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德
讀死書是害己,一開口就害人,但不讀書也并不見得好。
——魯迅
1935年8月11日,中國“左聯(lián)”駐“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代表蕭三,給魯迅發(fā)來一信,信是寫給“左聯(lián)”的,要求“取消左聯(lián),發(fā)宣言解散它,另外發(fā)起