兩座山的中間,流水聲大振。一看,一掛飛瀑從天而降,落進懸崖,水煙彌漫,遮天蔽日。

        他們鉆進瀑布的后面,好像走進水簾洞,終于找到可以好好休整一下的地方。

        嚴(yán)子星說:“開通巴東到宜昌的鹽馬古道,招募五千背夫,每天就會有好幾百擔(dān)食鹽運到宜昌分流,基本上可以解決華中食鹽的燃眉之急。可是,那個野蠻無理的姜海阿子始終不露面。我們這已經(jīng)是第三撥探路隊伍,他只打我們的人,始終又不見面,真是惱火得很。”

        李德夢說:“你怎么知道他打我們前兩撥隊伍時沒有露面?我知道他的為人,他雖然加入了紅軍,但神兵的江湖義氣十分濃厚。他每次在攻打敵人之前,總會將自己表白一番,給自己臉上擦一些粉,對方不賣面子,他才開打。”

        嚴(yán)子星說:“他這次要是來打我們就好了。當(dāng)他表白時,你一露面,他不把你當(dāng)親人才怪?!?/p>

        李德夢說:“有機會的,前面是荒口,荒口往南的峽口最為險峻。道光二十八年,秭歸知州劉宏庚曾在那里雕刻詩一首,表述峽口的險峻。如果猜測不錯,姜海阿子肯定在那里恭候我們。”

        嚴(yán)子星:“對了,李德夢,你是怎么和賀龍稱兄道弟的?”

        李德夢低沉回答:“鹽!這條鹽馬古道上的鹽!是鹽,把我和賀龍連在一起的?!?/p>

        李德夢告訴嚴(yán)子星,這條鹽馬古道是張獻忠最早開辟的,他開辟出來是為了打仗,不是運輸食鹽。以前,鹽船可以開到南津關(guān)上游纖夫潭,再將私鹽背上施鹽坡進城,但那里的哨兵喜歡敲竹杠。所以,人們只好把載鹽船開到巴東,由馬隊運輸食鹽,馬隊可以繞過南津關(guān)將食鹽卸到董市對岸。李德夢家在董市,那是宜昌港區(qū)最下游的碼頭,人稱三峽第一灘——董灘頭。董市江河連接百里洲松滋河,通湖南洞庭湖。董市碼頭繁華熱鬧異常,有小漢口之稱。董市老街,最大的鹽鋪就是李德夢家。李德夢家有一個木船隊,專門運購食鹽等商品。李德夢是漢劇票友,喜好交朋結(jié)友。

        湖南人賀龍的馬隊經(jīng)常來李德夢家進鹽。李德夢見賀龍氣宇非凡,便與之結(jié)交,常在一起大碗喝酒談古論今,不亦樂乎。賀龍的馬隊把食鹽裝好后,由李德夢護送下河,他的船隊,前往松滋河。

        此時,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洗得干干凈凈,吃飽喝足,各自將鹽滴子的瘦肉割下一些帶上,踏上棧道。此處道路已經(jīng)有了一尺多寬,人走在上面安全多了。

        臨走時,李德夢望了望嚴(yán)子星,發(fā)現(xiàn)她玉指素臂朱唇皓齒,大黑眼里流露出一種莫名的哀怨。特別是當(dāng)李德夢接近嚴(yán)子星的時候,聞到她肌膚中自有的芬芳體香,享受到了傳說中美女肢體透香的感覺,不免產(chǎn)生出一陣非分之想。但他看到眼前世界上最危險棧道,他的非分之想迅速灰飛煙滅。無人的境地,最怕的是寂寞。即使什么食物都有,寂寞這把無形的刀,也會將人無情地殺死。

        驅(qū)走寂寞最好的辦法就是說話,天南海北亂彈琴都可。于是,李德夢講述了他怎樣拯救賀龍,使賀龍免遭殺身之禍的往事。他身邊跟著一位國軍的軍花,能讓他手臂上的劃傷“消炎止痛”,精神興奮異常。

        李德夢說道:“油鹽柴米醬醋茶,開門七件事,更是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都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而鹽又是一種高稅商品,是國家的重要財政收入之一。因此,歷代政府都把鹽業(yè)的經(jīng)營定為官商專賣性質(zhì),所謂決官鹽之策、行專賣之制是也!這種官商專賣性質(zhì),自商代以來,一直沿襲到今天,從來沒有改變過?!?/p>

        嚴(yán)子星的問話,把李德夢的思緒帶到大革命時期的艱難歲月。

        李德夢講道,長江三峽門戶宜昌港稱為川鄂咽喉,扼川鹽外銷必經(jīng)要道。辛亥革命成功后,設(shè)在宜昌的湖北川鹽總局繼續(xù)保留其機制,并在宜昌設(shè)立鹽務(wù)分局,隸屬于設(shè)在漢口的湖北鹽務(wù)辦事處領(lǐng)導(dǎo)。湖北軍政府特委托董必武同志擔(dān)任宜昌鹽務(wù)分局,相當(dāng)于副局長的協(xié)理。

        李德夢家是小漢口董市最大的鹽鋪,為鹽稅之事時常要去鹽務(wù)分局,加上董市鎮(zhèn)依董家先祖——在蜀國和諸葛亮齊名的董和命名,自然引起了董必武先生的好奇。因此,他們家和董必武先生相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

        這時,一前一后跑來兩只大狼。大狼看見他們,和沒有看見的一樣,毫無懼怕地奔到他們身邊。

        狙擊手嚴(yán)子星的手槍還沒有掏出來,兩匹野狼從他們身邊沖過,后一匹狼甚至從嚴(yán)子星的腿襠一竄而過。

        兩人頓時冷汗直冒,又撿回兩條命。原來,野狼聽見同伴呼叫,只顧奔往一向欺負(fù)它們的鹽滴子。野狼也要報仇雪恨,將鹽滴子殘尸嚼碎吃光。

        李德夢突然用手捂住左臂大叫:“嚴(yán)中校,趕緊幫忙把它們弄走?!?/p>

        嚴(yán)子星走來,發(fā)現(xiàn)李德夢傷口處鋪滿密密麻麻的螞蝗,正在吸血。嚴(yán)子星連忙把螞蝗一條條扯出來扔下懸?guī)r,說:“傷口有血腥氣,應(yīng)該包起來?!?/p>

        李德夢說:“也好。這一帶草螞蝗多,它們弓著身子匍匐在草葉上,隨時飛起襲擊人畜,傷口更是它們攻擊的目標(biāo)。這條路正式開通前,一定要把這些個廢草燒掉,以免背夫受害?!?/p>

        突然他隱隱約約看見前面站滿一路士兵背夫,而且,這一路士兵,看不出是哪一個兵種的。這一路士兵背夫站得好長,長得看不到尾部。李德夢說:“看來,真是狹路相逢了。”

        嚴(yán)子星也看見了,低沉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p>

        這是單行道,鹽馬古道上的單行道。鹽馬古道上的單行道的規(guī)矩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逐漸接近士兵背夫。

        士兵背夫用打杵頂住背簍,背簍輕貼人背,人站立休息。望不到頭的背夫,表情十分嚴(yán)肅。

        李德夢看到士兵背夫的腳上褲腿上沾有泥土。棧道上是沒有泥土的。這說明,這群人是從山底走來的,背簍里的東西,是山底的東西。山底無人煙,他們背的什么呢?顯然,背的是死人的東西。死這么多人,應(yīng)該是嚴(yán)子星帶來的國軍。國軍裝備精良,武器糧食配戴齊全,值得下山去背。

        面對毫無表情的士兵背夫,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只能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如果背夫使用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他們兩人必定滾下懸?guī)r。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正在猶豫之時,突然感覺背后有人。

        是的,背后有人,依然是一群士兵背夫,一群望不到邊的士兵背夫。這群士兵背夫是如何來到他們身后的,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

        兩路士兵背夫夾住李德夢二人。李德夢前面的背夫依次轉(zhuǎn)身,向長江上游巴東方向走去。嚴(yán)子星后面的士兵背夫,腳不停步地走來。士兵背夫的打杵有規(guī)律地打在棧道上,發(fā)出沉悶的轟響,驅(qū)趕前面的一切擋道的物體。李德夢、嚴(yán)子星在士兵背夫的驅(qū)趕下,只得前行。

        轉(zhuǎn)過山嵐,一幅立體直線畫出現(xiàn)在眼前:立于峭壁前的木梯,每兩丈一架,一架接一架,直通云霄。原始簡陋的木梯,都是用木棍蔑片纏繞捆綁而成的,它們大多立于峭壁前作梯,少數(shù)則臥于懸崖邊成道。不論木梯豎直或倒地,人們登上它,都會步步驚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垂直木梯的簡易棧道上,竟然爬滿了背著背簍的軍人。

        嚴(yán)子星驚道:“通天神梯!”

        李德夢低沉地說道:“這就是長江三峽著名的百梯通天巖!好在有士兵背夫帶路,否則,我們只好往回走,去給鹽滴子當(dāng)食物。”

        李德夢叫嚴(yán)子星在前攀爬上去,自己在嚴(yán)子星的腳底下斷后。

        百架梯沒有任何保護,感覺風(fēng)都會把它吹滾。每架木梯直立向上六、七米,人們完全只能依靠自己的臂力和腿力向上攀爬。嚴(yán)子星緊抓梯臂的雙手不敢有絲毫的松懈,人也不得輕易后仰。否則人和梯子后倒,同一架梯子上的李德夢先生會像幾片樹葉一樣,不知飄向天涯何處。

        嚴(yán)子星的頭使勁靠往木梯的內(nèi)側(cè),一步一步抬腿往上挪。嚴(yán)子星的頭部擦著雜草,往上艱難攀登。突然,一只受驚的松鼠從她眼前臉部往頭頂飛過,嚇得她的頭本能地往后一仰,把木梯帶得筆直,即將后倒。

        嚴(yán)子星腳下的李德夢,幸虧和嚴(yán)子星在一架木梯上,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李德夢一把抓住山巖上的粗藤,使勁把斜歪的木梯樹正靠直。

        嚴(yán)子星一手掌著木梯,一手捂著胸部,差點哭出聲來。讓人如履薄冰腳步顫抖的木梯棧道,使嚴(yán)子星緊緊依偎木梯粗藤。

        李德夢說道:“你到了這里,總算知道了天高地厚!”

        嚴(yán)子星膽顫地低頭斜望腳底的李德夢,說道:“李德夢先生,這時你還有精神開玩笑?”

        李德夢:“你別東張西望了,只盯住眼前的梯子往上爬就行了,越望頭越昏。不然,要你和這些士兵一樣,也背上百十斤貨物登梯,何如?”

        站在沒有扶手沒有固定裝置的懸空木梯棧道上的嚴(yán)子星,想到前后上下的士兵背夫,想到腳下堅強的李德夢先生,歇口氣穩(wěn)定神,繼續(xù)向上攀爬而去。

        嚴(yán)子星和李德夢他們終于把百架梯全部踩到腳下,來到山帽邊。

        一個黑乎乎的山洞,出現(xiàn)在他們跟前。他們前面的背夫一聲不吭地走進黑洞,被黑洞無聲無息地吞噬。

        洞口石壁上書刻古詩一首:“西山若伏虎,怪石張巨口。我欲渡前山,竟須口中步?!甭淇钍恰帮鰵w知州劉宏庚,道光二十八年?!?/p>

        李德夢說:“到了著名的黑風(fēng)陰洞?!彼麄儍扇算@進洞口摸黑走路,經(jīng)過幾個轉(zhuǎn)彎,看見對面洞口的亮光。對面洞口,傳來一個男子沙啞的喊唱聲。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跟著喊歌聲走去,逆著陽光望向洞口,只見洞口明晃晃的白光迷眼,不見人影。

        他們分明聽到一個男人扯起喉嚨在喊歌,野蠻原始的山歌高亢嘹亮,曲音似乎繞山三轉(zhuǎn)才消失而去,而第二句第三句又接踵而至,重疊的拖腔纏綿細(xì)膩且又不失豪放悲壯。

        嚴(yán)子星聽到洞外隱蔽處野蠻男人吼唱的是:“要吃辣椒不怕辣,要當(dāng)紅軍不怕殺;刀子按在頸項上,腦殼掉了碗大個疤!”

        嚴(yán)子星聽到這山歌似鬼哭狼嚎,倍覺恐怖陰森。

        李德夢等穿過黑漆漆的黑風(fēng)陰洞,來到一處寬敞平展的草地,越發(fā)感到奇怪:“先前長長的士兵背夫隊伍,竟消失得無影無蹤;而身后的士兵背夫們,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難道真的是遇見天體黑洞了?”

        他們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黑大漢,滿臉絡(luò)腮胡,舉起兩把手槍大喊:“舉起手來,繳槍不殺,紅軍姜連長優(yōu)待俘虜!”

        李德夢先前聽到山歌后,心里就有了一些譜。這時看到這個黑大漢,不是姜海阿子又是誰?

        李德夢喊道:“姜海阿子!再唱一個啊!”

        姜海阿子一愣:“你是……”

        李德夢:“姜海阿子!”

        姜海阿子:“你是誰?快說!”

        “快說!……”一群人的聲音。一群人悄無聲息地圍住了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翱煺f!……”的聲音震撼大山,回音越傳越遠(yuǎn)。

        李德夢輕輕說道:“我是李德夢!”

        姜海阿子似乎沒有聽清:“嗯?李德夢?”

        李德夢吼道:“老哥李德夢!”笑著走向姜海阿子,抬起雙臂,就要和他擁抱!

        姜海阿子也認(rèn)出了李德夢,立馬走向前,和李德夢擁抱起來。

        李德夢說:“可找到你了!”

        姜海阿子流著淚,也說道:“可找到你了!”

        姜海阿子把手槍插到腰間,對自己的隊伍喊道:“找到救星了!”

        眾人一片歡呼。

        姜海阿子望著嚴(yán)子星,對李德夢說:“德夢哥,你還帶來一個砍頭的人作為見面禮?來人,把她的頭給砍下來!”

        李德夢:“且慢!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我也許被你們早就一槍給嘣下山巖了。”說著,把手臂上的傷口露出來給姜海阿子看。

        姜海阿子看見李德夢手臂上的傷口,說道:“趕緊到連部找張軍醫(yī)治療?!彼麪科鹄畹聣舻氖郑较伦呷?。

        路上,李德夢說:“你的人真是神出鬼沒,一會兒看見一大堆人,一會兒全部消失了,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姜海阿子:“沒有辦法呀!紅軍不要我們了,難道要我們自行了斷嗎?”

        李德夢問:“賀龍和段德昌軍不是北上抗日去了嗎?怎么把你們留在這里?”

        姜海阿子:“什么留在這里!那個夏曦啊,嫌紅軍多了,老下命令殺紅軍。夏曦把紅六軍的創(chuàng)始人段德昌也殺害了,這不,就在前面巴東縣金果坪江家村那里!”

        李德夢驚訝地問道:“什么什么?把我的湖南朋友段德昌也殺害了?”

        姜海阿子:“是??!我們湘鄂西根據(jù)地由原來的好幾萬人被殺的只剩幾千人,殺得只剩下幾個黨員。夏曦要把我們當(dāng)過神兵的人全都?xì)⒐猓∷f我們神兵是混在紅軍隊伍里的妖怪!我沒有辦法,才帶著我的百十來人跑到長陽去了,準(zhǔn)備解散隊伍回家種田去。誰知團防司令不同意??!”

        嚴(yán)子星笑道:“殺人歃血!”

        姜海阿子:“對呀!”望著嚴(yán)子星,感到很奇怪。

        李德夢:“你可別用這種眼神望她呀!你別小瞧她,她是蔣委員長侍從室的軍花,你們百十人的命運,就捏在她嚴(yán)子星中校的手里?!?/p>

        嚴(yán)子星:“德夢哥過獎了!”

        李德夢:“嚴(yán)子星中校,我請你幫忙,你就別再推辭了。你救了我的命,也一道把我朋友的命都救了吧!”

        嚴(yán)子星:“國難當(dāng)頭,唯有凝聚一切抗日力量是己任,哪有什么幫忙救命一說?!?/p>

        姜海阿子:“德夢兄,你不知道,我們?yōu)榱嘶剜l(xiāng)種田,真是人托人保托保??!我爸爸直到……嗨!直到把我十五歲的妹妹送給團防司令當(dāng)三房,他們才同意我們百十人回鄉(xiāng)??墒?,團防司令霸占了我妹妹以后,又暗中勾結(jié)宜昌駐軍,依然來圍剿我們。這樣,我只好重新拉起隊伍,來到鹽馬古道,建立起巴興歸革命根據(jù)地,與我們的老首長段德昌的英魂長年做伴。當(dāng)然,上級還沒有認(rèn)可。你表個態(tài),這不就算上級認(rèn)可了嗎?”

        李德夢笑了笑。

        連部到了,姜海阿子喊:“張軍醫(yī),幫忙看個刀傷?!?/p>

        張軍醫(yī)走了過來,問聲好。

        李德夢:“謝謝張軍醫(yī)。”

        嚴(yán)子星把受傷經(jīng)過和治療過程告訴了張軍醫(yī)。

        張軍醫(yī)連忙給李德夢驗傷,說道:“問題不大。先是鹽滴子的血為你止血封閉傷口,后又有旱螞蟥為你吸毒,所以,你的傷口不出三天,就會痊愈?!彼B忙給李德夢包扎傷口。

        李德夢:“感謝軍醫(yī)療傷?!?/p>

        姜海阿子:“德夢哥,你就代表上級給我們認(rèn)可一下吧,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發(fā)展壯大了。”

        嚴(yán)子星:“德夢哥早就不是你們的上級了,他現(xiàn)在的職務(wù)是國民黨湖北省黨部委員、宜昌行政專署軍事?lián)屵\指揮部協(xié)調(diào)室主任!”

        姜海阿子吃驚地問道:“德夢哥,這不會是真的吧?你怎么到國民政府任職去了?你也叛變了革命?”

        李德夢嘆口氣,說道:“這也要感謝那個夏曦?。∷蓙砹藥讚苋藖戆禋⑽?,我躲都來不及,干脆走到警察署尋求保護!就這樣,我只保留了國民黨黨籍?!?/p>

        姜海阿子:“命運真是會捉弄人!”向里屋喊道:“麻幺姑兒,上菜!我們要一醉方休!”

        麻幺姑兒一聲脆叫:“哎!來了!”端菜從里屋走出來。

        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一看麻幺姑兒,眼睛一亮:細(xì)腰雪膚,走起路來好似拂風(fēng)的楊柳,好個美人胚子!名字嚇?biāo)廊?,其實是一個端莊秀麗肌膚雪白的美女。

        姜海阿子對麻幺姑兒說道:“這是德夢哥,成立紅六軍時,大力贊助過我們。”

        麻幺姑兒把盛滿雞子的菜盆放到桌上,一陣明眸流盼,向李德夢作福道:“德夢哥好!我們姜海阿子一直在念叨你的好處,把嘴皮子都磨破了?!?/p>

        李德夢介紹嚴(yán)子星:“嚴(yán)子星中校!”

        麻幺姑兒作揖道:“嚴(yán)中校好!”

        李德夢、嚴(yán)子星一一對答問好。

        姜海阿子說道:“這是我的內(nèi)人。”

        李德夢向姜海阿子等講了外面的世界,講了日軍大舉進攻,中國將亡?,F(xiàn)在國共第二次合作,雙方恩怨過往不究,一心抗戰(zhàn)。

        目前中原三省出現(xiàn)嚴(yán)重的鹽荒,宜昌裝卸工人因為吃鹽少而沒有力氣工作,甚至出現(xiàn)罷工現(xiàn)象。沙市、松滋等地,為了搶鹽,打死多人,刺死許多警察。再這樣下去,中原不攻自破矣!宜昌港乃川鄂湘水陸交通樞紐,歷來有三峽通長江通,長江通全國通之說。

        嚴(yán)子星說道:“現(xiàn)在,幾千萬人向宜昌瘋跑,數(shù)百萬噸貨物上千條船在港口積壓擁堵?!?/p>

        李德夢最后說道:“四川自流井的食鹽用木船拖到巴東,因船工懼怕西陵峽之兇險不敢下行,而且食鹽運價很低,沒有回頭貨,船主也不愿意冒死把鹽船放到宜昌?,F(xiàn)在,我們急切盼望打通巴興歸九條驛道,實現(xiàn)水陸并濟,疏通長江三峽,救國救民于水深火熱之中。”

        姜海阿子:“我等自立王國,實在是迫不得已。如果用得著我們,我們當(dāng)全力相助?!?/p>

        李德夢端起酒碗,向姜海阿子敬道:“請喝下這碗酒再說!先干為敬!”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喝了這碗酒。李德夢悲哀地說道:“可是,我們一連三撥探路國軍近百弟兄,均消失在你把持的鹽馬古道上,你,你姜海阿子,這是為什么?。俊?/p>

        姜海阿子:“說得好!均消失在鹽馬古道上?稟告上級,我姜海阿子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但是不容背黑鍋?!?/p>

        李德夢、嚴(yán)子星感到奇怪。

        姜海阿子說:“不錯,是來了三撥國軍。第一撥,安全快速走過??墒?,他們一走過,就要搶我們的駐地。德夢哥你是知道的,就憑我們神兵底子這點兒實力,只能和團防作對,我們從來和國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墒?,他們過了華容道就不認(rèn)人,竟然異想天開,將我們一擼到底!當(dāng)然,我們也不是鬧著玩的。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們自然就打響了保衛(wèi)戰(zhàn)。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們憑借熟悉的地理環(huán)境獲得全勝。”

        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陰沉著臉,聽姜海阿子的解釋。

        姜海阿子:“為了不和國軍再發(fā)生沖突,我們把鹽馬古道上的棧道木板全給拆了。你們的第二撥人到了這里,不敢前進半步。突然一天,作鳥獸散了,和那些個殘兵敗將一道,四下走開。到了你們這撥人來時,我們依然沒有恢復(fù)棧道??墒?,不知是哪股人馬,將你們的隊伍打散,食物和裝備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p>

        嚴(yán)子星:“難道還有其他什么武裝部隊?”

        麻幺姑兒:“我們下去撿便宜,才發(fā)現(xiàn)一些個國軍的殘兵敗將躲在那里,爭搶食物呢。他們看見我們,不分青紅皂白,就向我們開槍。我們也只好還擊。哎,我可告訴你們,這些散兵游勇人多得很,用一群群螞蟻來形容才差不多。他們只是群龍無首,不然足以危害一方。”

        嚴(yán)子星端起酒碗向姜海阿子麻幺姑兒等敬道:“過往不究!從今往后,國共一家,共同抗日。在江西和湖北交界處賀龍部隊的殘部,也成立了挺進隊,作為國民革命軍的一部分,參加了抗戰(zhàn)。我們要識大局,一切以抗戰(zhàn)為重。敬大家一碗,干!”

        全體一飲而盡。

        李德夢:“我說,姜海阿子,你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是飛鴿傳書,開放巴興歸九道古棧道,恢復(fù)鹽馬古道。這樣,華中地區(qū)的食鹽就不會舍近求遠(yuǎn)用木船從川西運來,可以就近采鹽。川東富榮鹽井、云陽鹽井、長灘鹽井、巫山大昌鹽場的食鹽,靠著人力,或水陸中轉(zhuǎn),在鹽馬古道上由四川一簍一簍背到湖北、湖南、河南各縣。雖任重道遠(yuǎn),但在所不辭,以懸壺濟世?!?/p>

        麻幺姑兒:“名分兒,我們要個名分兒。我們可不愿意讓人老是這樣喊神兵紅匪的。”

        李德夢望了望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又望了望嚴(yán)子星,說道:“名分兒會有的,一定是一個好名分兒。”

        嚴(yán)子星:“你們干脆就到宜昌來做團防吧!”

        姜海阿子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這就是名分兒?我恨不得喝團防的血,怎么還要我們做團防?”

        嚴(yán)子星:“你們說的那個團防司令,如果真如你們所說,我替你們報仇。這種霸占民女的團防司令,害國害民,留他何用?”

        姜海阿子拱手:“謝謝嚴(yán)中校!”

        李德夢:“讓他們做團防,恐怕他們一時接受不了。我先把宜昌的情況講給你們聽,提供幾條路,你們自己選?!?/p>

        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等連連點頭。

        李德夢:“日本帝國主義步步逼近,致使中原地區(qū)淮鹽來源斷絕,食鹽脫銷,鹽荒十分嚴(yán)重,由于缺鹽,宜昌港出現(xiàn)裝卸工人罷工事件?!?/p>

        李德夢正說著,嚴(yán)子星低聲對麻幺姑兒說:“我想方便一下?!甭殓酃脙侯I(lǐng)嚴(yán)子星出了后門。

        嚴(yán)子星走后,姜海阿子:“德夢哥的意思,是要我們這批隊伍成為裝卸隊伍?”

        李德夢:“裝卸隊伍就是光榮的工人階級隊伍,就是無產(chǎn)階級最先進的隊伍。我想,你們先到宜昌一邊搞裝卸,這樣就會衣食無愁;另一方面,你們在難民中招收裝卸工,管理這批隊伍。等有了機會,你們要回家的,可以回家,想上前線打鬼子的,可以跟著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新四軍游擊隊去上前線。如果想去找賀龍的,可以到延安去找。到了那時,我李德夢絕不挽留?!?/p>

        李德夢握住姜海阿子的手,深情地說:“姜連長,我現(xiàn)在需要你們!”

        姜海阿子望著他的部下,說:“這個主意不錯,你們覺得怎么樣?當(dāng)一回工人階級,是不是今后革命起來,會最徹底?”

        張軍醫(yī):“姜連長,我們聽你的!”在座的紅軍失散人員都同意李德夢的提議。

        姜海阿子喊:“飛鴿傳書:巴東、興山、秭歸巴興歸三縣九條棧道,全部修好開放。我們的人每人背一百斤鹽,出三峽到宜昌港李德夢老板那里報到,我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在那里恭候!”

        房外有多人答應(yīng):“是!”

        在座的全體起立,暢飲一碗酒。

        李德夢問姜海阿子:“對了,你們的人為什么都消失在黑風(fēng)洞?”

        姜海阿子笑了:“黑風(fēng)洞洞中有洞,他們只是走進偏洞放東西。士兵們把東西放下后,又從偏洞里另一條道出來了。所以,你們一出洞,前后都沒有人了。如果是別人,看見這種情況,再加上我在洞口一咋呼,一定會嚇出尿來?!?/p>

        李德夢和大家一起都笑了。

        李德夢問:“從這里到巴東縣城要走多長時間?”

        姜海阿子:“把棧道安放好,一個晝夜可以趕到!”找了一根柴,在火鍋底下點燃,舉起點燃的火把,走到木板房邊燒烤木板。

        剛好麻幺姑兒帶嚴(yán)子星方便一會兒進屋,問道:“姜海阿子,你這是?”

        姜海阿子:“全部燒光,馬上開拔,到宜昌抗戰(zhàn)大搶運!”

        麻幺姑兒笑道:“好?。∪繜?,馬上開拔,到宜昌抗戰(zhàn)大搶運!”

        麻幺姑兒走到正在燃燒的板壁屋外,突然向著段德昌遇害的方向跪下,一連磕了三個頭,哭喊著說道:“段德昌大哥,我們走了,你的恩情我們永遠(yuǎn)記在心懷!”

        李德夢等站在麻幺姑兒身后,向段德昌默哀三分鐘。

        李德夢向著向著段德昌遇害的方向說道:“段德昌好兄弟,我們都是被誣陷的,人民一定會為我們平反昭雪!”

        姜海阿子也哭喊著:“段德昌軍長,你好好安息,我們還會來看你的!”

        姜海阿子等一把火將根據(jù)地?zé)镁?,安排好各路人馬的線路后,舉著火把,帶領(lǐng)紅軍失散人員,開通巴宜鹽馬古道,向巴東縣城方向走去。

        鹽馬古道上的松油火把蜿蜒盤回,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像是人們悼念段德昌烈士的悲慘哭聲。

        這支由紅軍失散人員組成的隊伍,在鹽馬古道上用《紅軍紀(jì)律歌》,向他們老首長段德昌的英靈告別,既悲壯又慘烈。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情不自禁,也跟著學(xué)唱起來。粗獷的《紅軍紀(jì)律歌》在黑暗的山谷里長久回蕩,穿巖繞林,不絕于耳。

        早上,巴東縣城大街,李德夢、嚴(yán)子星、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快步行走。

        在巴東縣政府,李德夢等找到縣長??h長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瘦矮的個子,戴副老花眼鏡。李德夢講明來歷,請求機要文書發(fā)電報??h長同意了,叫機要員來辦公室。一會兒,機要員走來,是一個漂亮女子。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寫好電報稿交給女機要員。

        李德夢向宜昌行政公署軍事?lián)屵\指揮部報告了巴興歸九條古棧道全面開放的好消息,嚴(yán)子星向委員長侍從室匯報了姜連長投身抗日運動的情況。

        在李德夢、嚴(yán)子星和機要員辦事兒的時候,縣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姜海阿子。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也故意瞪著縣長。姜海阿子對縣長說:“我是姜海阿子,你相不相信?”

        麻幺姑兒也說:“我是麻幺姑兒,縣長大人,你看我臉上的麻子多不多?”

        縣長是部隊文職人員轉(zhuǎn)到地方上擔(dān)任父母官的,雖然見過一些世面,突見傳說中的紅匪來到眼前,著實嚇得不輕。

        李德夢說:“姜海阿子,麻幺姑兒,別嚇人?!庇謱h長說:“建議你們趕緊張發(fā)布告,稱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已經(jīng)投身抗日運動,所有棧道全面開放,今后對姜海阿子,不得以神兵紅匪相稱?!?/p>

        縣長揉揉眼睛,似乎不相信:“真的?這是真的?”

        嚴(yán)子星:“真的,縣太爺!”

        縣長說:“好好好!我將向省政府匯報?!?/p>

        李德夢:“省政府早已搬到宜昌三峽,不一定聽得到你的匯報,你還是早點張貼布告吧?!?/p>

        縣長:“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

        一會兒,機要員走來,遞給發(fā)往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的電報。李德夢看到電報,指給嚴(yán)子星看:“盧次長作孚到宜昌主持大撤退搶運工作,軍工器材擬分段盤運。望返回時考察三峽航道,以便疏通?!?/p>

        巴東縣縣長:“各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我自備薄酒一杯,敬請各位留下品嘗何如?”

        李德夢說:“任務(wù)壓頭,恨不能插翅飛回宜昌,感謝縣太爺?shù)臒嵝??!?/p>

        縣長立即改口說道:“各位長官大人,請坐下少安毋躁,容巴東縣軍事運輸組長匯報本縣大搶運之工作狀況如何?”

        李德夢說:“不敢當(dāng)!要匯報給指揮長賈秦源匯報,在下都只不過是幾個跑堂的,哪里敢承受匯報之大禮?”

        李德夢還告訴巴東縣縣長,遇到姜海阿子的隊伍,務(wù)必把鹽庫打開,讓他們背鹽到宜昌,以解燃眉之急。李德夢還預(yù)支了三百元銀票,叫巴東縣商會隨時找他結(jié)賬。

        嚴(yán)子星對縣長說道:“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在下不敢擅自違背。只想請問縣太爺,巴東城內(nèi)有沒有廟舍道觀,在下忙中偷閑,迫切想去拜謁,了個心愿?!?/p>

        縣長說道:“在我們縣城信陵鎮(zhèn),距長江邊大約兩百米處,坐落一亭,名曰秋風(fēng)亭,為北宋名相寇準(zhǔn)任巴東知縣時所建,已有千余年的歷史??軠?zhǔn)改造窮鄉(xiāng)僻壤,下令減輕賦稅夫役,為民造福。數(shù)年間,就使巴東縣成了無曠土、無游民之地,人民敬稱他為寇巴東。千年后,到任的縣長、老夫我,望塵莫及也?!?/p>

        嚴(yán)子星對縣長說:“那我們就告辭了?!?/p>

        李德夢等步出縣政府,來到街上。麻幺姑兒說:“我曉得秋風(fēng)亭在哪里,我?guī)?yán)中校去?!?/p>

        李德夢說:“好!你和嚴(yán)子星到秋風(fēng)亭那里去,我和姜海阿子到長江邊,看看三峽水上運輸情況,晚上在縣招待所集合,明早趕路坐船回宜昌?!?/p>

        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租了兩個轎子,被抬到秋風(fēng)亭。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到碼頭查看情況。巴東縣城處于長江南岸,江邊,停了民生公司的民由、民武、民康等客輪裝煤,一些小木煤船圍在民字號的輪船跟前,使不太寬敞的峽江碼頭,顯得更加擁擠不堪。

        李德夢對姜海阿子說:“我的鄰居、民由輪的莫家瑞大領(lǐng)江告訴過我,他們一般只在巫山或者奉節(jié)裝煤,不在巴東裝煤,因為巴東的煤沒有川煤好燒。船的蒸汽機燒了湖北的煤,不好打灘?,F(xiàn)在,到峽江的船舶多了,船在奉節(jié)巫山裝不成煤,他們可能沒有辦法,才勉強燒湖北的煤?!?/p>

        姜海阿子說:“這說明,峽江的船舶從宜昌一直堵到了奉節(jié)?!?/p>

        李德夢問當(dāng)?shù)匾毁u菜攤販:“老板,請問長江里的鹽木船靠在什么地方?”

        攤販一指江北,說道:“你看,從東攘口一直到西攘口,停得密不透風(fēng)?!?/p>

        李德夢向江北望去,果見一些柏木船放下風(fēng)帆停在江邊,從東攘口一直到西攘口甚至在巫峽口,都擠得水泄不通。

        李德夢說:“我們找船過江看看?!?/p>

        一條魚劃子上的人在喊:“過河,過河,你們過不過河?”三峽的人都把長江稱為大河,過河就是過江,魚劃子和小劃子一樣,指小木船。

        姜海阿子答應(yīng)道:“過河!多少錢一個人?”

        劃船人說:“三十個大洋一人!”

        姜海阿子怒道:“狗屁!比老子姜海阿子還毒!”

        那人一聽姜海阿子的名字,就笑了:“如果真是姜海阿子,我免費送過河!”

        滿臉黑胡子的姜海阿子就拔出雙槍,說道:“認(rèn)不到人認(rèn)得到槍,老子不是姜海阿子是誰?”

        劃船人不作聲了,低聲說道:“原來真神駕到,趕緊上船吧,免費送過河?!?/p>

        突然,天空響起警報聲,碼頭和整個縣城亂成一團糟。

        劃船人把兩只槳收攏,藏在船艙,自己也躲進船艙,不敢露頭。

        日本飛機轟隆飛來,向李德夢、姜海阿子所在的位置,丟下一顆炸彈。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連忙順江邊跑,以便躲過炸彈。

        姜海阿子邊跑邊喊:“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窩粑粑(拉大便)!”

        炸彈在他們身后爆炸,巨大的氣浪把他們推倒在沙灘上。

        他們回過頭來看時,先前準(zhǔn)備送他們過江的小劃子被炸得粉碎,木板沖天亂飛,劃船人已不見去向。再看江面,落下雨一樣的粉末,染紅江面一片。

        凄厲的警報聲再次在西陵峽巴東上空響起,人們開始發(fā)出哭喊聲,街上、碼頭上有人發(fā)出跑動的聲音。這一聲警報,是解除警報的警報。

        哭喊聲一陣比一陣高。一些人涌到江邊,向江邊停小劃子的地方哭喊。

        姜海阿子:“原來,推過河船的人,也是拿命在賭?!?/p>

        李德夢:“后悔的事做不完,沒有必要記在心里?!?/p>

        先前,姜海阿子和劃船人講價時拔過槍,這時,劃船人已經(jīng)被炸死。姜海阿子明白李德夢所說的話,是要自己不要太過內(nèi)疚。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又找到一條小船,登上船叫送過江,連價都沒有問一下。

        李德夢對劃船人說:“這條船我包一下午。”

        劃船人也很爽,蕩起雙槳,向江北東攘口劃去。那里,停滿密不透風(fēng)的柏木船。此時,民由輪加足馬力,駛進秀麗的巫山大峽。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上岸,尋找鹽船。

        一艘大的鹽船。李德夢估計這艘船是百噸級的,有長江上最大的雙帆木船。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從木跳上走上百噸級的鹽木船,發(fā)現(xiàn)沒有人,便向船尾駕駛室走去。

        船尾舵房,上十人正在吃飯喝酒。

        李德夢拱手道:“大家好!宜昌行政專署軍事?lián)屵\指揮部協(xié)調(diào)室主任李德夢,不請自到,給大家請安!”

        一個老者站起,也拱手道:“我是船主,李德夢先生有何吩咐?”

        李德夢:“我想請大家把船放到宜昌去,中原三省因鹽已經(jīng)發(fā)生騷亂。”

        老年船老板:“不得行!”

        姜海阿子:“為什么?”

        老年船老板:“鹽的運價低風(fēng)險大,沒有人愿意把船放過宜昌峽(即西陵峽)到宜昌城,只想停到巴東,讓背夫背到宜昌城。我們在等待疏通鹽馬古道?!?/p>

        姜海阿子:“這個沒有問題,鹽馬古道正在維修,找到背夫就可以把鹽背到宜昌,只是現(xiàn)在急需大家全部把鹽船放下去?!?/p>

        老年船老板:“宜昌峽的水,是開不得玩笑的,只翻一船,我們整個船隊就虧了。我們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在宜昌沒得貨裝放空船回去,虧不起喲!”

        李德夢:“我保證大家都有回頭貨可裝!”

        老年船老板:“真的?此話當(dāng)真?”

        姜海阿子:“難道李老板說的話,跟放屁一樣嗎?”

        老年船老板:“誰能擔(dān)保?”

        姜海阿子:“我姜海阿子擔(dān)保!”

        老年船老板立馬后退幾步,問道:“你……就是傳說中的……姜海阿子?”

        姜海阿子拔出兩只手槍:“難道不相信嗎?”

        老年船老板:“相信!相信!只是你在鹽馬古道把關(guān),沒有想到已經(jīng)來到船上。我們明天啟程,目標(biāo)宜昌!”

        走來一個小娃子,向李德夢和姜海阿子仔細(xì)打量。

        老年船老板:“我的兒子,別看他個子高,實際上是個細(xì)娃兒,只有十二三歲。”

        李德夢:“這么小把他弄上船干什么?”

        老年船老板:“讓他來感受感受。他在船上,跑幾趟就長大了。我們都是這么長大的?!?/p>

        李德夢問老年船老板:“對了,先生貴姓?”

        老年船老板:“貴姓不敢,叫劉小膽就行了,六十五歲?!?/p>

        劉小膽的兒子:“那邊船上還有個劉大膽!”

        李德夢笑了,問小娃子:“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小娃子長得很精神,一副小船工的模樣,十分可愛。小娃子回答道:“從四川自貢自流井到瀘州,再走重慶到了你們湖北三峽?!?/p>

        姜海阿子:“記性還好嘛!這三峽的航道啊,就是記性要好,春夏秋冬的水位都要記住,不然就容易出事?!?/p>

        李德夢對劉小膽問:“你們這個鹽船隊有多少只船?多少噸鹽?”

        劉小膽說:“我們一塊兒都是從自貢來的,這邊一坨,那邊不是的,有七十八條船,三千噸井鹽,是二十幾個老板的。”

        李德夢說:“就你們這個船隊先走吧,明天清早我們過江來,一起發(fā)航。你們今天該怎么準(zhǔn)備就怎么準(zhǔn)備。”

        劉小膽:“得行,我可以做主,劉大膽比較聽我的。我們老在這里待著也不是個事?!?/p>

        第二天清晨,李德夢、嚴(yán)子星等四人,依然找到頭天幫忙送過江的那只小劃子,坐小劃子到了鹽船隊的地方。劃船人四十多歲,臉上呈紫紅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小劃子上的船工頭上和所有的船工一樣,包著一條白帕子。只是,他的帕子很新,說明這人很愛講究,經(jīng)常換干凈帕子。

        李德夢等來到東攘口,感覺冷冷清清的,不像要發(fā)航的樣子,鹽木船連風(fēng)帆也沒有扯起。李德夢知道船夫的規(guī)矩,即“竹竿插在船頭上,不等天亮要開船”。如果是準(zhǔn)備發(fā)航,除了風(fēng)帆拉起以外,橈片應(yīng)該早就掛到了船舷兩邊,人也得站到規(guī)定的地方,艄公也應(yīng)該拿起舵。特別是,錨鏈已經(jīng)拉起,甚至把上船的獨木跳也會抽到船上。可是現(xiàn)在,沒有一點兒發(fā)航的跡象。

        姜海阿子:“搞什么鬼把戲?難道又反水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李德夢等走到劉小膽鹽船的舵艙,看見一人躺在地上,口里迷迷糊糊地在罵人:“嗨!該死的壞種……”

        李德夢蹲下來,發(fā)現(xiàn)罵人的是劉小膽,他的左大腿血肉模糊,出現(xiàn)好大一個洞。

        麻幺姑兒立馬把劉小膽扶著靠住船艙壁,撕開一條布,給劉小膽包扎止血。

        李德夢問:“怎么回事?遭到搶犯了?”

        劉小膽:“是那一幫人,比搶犯還害人的那群壞種!”

        嚴(yán)子星怒了,吼道:“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隨便亂說!”

        劉小膽又低聲說道:“兒子啊,你還是個細(xì)娃兒啊,這么小就被抓走了,我這么大把年紀(jì),誰來養(yǎng)老???”

        姜海阿子:“他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人反了還不行?!?/p>

        劉小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昨天半夜,開來一條大洋船,下來幾百上千個國民黨軍隊,到我們木船上來,見年輕的就搶,說是抓逃兵,實際就是來抓壯丁兒。”劉小膽說著,便哭出聲來。

        李德夢:“劉小膽,不要急,慢慢講?!?/p>

        劉小膽哭訴道:“我昨天不是給你們說了,我那細(xì)娃兒只有十二三歲,他們也把他給……抓了壯丁兒!我不讓細(xì)娃兒走,那國民黨軍官就朝我開了一槍。僅我們這個船隊,就抓了三百多個壯丁兒走了。我們的船隊,哪里還開得走嘔!”

        嚴(yán)子星大怒:“真是敗類!是哪個大洋船來的官兵?”

        劉小膽:“船名看不清。我的細(xì)娃兒啊……”大哭起來。

        李德夢:“現(xiàn)在急需做的,是把劉小膽送過江,到縣醫(yī)院搶救?!?/p>

        劉小膽:“還搶啥子救哦,要不是我連爬到船邊的力氣就沒有,早就跳到長江河里頭了?!?/p>

        麻幺姑兒喊送過河的小劃子船工,叫把船劃過來。

        船工把船劃過來了,姜海阿子、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把劉小膽抬到小劃子上,讓他躺好。

        李德夢看到這個中年船工面相慈善,就對船工說:“我們把劉小膽先生交給你了。這是一百元票單,給劉小膽先生看病的,我再給十塊錢,作為我們的過河錢。你看怎么樣?”

        船工說:“請放心,我齊老二在巴東峽是出名的辦事放心人,你們不信可以打聽打聽。”齊老二接過錢和票,將李德夢等送上岸后,把小劃子劃向長江南岸巴東縣城方向。

        這邊,一艘鹽船上的漢子將李德夢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漢子對李德夢喊道:“李德夢先生,我就是劉大膽,也是船老板,你們的善舉我看得一清二楚。只是現(xiàn)在人手不足,不知如何是好?!?/p>

        李德夢說:“這位好兄弟,請下船到磧壩上來講。”

        劉大膽就從船頭蹦下遍是石子的磧壩,其他船上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跳上岸,向李德夢他們匯攏。

        李德夢看那劉大膽,身穿短納坨,下身穿青布寬筒褲,腳蹬布草鞋,手握一人高的長煙桿,典型的纖夫打扮。納坨是矮領(lǐng)衣裳,衣襟向右轉(zhuǎn)彎,在右肩下釘雞腸帶并打活扣,完全是和尚的服裝,因此名“納”;穿在身上不斷地補綴,用針線納出來的千疤布十幾斤重,又所以為“坨”。穿著納坨可以吸汗遮蔽風(fēng)雨,軍運時押送人員的皮鞭棍棒上身,也傷不著骨頭,深受纖夫歡迎。船老板穿纖夫的服裝,說明他很節(jié)約,也表明這個船老板很小,還自己駕船。

        李德夢說:“各位兄弟,老這樣耗時間不得行,還是要想法把船放到宜昌?!?/p>

        劉大膽:“人手不夠啊!”

        李德夢說:“能開走多少船是多少船!”

        劉大膽:“我們自貢自流井的鹽船,共七十八條,現(xiàn)在青壯年都被抓了壯丁兒,留下老、弱、病、殘、孕一大堆,最多只能開二十條鹽船走?!?/p>

        姜海阿子:“二十就二十,總比沒有好!”

        劉大膽:“把有點兒力氣的都放到這二十條船上開到宜昌去了,剩下的五十條船上,盡是老、弱、病、殘、孕,自己就招呼不過來,那還有能力守船呢?這回是來的官兵,他們只要人不要貨。說不到哪個晚上,來一些棒老二(土匪),只要貨不要人,朗格(怎么)辦?”

        李德夢和劉大膽談話時,西攘口那邊也下來一些船老板,向李德夢他們走來。

        李德夢說:“這樣吧,你們這七十八條船上的鹽,合計三千噸,我李德夢一人全部買了。這下你們放心了吧?東西丟了,損失是我的!”

        劉大膽不作聲。

        姜海阿子:“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不想開船啊?你們是不是想把船開回四川去?”

        劉大膽說:“沒有那個想法?!?/p>

        麻幺姑兒說:“你們既然是想出來賺錢,可是為什么有錢不賺?鹽是官價,又不會虧你們,還猶豫什么?”

        劉大膽拿出旱煙袋,慢吞吞地卷煙、裝煙,將煙鍋放到地上站到磧壩上抽煙,不說話,像在表演抽煙技術(shù)。

        嚴(yán)子星說:“你想在官鹽上漲價就是想發(fā)國難財,那是要槍斃的。”

        劉大膽:“我賭咒:想發(fā)國難財是他們好不好?”

        嚴(yán)子星怒道:“你……”

        劉大膽抽口煙,把煙子吐了出來,輕蔑地說道:“你,你什么你,我也沒有說你?!彼拇ㄈ苏f話無時無刻都很詼諧,即使在十分危急的情況下,一些話通過四川人口里說出來,別人聽起來就覺得很幽默或者很諷刺。

        李德夢:“那為什么不開船?”

        劉大膽說:“李老板,你把所有的鹽都買了,是一件大好事。但是,這件大好事關(guān)我們什么事呢?我們是駕船的,收點兒運費,至于船上裝好多、人家賺好多、虧好多,都不關(guān)我們船老板的事,那是貨老板的事。”

        李德夢:“我明白了。這樣,這七十八條船,我連船帶鹽,全部買了,出了事故全算我的!”李德夢之所以請纓協(xié)調(diào)滯留巴東的鹽船隊,是因為他資金雄厚,愿意解囊支援抗戰(zhàn)。

        劉大膽停止抽煙,用驚異的眼光望著李德夢。劉大膽身邊的人,更是露出詫異的目光,紛紛議論:“真有這么大的實力?”

        劉大膽說:“好!有拍力!”攤開右手,作出要錢的樣子。

        李德夢:“從現(xiàn)在起,船和鹽現(xiàn)在都是我的。錢,跟著我到宜昌拿。”

        劉大膽笑了:“說得倒輕巧,鹽巴當(dāng)燈草,誰擔(dān)保?”

        姜海阿子:“我,姜海阿子擔(dān)保!”

        劉大膽望著姜海阿子,不作聲。

        姜海阿子:“難道我姜海阿子四個字,還抵不到你們幾船鹽嗎?”

        劉大膽吐了口煙子,姜海阿子以為他要說話,可是劉大膽又吧嗒抽一口煙。

        麻幺姑兒:“我鹽馬古道的麻幺姑兒也來擔(dān)保。”

        劉大膽把麻幺姑兒望了一下,說道:“河水不犯井水,我又不走旱路。”劉大膽說這話時,土煙的煙子和聲音一起從口里噴出來。

        姜海阿子:“告訴你們,當(dāng)年鬧紅軍那會兒,李德夢先生出錢,讓我們一個軍的紅軍大吃大喝一個月,你們說他的錢多不多?”

        這時,西攘口那邊下來的一些船老板已經(jīng)接近李德夢,其中一個老板隔多遠(yuǎn)就在喊:“李老板,德夢哥!”

        李德夢答道:“趙老板!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下來了?”

        趙老板:“我專程來看望你的?!?/p>

        李德夢:“帶來什么貨?”

        趙老板走近李德夢:“一船云煙?!?/p>

        李德夢悄聲說:“云煙我收了,那個煙不收,現(xiàn)在收了要掉腦袋的?!?/p>

        趙老板:“那我就自己想辦法?!?/p>

        李德夢問:“你們船上被抓了壯丁兒沒有?”

        趙老板:“我們上頭的船還好。昨天鬼子飛機一個勁兒地往巴東縣城窩粑粑,嚇得我們大多數(shù)船工不敢待在船上,只好在官渡口鎮(zhèn)上耍呀喝酒呀找女人啦,這才免遭一劫?!?/p>

        李德夢問跟趙老板一起走過來的船老板們:“你們裝的是些什么貨?”

        船老板們爭相答道:“一船茅臺酒。”

        “一船涪陵榨菜。”

        “一船忠州豆腐肉?!?/p>

        “一船中藥?!?/p>

        “我是一船桂皮八角花椒胡椒干辣椒?!?/p>

        “我也是一船酒,一船五糧液?!?/p>

        “我是兩船大米?!?/p>

        “我是一船楠竹,運到宜昌劃蔑扎籮筐的。”

        “我是一船郫縣豆瓣兒?!?/p>

        “我是一船成都燈影牛肉?!?/p>

        李德夢說:“你們的船和貨,我李德夢都買了。你們可以用買船的錢,在老家足以買一條更好更大的新船。而且,返程到重慶的輪船票也免費送給你們。只是你們要到宜昌才拿得到錢,誰帶這么多錢在路上???”

        西攘口那邊下來的船老板紛紛表態(tài):“么哩?那個好?。〉眯?!要得!沒得關(guān)系得!沒得啥子得!”“么哩、得行”是川東語言,“要得、啥子”是川西語言。

        劉大膽似乎也看到了李德夢的來頭。

        趙老板說:“我來介紹一下李老板。李德夢老板是我多年的朋友。你們知道我是販煙的,在宜昌,我就直接對李德夢老板,從來沒有交給任何別人。李德夢老板是漢劇票友,拋灑的很,他如果不拋灑,也就是說不到處贊助當(dāng)敗家子兒,別說這一河鹽船,就是整個巴東縣城,他都賣得下來。”

        眾人嘩然。

        趙老板說:“我是販煙的,明白嗎?販煙的!你們應(yīng)該明白,也販那個躺在床上吃的那個煙兒的,利潤有多大!在宜昌和我長期合作的,就是李德夢老板。明白了吧?要擔(dān)保,我拿昆明趙和祥煙莊作擔(dān)保,要得不?”

        劉大膽:“得行!云貴川,誰不知昆明趙和祥煙莊!如果不知道趙和祥煙莊,就枉在江湖上行走一場。趙和祥煙莊趙老板在江湖上向來就是一言九鼎,我劉大膽認(rèn)了!”

        麻幺姑兒喊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現(xiàn)在東風(fēng)吹來,立即開航!”

        眾船老板:“開船!”立即分散,向自己的貨船奔去。

        眾船工吃了起身肉,喝了開航酒,便升風(fēng)帆,架橈片,起鐵錨,撐篙竿,將船徐徐移到主航道上,慢慢順?biāo)鳌?/p>

        李德夢等四人乘坐在第一條大鹽船上,這條大鹽船是劉小膽的,船上已經(jīng)配齊了船工。李德夢等坐到鹽包堆子上,他們的后面,站著一位掌舵的駕長。駕長這會兒在船的前半部鹽包頂上,指揮后面的艄公搬舵。因為鹽包高出駕駛室,所以船老大要到鹽包堆頂觀望水情指揮開船。

        船到江中下行,冷風(fēng)撲面,寒意浸人。

        李德夢往后打量,除自己購買的三十多條木船開航以外,其他一些木船也跟著啟程,估計不下一百艘。木船逐漸拉開距離,絡(luò)繹不絕,首尾不再相見,浩浩蕩蕩,東下宜昌。這些木船先前不敢開往宜昌,主要原因是怕西陵峽的險灘。在平時,都會有宜昌的船工到巴東來幫忙放船,可是戰(zhàn)時運輸繁忙,無人來到巴東幫助放船,所以,巴東的川船越積越多。如今已經(jīng)有人敢在前頭開船,他們后面的人才敢摸著石頭過河,順著前面的船舶航路航行。

        不久,船隊便來到峽江夏季的鬼門關(guān)泄灘。而此時,泄(音:葉)灘比較平靜。

        鹽船身邊有條半漂半沉的小劃子,跟著鹽船順?biāo)?。姜海阿子覺得奇怪,就仔細(xì)打量小劃子,發(fā)現(xiàn)船中斜躺著一人。等他看明白了,大吃一驚,喊道:“劉小膽!是劉小膽!”

        李德夢等也看清楚了,是劉小膽斜躺在小船里,江水已經(jīng)淹沒到他的胸部。

        姜海阿子連衣服就沒有脫,急忙跳下鹽船蹦到長江游向小劃子,把小劃子往李德夢所在的鹽船跟前推,可惜大鹽船流速很快,將姜海阿子的小劃子拋到身后。姜海阿子只得將小劃子推向緊隨其后的劉大膽的百噸鹽船。

        劉大膽的一個船工將撐桿遞給姜海阿子,姜海阿子使勁抓住撐桿。這邊,李德夢、麻幺姑兒等早已從劉小膽船的尾部跳到劉大膽船的頭部。麻幺姑兒也幫忙往回收撐桿,將小劃子拉到劉大膽的鹽船跟前。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跳到小劃子上,將劉小膽抱起來送到鹽船上,再把姜海阿子拉上小劃子,一起爬上劉大膽的鹽船。

        小劃子自行漂走,不一會兒便沉入長江。

        嚴(yán)子星等把劉小膽抬到駕駛室后艙,幫忙換衣服。只聽劉小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龜日子……齊老二,他把船劃到石梁頭,把船底板給戳穿,帶上……銀票,自己上了石梁,讓船……順?biāo)吡?。他還說,壞人的臉上也沒有寫上……壞人兩字,他其實就是真正的壞人,長陽逃跑的團防……司令!”

        姜海阿子:“他媽的!老子是覺得看到他有點兒面熟呢!這真是面善心惡、面惡心善啊!”

        麻幺姑兒:“沒有哪個說你面惡心善!誰曉得你心善不善,自己夸獎自己!”

        姜海阿子:“齊老二,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小心今后拉新灘!你除非沒有碰到我手上,碰到我手上,我不刮你的皮喝你的血才怪!”

        李德夢把姜海阿子望了一眼。

        姜海阿子:“怎么?齊老二還是一個人嗎?畜生不如!”

        麻幺姑兒給劉小膽脫被江水打濕的長褲,左腿這面脫不下來,便拿起一個剪子把褲子剪開一個口子,撕開褲子,發(fā)現(xiàn)左腿上半部已經(jīng)腫得像水桶,下半部和上半部已經(jīng)脫節(jié),相接之處被泡得發(fā)白,全無血色。

        劉小膽抓住嚴(yán)子星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你,你們,都是好人。我那……細(xì)娃兒,就交給你們……”說完,便閉上雙眼。

        麻幺姑兒試了下劉小膽的鼻息,說道:“死了。”

        嚴(yán)子星找來一床新床單,給劉小膽全身上下遮嚴(yán)。

        李德夢說:“劉小膽總算死到劉家的船上了,也算回了家。等機會,把劉小膽安葬在三峽?!?/p>

        劉大膽正在掌舵,沒有機會和李德夢等搭話,但李德夢的善舉他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十分感激。

        李德夢等走出駕駛室后艙。李德夢告訴劉大膽,等機會,把劉小膽安葬在三峽。劉大膽說,劉小膽是他的堂兄,他能做主,同意葬在三峽。

        木船隊行駛到屈原沱,聽到船隊身后有粗獷的汽笛聲,是大輪船從后面來了。于是,駕長將木船靠岸拋錨,讓輪船通過,以免被輪船的大浪浪翻或防止浪濤打濕貨物。李德夢頭船一停,它身后所有的船都往屈原沱里擠,都想??吭谀莻€水灣里。船隊還沒有停穩(wěn),大輪船就來了,氣勢不一般,原來是民元輪,民生公司最大的客貨輪,擠滿一船壯丁兒,這船壯丁兒應(yīng)該超過五千人。

        民元輪突然松車,慢慢靠向李德夢的鹽船隊。民元輪靠近屈原沱水域拋下一個鐵錨,只聽轟隆隆,響了好一陣。

        李德夢說:“這個錨鏈起碼拋下二百多米,還沒有落地,看來,遇到天坑了?!?/p>

        民元輪又把錨鏈往回收起,以便重新拋錨。此時,民元輪的機器又不停地轟響起來,還一連放了幾個空炮。

        李德夢說:“狗娃子又要挨罵了。”

        麻幺姑兒:“狗娃子是誰?”

        李德夢:“宜昌霧渡河高山上的人,沒有文化,老實得很。有天,他跑到我的辦公室,要找趙副縣長,我說趙副縣長剛走。他就急哭了,說鄉(xiāng)長要他交給趙副縣長一封緊急信,他交了要馬上趕回去照顧生病的老娘。從宜昌到霧渡河,當(dāng)天往返是很困難的,但他執(zhí)意想回家照顧母親,說明他很孝順。我看他著急的樣子,就說,你把信交給我,你先走,我再轉(zhuǎn)交給趙副縣長。他就把沒有信封的信交給我了,我剛看完信上的內(nèi)容,他又覺得不妥,想把信要回去。我看了信,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說他叫狗娃子,不識字。我就把信上的內(nèi)容告訴了他,嚇得他連忙跪下給我磕頭。”

        姜海阿子:“信上說些什么?”

        李德夢:“我說,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回去了要槍斃的。信上是這么說的,趙副縣長,霧渡河鄉(xiāng)送來壯丁一名,叫狗娃子,請查收無誤?!?/p>

        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怒道:“缺德!”

        李德夢:“剛好熊移山大領(lǐng)江在我這里報民元輪的航行計劃,我就和熊移山商量,能不能讓狗娃子到他船上干點兒什么,躲一下。熊移山就說,有個生火的病了,讓狗娃子頂幾天。狗娃子頂了一個航班,很勤快,船老板把他留下了??墒沁@會兒他把煤加多了,放了好幾個空炮。實行單船考核的船長,肯定要把他罵一頓?!?/p>

        民元輪把錨收起來,開出屈原沱,往上游方向開了一點距離拋錨,錨很快落地了,狗娃子便關(guān)了火。這時,狗娃子在往長江里倒煤灰,看見了李德夢,揮手打招呼。李德夢也向狗娃子打招呼。滿船的壯丁兒看見李德夢在向船上打招呼,也閑來無事,向李德夢打招呼,揮起穿在身上很不協(xié)調(diào)的寬衣長袖。

        李德夢對姜海阿子說:“本月有十幾萬的兵運任務(wù),全部是出川的,第一批就是好幾萬個壯丁出川。估計這一船塞了五千個壯丁兒,你們看,連煙囪上都爬滿了壯丁兒。”

        上行輪船開過來了,先是招商局的江漢、江靖、建國、江大,再就是三北公司的鴻貞、鴻元、鴻大等江海型特大船舶。

        姜海阿子說:“好大的船,和海船差不多?!?/p>

        李德夢:“本身就是海船,躲到重慶去的。如果不開過三峽,就會在宜昌炸掉,以免被日本鬼子搶走資敵。”

        特大船開過,緊接著開來一系列民字號的輪船,這些船不是很大,但馬力足,適合跑川江。

        輪船一艘接一艘開過,掀起的巨浪從江南滾滾而來,把一些個停在屈原沱的木船推得左右搖擺。

        這時候,好幾個裝煤的木船被推到民元輪周圍,準(zhǔn)備往船上裝煤。莫家瑞也從駕駛室走出來,他的身后跟著一群漂漂亮亮的女服務(wù)員,也上了煤木船,往籮筐里鏟煤,弄得鼻兒青臉兒烏的。這些女服務(wù)員大多數(shù)是三峽秭歸的。在三峽有新灘的姐兒、泄灘的妹兒的說法,也就是這兩個地方的女子特別像王昭君的后代,水色好相貌美,各輪船公司喜歡在這兩個地方搶招服務(wù)員。

        為了搶航,給船裝煤時,輪船往往會全體動員,和裝卸工一起搬運數(shù)百噸煤炭到輪船上。這回裝載的是香溪煤,沒有巫山奉節(jié)的煤好燒,但這時在等航,也只好趁機會搶裝一些煤,比在宜昌搶不到煤要好些。

        李德夢對嚴(yán)子星說:“天色不早了,看來,今天所有的船都走不成了,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能走船。我們找兩個小劃子,一個小劃子把你和麻幺姑兒送到民元輪,你要民元輪的報務(wù)員幫忙發(fā)電報,把我們的情況向宜昌說一下,看看總部有什么指示。我和姜海阿子到江南舊州河,想辦法把劉小膽安葬一下,這邊沒有什么居民,只有過江去談。”

        嚴(yán)子星說:“也行。”

        姜海阿子喊道:“你們看,一條大輪船像逃跑似的,從石門口開上來?!?/p>

        李德夢一打量,說:“我認(rèn)得,是國營招商局的海祥輪!怎么,它的煙囪怎么啦?歪歪倒倒的?!?/p>

        正說著,聽見飛機的轟鳴聲。日機說到就到,在石門上空盤旋了一圈,向海祥輪的中部丟了一顆炸彈。

        報務(wù)員崔文曦只好跑回報務(wù)室,不顧紀(jì)律,自己做主,在沒有上級授意的情況下,連續(xù)多次發(fā)出求救信號:SOS……

        船長拉響汽笛。船舶遇險求救汽笛本來應(yīng)是一直不間斷的長聲,但此時短短的聲音持續(xù)不斷,并逐漸變?nèi)?,因為管道被炸斷,只剩一絲蒸汽,就像人斷氣前的哀叫,一絲游氣,慘弱無力。煙囪頂斷斷續(xù)續(xù)冒出股股白煙被風(fēng)刮散,受了重傷的船舶像垂死的病人,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海祥輪逐漸下沉,僅剩下四樓和頂部。

        崔文曦穿好救生衣,深情地望了望工作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走出報務(wù)室,發(fā)現(xiàn)江水已經(jīng)淹到他的膝蓋。他出門扭過身子,聽到收報機里傳出許多“馬上逃生”的關(guān)愛的聲音。

        他再看駕駛室門口,一位大副抱著航行日志,另一位大副用太平斧在劈門。崔文曦明白了,走到駕駛室門口拼命喊道:“船長!船長!”船長把自己反鎖在駕駛室,他要與海祥輪共存亡。

        崔文曦從百葉窗上看到,抱著車鐘的船長轉(zhuǎn)過身,吼道:“快滾!難道你們要把航行日志和電臺密碼都帶到江底嗎?那我們所有的船員都說不清了,怎么向我們的家屬子女交代?快滾!叫輪機長也把航行日志帶著快滾……”崔文曦看到船長堅毅的眼神,感覺再不走開,這位有中校軍銜的船長,會拿出手槍來指向他們。

        江水已經(jīng)淹沒至他們的大腿。崔文曦借著江水的浮力輕而易舉地翻過外舷欄桿,很快被江水沖走。他身后,跟來藏有航行日志的大副。那位用太平斧砍門救船長的大副,此時丟掉太平斧,雙臂卡進百葉窗,任憑江水淹沒齊頭。崔文曦看見不遠(yuǎn)處,未穿救生衣的輪機長在波濤中掙扎,不一會兒,消失在江濤之中。

        整個海祥輪沉入石門口的長江激流之中。海祥輪沉沒的地方翻起大旋,旋中冒出無數(shù)黑點。這些黑點冒出江面后,又伸出許多手臂互相抓打。流動的無數(shù)黑點再次沉入大江,一會兒又漂起一些黑點。如此反復(fù)幾次,露出江面的黑點稀稀拉拉,越來越少。

        船員和一千多旅客大多已經(jīng)遇難。

        姜海阿子指著日機飛走的方向哭罵起來:“王……八……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們!”

        嚴(yán)子星向日機伸出大拇指,在那里比比畫畫。

        姜海阿子疑惑地問:“怎么,你還在贊揚日本鬼子?”

        李德夢:“不!嚴(yán)子星是黃埔軍?;鹋趯I(yè)生,她這時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她在測量距離,想用假想的火炮去攻擊敵機。”

        日機洋洋得意地飛回宜昌武漢方向。

        嚴(yán)子星連忙脫下軍帽,流下悲憤的淚水,向石門沉船的地方默哀,披肩短發(fā)隨風(fēng)呼啦飄灑,似在訴說她心中的悲痛。

        屈原沱跟前的大山是向家大山,海拔高得很,山頂突然爆發(fā)出泥石流。顯然,這股泥石流是被日機炸彈震落下來的,呼呼啦啦鋪天蓋地而來。泥石流的大堆土塊散落在下山的路上,那些和餐桌一樣大小的巨石依舊從天而降,翻過肅穆的屈原祠及清烈公祠,直落屈原沱水域。

        有兩條鹽船不幸被巨石砸中,迅疾沉入江底,而這里的江底是個無底洞,似乎沒有底。只見江面旋起巨大漩渦,一直不停地旋,然后,漩渦順?biāo)?,一直接近北石門才散。

        巨石砸向屈原沱時,沒有被砸中的木船差點兒被巨浪掀翻,落下一些食鹽麻袋滾到長江,而一袋鹽的重量是二百八十斤!真是損失巨大。

        李德夢等所在的百噸鹽船,被浪打到長江中間,一些橈片打落大江,船工也被浪卷走幾個,剩下幾個船工在船上慌作一團。姜海阿子抓住舵把,想穩(wěn)住船身,但無奈浪大水急,鹽船已經(jīng)失控,順?biāo)笔T流去。李德夢等愛莫能助,只得讓鹽船隨風(fēng)流浪。

        江南大鎮(zhèn)舊州河早已憤怒了,數(shù)百條小木舟,像箭一樣射向海祥輪出事的地方。這些屈子故里的漢子,冒著敵機有可能再次轟炸的危險,去搶救江面有一線生存機會的人。

        這里曾是秭歸的州府,故稱舊州河。新灘是著名的險灘,但論打破木船,舊州河在三峽數(shù)第一,每年都有數(shù)百艘。舊州河江中,南北各伸出一道山梁鎖江,中間只有幾十米寬,稱為石門。船行至此,只能穿門而過。一般情況下,這里風(fēng)平浪靜,船來船往,人流物流正常??墒遣恢呛卧?,北石門會間歇性地突然發(fā)出一股猛烈的暗流,將船像箭一樣地射往南石門外包,當(dāng)?shù)乩习傩战斜饼堖^江,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將船撞破開始下沉,非人力能左右。有時,一天要打破好幾艘木船。

        這些小木舟本身就是救生船,因為這里的北龍過江災(zāi)情經(jīng)常發(fā)生,居民配備了數(shù)百條小木舟,一旦發(fā)生險情,他們便會立即把船劃去,先救人,再搶貨,等船沉沒下去之前,搶多少貨是多少。

        這次,顯然是去搶人,去搶救海祥輪遇難的人。

        先前舊州河街上,三十多歲的漢子王元楚和那里所有的男子漢一樣,估摸著北石門要發(fā)暗流了,就在街邊隔江觀望。他萬萬沒有想到,日機會炸沉大洋船海祥輪。這時,全鎮(zhèn)的男子幾乎是全體奔往江邊,將數(shù)百艘小木船迅速劃往出事的地點。有的小劃子已經(jīng)劃過石門,往石門下游南岸何家竹園追去,尋找漂浮在江面上遭難的活人。

        海祥輪被日機轟炸時,一艘艘大型木船正在艱難上行通過南石門口,海祥輪打灘掀來一排排巨浪。駕長呼天喊地,指揮船員迎戰(zhàn)巨浪,以免浪損木船。一聲聲船工號子,聲音高昂激烈,從下游傳來,傳到李德夢等人的耳鼓。

        走在前面的纖夫首先露出頭來,頭是緊貼在陡峭的山崖上的,頭上包著白包布。船工三件寶:煙桿酒瓶白帕子,白帕子就是白包布。纖夫逐漸露出裸著的全身,黑嗷嗷的,肌肉隆起像一些大疙瘩,腳上穿著濕漉漉的破草鞋,背上的棕繩即扯扯兒,絞在一根長長的蔑纖繩上,青筋暴露的雙手有力地插進巖縫施力。數(shù)百名纖夫全都這種模樣爬過來。

        大風(fēng)起兮,白浪排空,這艘打著金黃色桐油的嶄新的柏木帆船,穿云破浪,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正在那里上下奮力求索。駕長敞開嗓門,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船工號子。

        這里風(fēng)大浪急灘險十分危險。

        高亢激烈的號子一陣又一陣傳入人們的耳鼓。留在上水船上的船工們?nèi)褙炞?,舞橈的雙臂隨著號子的高低前后擺動,一副生死搏擊英勇就義的雄姿。

        駕長用生命在吼唱船工號子,急促高昂,雷霆萬鈞:“船過西陵真是難,一聲號子全身汗。號子聲聲渾身膽,號子大喊過一灘”。音域高昂激烈,音質(zhì)擊濤穿壁,震撼峽江。

        船工全力拼命,似乎會感覺突然出現(xiàn)奇跡:無數(shù)三丈多高的巨浪全都聳立不動,靜立江中,像川江舉起許多大手歡呼迎面而來的峽江勇士。船工號子將狂風(fēng)頂回,催促船頭壓浪而過,船前及船身邊的巨浪立即破碎,發(fā)出嘩嘩的聲響,似萬人拍掌迎賓。

        頭船的船工們,爬過江邊??康牧硪凰夷敬苓h(yuǎn)后,又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聲吆喝,將纖繩抖過木船高高的桅桿,一陣大叫,拉動對方載著少量百雜貨的空大木船,從江邊木船的外舷滑過,西陵峽遠(yuǎn)上石門河口。

        這里的上風(fēng)特大,似乎可以把人吹滾。拉灘船員松開扯扯兒,收起纜繩,全部上船。裝載兵工器材的柏木大船借著上風(fēng),揚起風(fēng)帆,破浪前進。

        船過秭歸石門口,船工就隱隱約約看得見被三峽人稱作屈原廟的清烈公祠。長江在香溪寬谷呈標(biāo)準(zhǔn)的東西走向,夕陽在他們的前方即將落入大江。暮色蒼茫之中,清烈公祠更顯得端莊肅穆。

        上風(fēng)漸息,下風(fēng)驟起,濤聲雷吼,濁浪排空,頂流而進的帆船,與颶風(fēng)的力度剛好相同,似乎凝固在江心。

        只聽駕長喊聲:“收起!”上十名船員立即動手,將高揚的白帆扯下桅桿收攏,捆緊。

        只聽駕長又喊:“家伙操起!”眾船員便架上六排大漿,準(zhǔn)備開劃。先架好的輕輕搖起漿來,避免帆船被風(fēng)吹得后退。

        駕長喊起蒼涼的《招魂曲》,一出口就顯得高昂激烈,石破天驚:“屈原約大夫約……”眾船工一聲合唱一起劃槳:“嗨咳!”

        駕長:“聽我講羅哎!”眾人又劃一次,同時喊道:“嗨咳!”

        駕長:“你的魂魄不可向東方羅嗨!”眾人齊劃:“我哥約回!”

        船歌凄涼婉轉(zhuǎn)、雄壯蒼勁。

        屈原故里鄉(xiāng)親們在岸上,屈原沱等待發(fā)航的船員,也發(fā)出真情實意的急切呼聲:“我哥約回!我哥約回!……”聲聲催人淚,余音繞峽空。

        從秭歸屈原沱上游箭一樣射來一條小劃子。小劃子上一前一后坐著兩個船工,一左一右急速滑動單漿,像在和誰比賽似的。小劃子靠岸后,劃子上的兩名船工立即把單漿扔到岸上,站到小劃子上面左右搖晃,直到把船搖翻,船工才站到船底板上收繩子。人們順著繩子望去,一、兩百米遠(yuǎn)處,大型爬爬蟲樣的漂浮物流來,直到李德夢等跟前,才看清是一個近百米長的木排。爬子的前后綁了一個梢板,兩邊架了許多橈片,好些人在那里扳梢推橈,駕長在前頭指揮。爬子由三層組成,下面兩層在水里,上面一層漂在水面,頂層中后部依次蓋了兩間簡易的人字形圓木房,以便船員生活用。爬子都是放到宜昌的,或打木船用,或解散爬子圓木起坡被運走。

        爬子緊挨著小翻船靠岸,等待上行的船舶通過。下游來的木船纖夫看見爬子停穩(wěn),就直接上了爬子拉纖。

        緊接著,一艘艘裝載兵工器材的柏木大船,從李德夢等的身邊,從屈原沱路過,往長江上游奮力駛?cè)ァ?/p>

        這時,從南岸劃船的王元楚已經(jīng)把船劃到海祥輪被炸的水域,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李德夢所在的失控鹽船也在這個時候來湊熱鬧。

        李德夢所在的百噸失控鹽船接近北石門時,暗流頓時發(fā)出,咆哮翻滾,將鹽木船擠向南石門外包。果然,載貨的木船被撞損,逐漸漂流下沉。

        施救船趕到,先救隨行旅客李德夢、嚴(yán)子星和船工等,然后上船搶搬貨物。

        王元楚看到,這次打破的是一艘四川的鹽船。船上的一個船工跳上救生船驚魂未定地坐下來,王元楚等爬上船,和別人一起將二百八十斤一袋的川鹽拎幾袋放上施救船。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拎多鹽袋,船舶被撞后,不到十分鐘就沉入了江底,所搶貨物頂多只占運量的十分之一。

        就在施救船往回劃的路上,船老板迅速砍爛幾袋鹽,將鹽倒入船艙,馬上潑上江水將其稀釋。以后船靠岸時,只會看見另一袋完整的鹽。

        小劃子載著李德夢、嚴(yán)子星、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四人,準(zhǔn)備劃向舊州河。李德夢對船工王元楚說:“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你們先把二位女士載到江北屈原沱,再把我們送到舊州河,我是貨主,好和你們的水保長協(xié)商?!?/p>

        船工王元楚說:“好!”掉轉(zhuǎn)船頭,劃向江北。王元楚看見李德夢一副商人模樣,就自我介紹道:“我叫王元楚,住在舊州河?!?/p>

        李德夢說:“真是年輕有為?,F(xiàn)在又多做善事,將來必定多子多福?!崩畹聣舯阋灰唤榻B了被救上船的嚴(yán)子星等。

        王元楚:“李老板過獎了!等會兒我把李老板帶到水保長那里就是?!蓖踉痛习逶谒屠畹聣舻鹊臅r候,向李德夢等講了舊州河施救遇險船舶的情況。

        王元楚講道,我們把施救船劃過江,那里的水保長帶著十多個挎槍的水保丁早已站在江邊,數(shù)十艘施救船一律靠岸??咳?,這叫歸綁三天,誰也不能將施救船私自劃走。在這三天時間里,水保長要和出事的船老板協(xié)商解決辦法,當(dāng)?shù)爻鼍叱鍪潞拓洆p情況證明。一般情況是給船員一點路費走人,貨物不帶走,也不為難出事的船員。

        也有船老板故意將木船撞上南門外包。因為明明知道暗流不強,不會觸礁,但他們故意將船往石頭上劃,結(jié)果仍然將木船打破了,而人們?nèi)ゴ驌埔矝]有什么貨物。舊州河的人知道,這叫騰空放炮。其實,貨物早被黑心的船老板在路上賣了,船上只放了少量的貨物。對于這樣的船老板,水保長一般會敲一筆錢后,依然出具完整的證明放人走路。

        如果是煤船打破,命運就大不相同了,因為煤炭在秭歸很賤,誰也不會冒險去施救,煤船上的船工有可能喪命。如果是米船打破,施救船將米袋和船員弄上船后,便快速劃往下游何家竹園靠岸,將米袋隱藏起來,空船返回,都說什么也沒有撈到。

        王元楚還講,這會兒,一些劃到何家竹園的小劃子,在江面救起不少遭難的旅客、船員和傷兵,還在江面打撈了一些有價值的物資,如棉被、枕頭、水濕香煙、火柴等等。一些漂浮的人和物資進了西陵峽香溪口,小劃子就不再去追,因為香溪口一過,馬上就是新灘,在新灘自身就難保,何談施救呢?

        被小劃子救起的男女老少和傷兵老爺,我們舊州河的人就把他們就近或送到南岸窯灣溪鎮(zhèn),或北岸香溪鎮(zhèn),再把載有一點兒水濕貨的船劃回舊州河江邊,也一樣歸綁三天。當(dāng)然,在歸綁之前的路上,一些值錢的東西往往會找地方藏好,半夜來背走。船工也是大男人,也要養(yǎng)家糊口。

        李德夢等點頭稱是。

        王元楚等劃船將嚴(yán)子星、麻幺姑兒送到劉大膽的百噸鹽船上,再將李德夢和姜海阿子送到南岸舊州河鎮(zhèn)。船老板在江邊歸綁,王元楚便引李德夢、姜海阿子到吊腳樓水保長辦公室。

        在水保長辦公室,有幾個被救的鹽船船工,正在烤被江水打濕的衣服,見李德夢來了,連忙穿好衣服,準(zhǔn)備和李德夢一起回到北岸屈原沱,上另一條鹽船。

        李德夢對水保長說:“我們的船隊在九龍奔江那里,遭到了兜頭甕災(zāi)情,沉船一條,是條楠竹船,你看先前一江的楠竹,就是那條船上的。這會兒,日機轟炸,引發(fā)泥石流,當(dāng)即被巨石砸沉兩條鹽船,又有一條鹽船失控遭遇北龍過江災(zāi)禍撞沉,一起損失四條柏木船,計量百一十噸貨?!?/p>

        水保長出具了證明,蓋了章,把證明遞給了李德夢,說:“我們只出具船舶和貨物損失的證明,沉船死傷人員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我們說不清楚,不能出具證明?!?/p>

        李德夢:“在下明白!”

        水保長:“我們下河,你把鹽包清好后,我們就松綁。如今天災(zāi)人禍頻繁,早松綁,早去施救,多造福。”

        天已漸黑,李德夢、姜海阿子和幾位被救的船工,跟著水保長、王元楚下河。

        李德夢對水保長說:“還有一事相求?!?/p>

        水保長:“李先生太客氣,有什么事請直接吩咐。”

        姜海阿子:“我們一位老駕長,不幸去世,我們想讓他在舊州河按三峽秭歸的風(fēng)俗下葬?!?/p>

        水保長:“你們正好找王元楚,他是舊州河知名的都官先生?!?/p>

        王元楚都官:“這件事交給我,包你們滿意。”

        一個保丁急匆匆地跑來,向水保長報告:“歐陽保長的愛人小媽媽最終沒有救過來,走了,已經(jīng)發(fā)喪,要請王元楚當(dāng)都官。”

        水保長:“日本鬼子害死人。”

        王元楚:“行,我就一瓢水舀了,兩邊都來做都官?!?/p>

        李德夢在江邊清點鹽包,發(fā)現(xiàn)四五十條上,每船只有一袋完整的鹽,而小劃子又下沉得厲害,就明白了。

        李德夢對水保長:“我不說別的了,就只一件事,幫忙把完整的鹽包送過河上船。”

        水保長大聲喊:“把鹽包送過河,回來交綁船稅,散綁!”

        水保丁便上小劃子,松開繩子,有的小劃子便往江北屈原沱劃去。水保長對于船艙里的鹽水,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收一點兒綁船稅,讓施救的人得一點好處。不過,他也把這些鹽水沒有辦法。事后,王元楚等人就將鹽水挑幾擔(dān)回家,再熬成三百多斤白晶晶的川鹽,這樣可以食用好幾個月甚至一年,一斤鹽還可以向農(nóng)民換一斤大米或三斤玉米。這樣一年下來,收獲是不小的。因此,生活在舊州河街上的人,還是比較富裕的。

        李德夢、姜海阿子和遭災(zāi)船工上了先前租來的小劃子,往北岸劃去。

        天色已黑,舊州河街上燃起燈火。李德夢再看北岸,沿路燈火通明,與南岸的燈火遙相呼應(yīng),亮似白晝,綿延數(shù)十里。在民元輪的上游,又靠泊了民眾、民協(xié)等以民生公司為主的輪船,這些輪船都是等待天亮后再下行到宜昌的。輪船上,有的借機會加煤給船“喂飯”,有的餐廳正在開飯,讓官兵壯丁兒進食,熱鬧異常。

        江邊磧壩上,也升起一堆堆炊火,一些柏木船的船員下船,堆幾塊石頭,找一些水濕柴,生起篝火做飯,黑煙滾滾。

        李德夢對姜海阿子說:“從長江三峽第一灘我們家鄉(xiāng)董灘頭開始,到四川奉節(jié)諸葛亮八陣圖磧壩為止,計五百里水路,凡是有河灘的地方,都是這幅美夜圖畫?!?/p>

        姜海阿子也來了情趣,說道:“把鬼子趕走后,長江三峽依舊如此壯觀,那該多好!”

        李德夢和姜海阿子過江之時,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也找來一個小劃子,上民元輪找報務(wù)員,準(zhǔn)備向侍從室和宜昌軍事?lián)屵\指揮部匯報。她們帶來一袋鹽準(zhǔn)備裝上民元輪,以解宜昌裝卸工燃眉之急,但船上擠滿了壯丁兒,簡直是無縫插針。她們將小劃子圍繞民元輪轉(zhuǎn)了一圈,硬是沒有找到塞一袋鹽包的位置,因此只好作罷。她們也找不到上船的空隙,只好爬上煤船,準(zhǔn)備順著運煤的路線上船。

        熊領(lǐng)江看見她們,把鍬往煤山一插,從煤堆上一走一個窩地向他們走來。熊領(lǐng)江穿著黑皮鞋白襪子,全被弄黑搞臟。

        在駕駛室領(lǐng)航的高級船員,都是領(lǐng)江,其中包括船長、大副、二副和三副。一般來講,一艘船上配備有一名船長、一名大副、一名二副和一名三副就行了,但在長江三峽不行。

        船到宜昌換領(lǐng)江,這是一個鐵定規(guī)矩。船過三峽需要配備三名大副,多出的兩名大副,一名協(xié)助另一個大副值班,分正班和副班;另一名大副協(xié)助二副值班。大副還要做其他事情,即一名管人事、考勤和安排休假;一名負(fù)責(zé)船舶修理;一名負(fù)責(zé)貨物管理即理貨。三副管賬管工資和伙食。

        熊領(lǐng)江在民元輪上是負(fù)責(zé)人事的大副,很有點權(quán)力。大副也叫大領(lǐng)江,以此類推。領(lǐng)江駕船當(dāng)班的時間采用國際通用的標(biāo)準(zhǔn),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八到十二點是船長帶三副值班,三副不能單獨駕船;十二點到四點,由二副當(dāng)班;四點到八點,由大副當(dāng)班。對應(yīng)的,機艙輪機長和管輪們也是一樣。也就是說,領(lǐng)江們上四個小時的班,休息八個小時,無限循環(huán),直到停航。

        熊領(lǐng)江:“嚴(yán)子星中校,軍花插在煤堆上,這可是稀奇??!”嚴(yán)子星是軍花,經(jīng)常在宜昌港碼頭巡視,很多人認(rèn)得她,但是她不一定認(rèn)得別人。

        嚴(yán)子星:“熊大領(lǐng)江,你們什么時候起航啊?”

        嚴(yán)子星看到熊領(lǐng)江一愣,就說:“李德夢老板早就介紹過你了?!?/p>

        麻幺姑兒:“嚴(yán)子星中校想請你們的報務(wù)員向宜昌發(fā)電報?!?/p>

        熊領(lǐng)江對正在抬煤的青年船員喊道:“報務(wù)員,給軍花幫忙。上去后就別下來了,陪陪船上的長官?!?/p>

        報務(wù)員小伙子累得腰酸背痛,連忙答應(yīng),丟下籮筐,準(zhǔn)備帶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上船回電報室,剛好借機免去勞役之苦。這個報務(wù)員也認(rèn)得嚴(yán)子星,因為每趟水走下來,要到嚴(yán)子星那里交電臺舊密碼,換新密碼。報務(wù)員望著嚴(yán)子星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跟前站著狗娃子在鏟往籮筐里鏟煤,感覺她們要上船了,急忙對嚴(yán)子星說:“中校姐姐,麻煩你把我寫的一封信帶給李德夢先生,請他寄給我霧渡河家里的老娘?!?/p>

        嚴(yán)子星著實吃驚不小,問道:“你不是不認(rèn)得字嗎?怎么還會寫信?”

        狗娃子說:“我只讀了一年私塾?!?/p>

        嚴(yán)子星:“一年的私塾還差呀?”

        狗娃子:“我只會認(rèn)我們鄉(xiāng)下里頭的肉碼字,你們外頭的漢字我們不認(rèn)得?!?/p>

        嚴(yán)子星接過信一看,更是愣住了,信上的字和鳥雀一樣,它們或站或飛或覓食,完全是一幅百鳥圖。

        嚴(yán)子星笑著說:“我借用李逵的一句話,你寫得是什么鳥字?這封鳥信,如何飛到你們霧渡河老家?”。

        狗娃子急得要哭了,說道:“這是信,我媽也認(rèn)得的,只是報個平安,免得她老人家著急?!?/p>

        麻幺姑兒拿過信,念道:“母親大人,孩兒不孝,暫時不能回家。等趕走鬼子,再回家盡孝。不孝之子:狗娃子。”

        嚴(yán)子星驚奇地睜大雙眼,問道:“真是稀奇古怪,你也認(rèn)得這種鳥字?”

        麻幺姑兒:“這是三峽地區(qū)特有的文字,幾千年來,三峽山地的人們一直使用這種肉碼子,反而大街上使用的漢字他們不認(rèn)得。我們在鹽馬古道上,都是使用這種鳥字傳遞消息,所以我才認(rèn)得這種鳥字?!?/p>

        嚴(yán)子星:“真是神奇!”

        麻幺姑兒對狗娃子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不會就一個狗娃子就完了吧?”

        狗娃子:“我就狗娃子一個名字。媽說,取名狗娃子好養(yǎng)些。”

        麻幺姑兒說:“你現(xiàn)在參加工作了,應(yīng)該取個街上的名字。這樣吧,是李德夢老板幫了你,我來做個主,你就姓李吧?!?/p>

        狗娃子:“好,我就叫李狗娃子?!?/p>

        麻幺姑兒:“不行,你本名叫狗娃子,姓李,你這樣叫出來,好像又在說,你狗娃子,在罵別人?!?/p>

        嚴(yán)子星說:“狗娃子,你小名就叫狗娃子。你在民元輪上生火,就叫李民元吧!”

        麻幺姑兒:“李民元,這個名字好!”

        船長聽見了,就喊:“李民元兒,格老子的,有了名字就拽起來了?快點鏟煤?!?/p>

        李民元:“好。”他看見熊移山的鞋襪臟了,就說:“熊大領(lǐng)江,等會兒我?guī)湍阆匆m子擦皮鞋?!?/p>

        熊大領(lǐng)江:“等會兒你來拿,整干凈了全部留給你自己穿,我換洗的鞋襪多得是。”

        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跟著報務(wù)員,沿著運煤的道路,先走進煤艙,又從煤艙里爬到二樓,再上三樓、四樓。

        到了四樓前半部,就輕松了,那里是高級船員的臥室,外舷走廊上沒有旅客及壯丁兒。

        一艘輪船能不能開航,那就要看船長、輪機長和報務(wù)員到齊沒有,缺一不可。所以,報務(wù)員肯定是高級船員。

        這時,報務(wù)員打開報務(wù)室,只見辦公桌跟前坐著的一位軍官轉(zhuǎn)過身來。慈祥的中年軍官看見來人,連忙站起身來,向嚴(yán)子星敬禮,說道:“向侍從室軍花嚴(yán)子星報告!”

        嚴(yán)子星是軍事委員會侍從室的人,又是軍花,自然有很多軍官認(rèn)得她,而她不一定認(rèn)得別人。嚴(yán)子星急忙還禮,仔細(xì)一看,對方披的是中將軍章,嚇了一跳。

        嚴(yán)子星問:“你是……張……”

        軍官:“在下張自忠向嚴(yán)子星中校報告!”

        嚴(yán)子星立即立正再次還禮:“嚴(yán)子星中校向張將軍報告!”

        張自忠:“你們坐下,這里沒有多余的凳子,就坐到床上,是船長特意安排我到報務(wù)室休息的,好及時了解前線的情況?!?/p>

        麻幺姑兒:“恭敬不如從命,我麻幺姑兒只得坐下了?!崩瓏?yán)子星一起坐到床邊。

        張自忠坐下笑著說:“原來,你就是把守三峽九條鹽馬古道的麻幺姑兒?真是大名鼎鼎啦!”

        麻幺姑兒:“慚愧!張將軍笑話了?!?/p>

        張自忠:“古棧道開通了就好。我們這次上前線打鬼子,古棧道就是最好的運輸線,不容易被鬼子發(fā)現(xiàn)。所以啊,這九條鹽馬古道,不開通也得開通?!?/p>

        麻幺姑兒:“我們先前在深山老林,外界又不接納我們,消息不靈,孤陋寡聞。如果早知道鹽馬古道是抗日的秘密交通要道,我們不僅會開通棧道,而且還會跟著抗戰(zhàn)隊伍走到前線去打鬼子。”

        張自忠:“對!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說,打鬼子第一。”

        嚴(yán)子星問:“張將軍,你怎么和壯丁兒一起走?”

        張自忠沉重地說道:“我的這批四川青年,有五千多人。他們都是父母所生,更是血肉之軀??墒?,我們有些軍人在運送壯丁兒的時候,克扣軍餉,捆綁毆打,致使壯丁兒能夠到達(dá)前線的,不足三分之一。而這三分之一,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就被送上前線打仗,他們甚至連槍都沒有拿過,只能是送死。我這回反正要到宜昌,就和我的子弟們一起走,沒有誰會欺辱他們。到了宜昌后,我還會安排他們軍訓(xùn),等他們具備一定的軍事能力,再派他們上前線打日本鬼子,為死難同胞報仇雪恨?!?/p>

        嚴(yán)子星:“張將軍愛兵如子,又身先士卒,不愧為全國的抗戰(zhàn)楷模。”

        嚴(yán)子星等和張自忠對話之時,報務(wù)員正在打開電報設(shè)施,此時已經(jīng)開機,便對嚴(yán)子星說道:“嚴(yán)中校,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p>

        嚴(yán)子星就拿出筆記本,對報務(wù)員說:“就按照這上面的發(fā)報?!?/p>

        報務(wù)員接過筆記本,坐在那里,滴滴答答地收發(fā)電報。在報務(wù)員發(fā)報的時候,嚴(yán)子星向張將軍報告了有人在巴東鹽船上抓壯丁兒打死人的事,張將軍只聽得咬碎鋼牙!

        不一會兒,有了回電。嚴(yán)子星拿起回電,看了一遍,低聲念道:“蔣委員長知道有人在鹽船上抓壯丁的事后,十分惱怒,將通電全國,不得再發(fā)生此事。對日寇轟炸我民船之事,我室已經(jīng)轉(zhuǎn)發(fā)新聞報社,向日寇表示抗議聲討。侍從室令你……”嚴(yán)子星念到這里,一下子沉下臉來,顯得非常不高興。

        報務(wù)員又收到一封電報,嚴(yán)子星去接電報,報務(wù)員沒有給他,對張自忠說:“張將軍,是你的?!?/p>

        張自忠接過電報看了一遍,說:“這次總部反應(yīng)得好快呀!嚴(yán)中校,你們做了件大好事?!睆堊灾夷钇痣妶蟮膬?nèi)容:“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行營訓(xùn)令通電:軍運與鹽運,均屬國家要政。各地張貼布告,禁止封扣鹽舟,更不得在鹽舟搶抓壯丁,確保食鹽迅捷抵達(dá)華中三省,懸壺濟世?!?/p>

        嚴(yán)子星轉(zhuǎn)悲為喜,說道:“看來,總部把運鹽提高到救命的高度了!”

        張自忠:“我早已下令,凡我軍運之船抵達(dá)宜昌,均要周濟一些食鹽,以解市民和裝卸工的燃眉之急?!?/p>

        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感謝張將軍對宜昌軍事大搶運的支持和配合,感謝張將軍對宜昌市民的體恤!”兩人走出報務(wù)室,向張將軍道別。

        民元輪一樓船邊,小劃子一直在那里等待。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跳到小劃子上。清烈公祠對面舊洲河山上的楚王臺,星火點點。江水向石門口迅猛流去,發(fā)出暴雨般嘩啦啦的吼聲。

        陸游曾經(jīng)在舊洲河鎖上坪楚王臺吟詩:“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濤聲似舊時。”

        嚴(yán)子星和麻幺姑兒來到劉大膽的百噸鹽船時,李德夢正在指揮大家送走劉小膽。劉小膽被抬上小劃子,姜海阿子放了幾掛響鞭。

        劉大膽、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兒坐在劉小膽身邊,護送劉小膽過江。

        李德夢和嚴(yán)子星乘坐另一條小劃子,跟在劉大膽小劃子的身后過江。

        嚴(yán)子星對李德夢說道:“我已經(jīng)向總部匯報了,今后鹽船不會被抓壯丁兒了?!?/p>

        李德夢:“但愿如此。不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從。特別是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又有幾個軍人能認(rèn)真執(zhí)行命令?”

        嚴(yán)子星:“還有一件小事告訴你,狗娃子有了學(xué)名。”

        李德夢:“嗯?好啊!叫什么名字?”

        嚴(yán)子星:“我和麻幺姑兒一起給他取的名字,叫李民元。”

        李德夢笑了:“我家小子叫李民由,你們給他取個李民元,也好,李民由又多了個哥哥?!?/p>

        嚴(yán)子星:“我給宜昌總部也匯報了情況,還向你的青山格格報了平安?!?/p>

        李德夢:“多謝了?!庇终f道:“我野慣了。青山格格幼年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一心向善,萬念俱灰,早已把生死輪回看透。她不僅是對我,就是對她自己,也是生死度外,視死如歸,對待生命毫無敬畏之感,更不會特意牽掛哪個。”

        嚴(yán)子星:“這是你的理解。別看有的女人表面平靜如水,其實內(nèi)心已是波瀾壯闊,難以克己。我想,青山格格和我的性格一樣,翻江倒海的愛慕之情,只會裝在內(nèi)心,徒讓自身忍受萬般折磨?!眹?yán)子星說到這里,忍不住哽咽起來,差點落下眼淚。

        李德夢指著南岸舊洲河,轉(zhuǎn)移話題,說道:“陸游曾經(jīng)在這里說過,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濤聲似舊時?,F(xiàn)在算來,已是兩千多年的事了?!?/p>

        嚴(yán)子星:“你該不是說,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紙張張薄吧?難道你是冷血動物?”

        李德夢:“你和任何人在一起共闖生死難關(guān),只會令人熱血沸騰,何來冷血動物之說?”

        嚴(yán)子星松了一口氣,笑道:“德夢哥說話真是幽默。我是廣西妹子,不是你們?nèi)龒{沉魚落雁的昭君姑娘,怎會令任何人熱血沸騰?德夢哥真會嘲笑小妹?!?/p>

        李德夢聽出嚴(yán)子星的言語,她第一次稱自己為德夢哥,稱她自己為小妹。為引開話題,李德夢說道:“你看江灘上,黑乎乎的一片片矮樹,那叫疏花水柏枝,三峽特有植物。它本是青藏高原的產(chǎn)物,不知何時流落到三峽生根發(fā)芽,夏眠冬生?!?/p>

        嚴(yán)子星說:“連青藏高原的小樹都愿意到三峽安家,我廣西妹子難道不能落戶三峽嗎?只是沒有人能夠接納小妹。”

        李德夢:“疏花水柏枝夏天沉入江底休眠,冬季開花結(jié)果。它的伴生植物疏花柳,是大人打小娃子的好材料。疏花柳又細(xì)又長,打人很疼又不傷身子。我小時候不聽話,被母親用疏花柳不知抽打了多少回?!?/p>

        嚴(yán)子星說:“該打!我是疏花柳就好了,可以使勁抽打在你身上。”

        李德夢:“你今晚光說糊涂話?!?/p>

        舊州河岸邊劃龍船插標(biāo)槍紅的地方,早已搭起棚子,炸起響鞭,迎接劉小膽的到來。

        李德夢等從小劃子上跳到岸邊,王元楚迎了上來說道:“歐陽保長講,宋子(什么)都不說,一切費用,他一瓢水舀了。四班家業(yè)(四個樂隊),一邊兩班,宋子都不要你們操心。只是按照舊州河的規(guī)矩,人在外面走的,不能把壽木擺在家里,河里走的人,要擺在磧壩上?!?/p>

        李德夢:“這怎么能行?規(guī)矩按照你們的辦,那是當(dāng)然,可是費用……”

        王元楚:“宋子(什么)都不說!宋子都不說!劉小膽是抗日義士,到我們這里安家,是看得起我們,歐陽保長說,宋子都不說了……”

        四班家業(yè)共二十多人,一起吹打起來,哀樂聲淹沒了王元楚的話語聲。

        此時,年輕的裁縫尚永近裁開白色孝布,分發(fā)給李德夢、嚴(yán)子星、姜海阿子、麻幺姑兒和劉大膽,示意他們包在頭上。尚永近又給他們量身高,以便量體裁衣做孝服。尚永近事前已經(jīng)打聽到劉小膽的身高胖瘦,現(xiàn)在給劉小膽做好衣服,有人在給劉小膽穿戴,剛好一穿。尚永近的手藝令人驚奇。

        王元楚提高嗓門喊道:“八大金剛各司其職,同心協(xié)力分工合作,辭陽!”

        走來八個壯漢,小心翼翼地將劉小膽從船上抬起,走進岸上的棚子,放進紅色的壽木里。李德夢等一直作為孝子,跪在磧壩上,以示跪謝眾人幫忙。

        嚴(yán)子星說:“劉小膽為解華中三省食鹽的燃眉之急而獻身,屬于抗戰(zhàn)義士,走后享受皇室紅棺,理所當(dāng)然?!?/p>

        裁縫尚永近用手工給他們每個人都做了一件白色的孝服,各自穿了正合身,他們對裁縫尚永近做衣服的速度和技術(shù)贊嘆不已。

        李德夢等穿著孝服,給劉小膽加了一炷香,燒了一些“錢”,還在靈堂外圍燒了一些香和“錢”,公祭空難的同胞。李德夢等做完這些事情后,便各自找地方去休息。

        等到吃飯時,李德夢沒有看見姜海阿子,就對麻幺姑兒說:“他呢?來喝酒?。∥野涯銈儚纳嚼锖俺鰜?,酒還是有喝的呢!”

        姜海阿子引來一個船工,向大家介紹介:“這位是秭歸吒溪河的郭先富駕長,在四川船業(yè)公會擔(dān)任木船總駕長,長年駕頭船從重慶到漢口,又從漢口坐飛機返回重慶放船,日復(fù)一日,循環(huán)無盡,從不出事,人稱分水龍王!他的船過吒溪河時,才靠船回家休息片刻。前一周,郭先富的母親被日本鬼子飛機丟炸彈遇難,因此他才趕回來奔喪。這是裁縫尚永近告訴我的,我才把郭先富駕長找來了?!?/p>

        眾人一看郭先富,五尺長的白頭帕纏頭三轉(zhuǎn)打結(jié),帕尾從右頭邊豎過頭頂一截,顯得英俊瀟灑。大眼明亮傳神,滿口白牙,一看就是經(jīng)常用高級牙粉。上身穿白府綢對襟衫,下穿藍(lán)色布褲,腳蹬圓口布鞋,圓口前扎有一朵紅布花。脖子上掛著粗金項鏈,兩個手腕上都戴著粗金鐲子,左手無名指戴著鑲嵌綠寶石的金戒指,明晃晃的,格外顯眼。

        李德夢說道:“我們有三十幾條鹽木船,從巴東到這里,已經(jīng)耽誤好幾天了,主要是沒有西陵峽的駕長領(lǐng)航。我李德夢,請分水龍王郭總駕長帶船隊到宜昌,以解華中三省食鹽的燃眉之急。”

        郭先富:“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德夢老板?在下郭先富拜見!”

        李德夢連忙起身和郭先富握手,說道:“正是。分水龍王,久仰!久仰!”

        天即將發(fā)亮,分水龍王郭先富率劉大膽等三十多條木船起航。此時郭先富白頭帕的帕尾吊在右肩上,便于揩汗擦臉。船工包頭帕是祭奠屈原投江而流傳下來的,此時在屈原祠跟前,更要慎重纏緊,以示尊敬。

        劉大膽對船工們喊:“揚帆起航!”

        郭先富連忙制止:“劉老板,不行。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轉(zhuǎn)換角色,你只是我的一個船工,千萬別再發(fā)號施令。領(lǐng)江多了打劈船,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明白的。不然,你來拿舵,我來幫你推船?!?/p>

        劉大膽:“遵命!郭總駕長是長江第一駕,徒弟能夠親聆總駕長的教誨,真是三生有幸?!?/p>

        郭先富:“前面就是兵書寶劍峽、牛肝馬肺峽和崆嶺峽,這三個峽構(gòu)成灘如竹節(jié)稠的新灘江段,上水下水的船只都視為航行畏途。如果稍微拿舵不穩(wěn)指揮失靈,就會葬身江底?!?/p>

        劉大膽:“這個危險性我早就領(lǐng)教過。”

        分水龍王郭先富下達(dá)命令:“抿桅!”

        劉大膽奇怪了:“什么?”

        郭先富掌起舵,喊道:“快!抿桅!怎么?還不習(xí)慣接受我的指令?或者是聽不懂我的指令?抿桅就是把桅桿放倒?!?/p>

        劉大膽:“為什么?”

        郭先富放下舵,走到李德夢跟前,說:“李老板,不是我不幫你,我是實在幫不了忙。我還是回去吧,到重慶接我自己的船隊。”

        劉大膽連忙走到郭先富跟前哀求道:“我只是感到奇怪,做事遲疑了一下,下次不敢耽誤時間了,駕師,我錯了。”

        郭先富這時一看不把號師當(dāng)家的本事拿出來不行了,就拿起舵把,高聲唱道:“本師姓櫓,名夫,字橈工,宜昌峽秭歸縣郭家壩人氏,鎮(zhèn)川王駕下為臣,官拜放船先鋒元帥。謝主隆恩,奉王之命運鹽救急懸壺濟世。無奈東海日本小鱉作孽,興風(fēng)作浪,妄圖阻撓本帥航行。眾將軍來呀!豎我軍威,立馬橫刀,站立兩側(cè),本帥令急疾如風(fēng),啟航!”

        鹽木船的鐵錨從水里拉起來后,眾橈工一起推槳劃橈,鹽木船輕松地往石門口駛?cè)?,不一會兒,順利通過石門。郭先富身后的三十多艘木船也按照這種放倒桅桿的方式,便捷有序地通過了石門。

        船隊在不知不覺中,通過了香溪口,便迎來凜冽的上風(fēng)。郭先富呼叫:“馬上收帆抿桅!”

        鹽木船收帆抿桅后,便頂著劇烈的狂風(fēng)進入西陵峽的兵書寶劍峽。這里江面突然變窄,人像鉆進一口風(fēng)箱。兵書寶劍峽兩岸刀劈斧削的巨巖迎面對峙,只留一扇窄窄的門,奔騰的江水咆哮穿越而過,讓過往行人和未見過世面的船工望而膽戰(zhàn)心驚。郭先富率領(lǐng)船隊剛進入兵書寶劍峽口不久,就聽見下游大輪船的汽笛聲,郭先富只好命令將鹽木船??吭诒鴷鴮殑{的寶劍下,等上水輪船先過,避免被浪打翻。

        李德夢身后三十多艘木船,各自在兵書寶劍峽尋找地方,將錨拋到岸上,有人爬上岸把錨壓緊。

        一只大蒼鷹飛來,在兵書洞盤旋,嘶叫,其聲慘烈之極。大蒼鷹的翅膀,竟像兩把發(fā)亮的大刀,刀口鋒利無比,似乎削鐵如泥。

        嚴(yán)子星驚叫:“德夢哥,鹽滴子!”原來,這正是三峽人談鷹色變的鹽滴子!

        姜海阿子:“莫非是鹽滴子要來報仇?”

        正在疑惑,只見鹽滴子向他們所在的鹽船發(fā)起進攻。鹽滴子的雙翅不僅把頭護著,而且還不停地左右擺動,擺動的翅膀像電鋸一樣,將巖壁割出一道道深槽,弄的巖灰滿山飛揚,嗆鼻刺眼,使李德夢他們直打噴嚏。

        嚴(yán)子星喊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沖我來吧!”

        李德夢對劉大膽喊道:“快,打開一袋鹽,鏟一些鹽到巖頭上。估計是鹽滴子缺鹽缺瘋了,再不給它食鹽,它就會襲擊人?!?/p>

        劉大膽立馬打開一袋鹽,用鍬鏟了一鍬到巖頭上。巖頭上的船工立即上船,看鹽滴子究竟要干什么。

        大蒼鷹鹽滴子看清了李德夢他們的舉動,停止發(fā)怒,像一架作戰(zhàn)的小型飛機,輕盈地滑翔而來,落向巖頭。它的刀鋒一樣的翅膀,輕輕地,輕輕地落地收起。鹽滴子不顧身邊的人群,大口大口地吞吃食鹽,不一會兒,將一鍬食鹽吃完,便大大方方地走到江邊喝水。它喝飽后,才伸開翅膀,瀟灑地起飛,口里滴下一些鹽水。

        鹽滴子在鹽船隊上空盤旋一陣,滴下一些帶水的食鹽,便騰空而起,越過山峰,飛向藍(lán)天,發(fā)出一聲高昂的歡叫。

        大輪船排山般的大浪沖擊著兩岸岸壁,發(fā)出怒吼似的聲音。大股大股的船浪被削弱以后,郭先富不管三七二十一,叫鹽木船隊起航開船。頭船開出,整個船隊也運行起來,逶迤向前。

        峽山陰森,江水流急,水面聳起的大浪間布滿無數(shù)恐怖的漩渦,每一個漩渦就是一個吞嗤木船的旋轉(zhuǎn)移動的大口。

        郭先富突然緊急呼叫:“搶!搶!搶!嗨咗!嗨咗!嗨咗……”一聲比一聲急促。

        橈工們抓起橈把,拼命地劃起來,讓鹽木船從貪婪饑餓的漩渦大口邊搶過。鹽木船每繞過一個碩大無比的漩渦大口,就算是躲過了一個餓虎的血口大嘴。

        嚴(yán)子星雙手緊緊抓住李德夢的手臂,眼看一個個比自己所乘的鹽木船還要大十倍的漩渦,在鹽木船前后左右張開深不見底的黑色陷阱,感到此時已經(jīng)進入鬼門關(guān),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漩渦和翻泡是孿生姊妹,有漩就有泡。漩可以把船扯進深淵,泡可以把船頂翻掀沉。

        分水龍王郭先富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峽江何時發(fā)出翻泡,不是指揮木船躲過翻泡,就是剛好壓住翻泡又躲過大漩行駛,猶如龍王游江。這種情景,猶如人魂走在奈何橋上,一步之差,或成人,或變鬼。

        驚險的情況持續(xù)了幾十分鐘,江面的翻泡才逐漸平緩,漩渦才有所變小,船工們也才停止搶劃,放慢了劃船的速度。

        太陽從山縫探出腦袋,將陽光吝嗇地潑灑向被水沫潮濕了的鹽木船。人們這時才感到,她已經(jīng)從十八層地獄里走出來,重見了人間的光輝。

        李德夢川鹽濟楚的鹽船隊來到新灘時,已經(jīng)到了傍晚。分水龍王郭先富將船員分成三組喊橈工號子,一邊向岸邊瘋狂劃橈一邊大聲呼喊。號子喊起一聲趕過一聲,橈片劃起一浪高過一浪,鹽木船的頭船朝賀碼頭后,像一只巨大的鹽滴子,穩(wěn)穩(wěn)停當(dāng)岸邊,即將進行懸壺濟世。

        當(dāng)岸邊再次被浪花拍打時,他腮旁的清淚隨風(fēng)拋落江邊,涌出的記憶也漸漸回溯,眼神被翱翔天際的翅影拉回,夜幕已深,他背對著車水馬龍的街市,在一片水光璀璨中按下了快門。

        責(zé)任編輯: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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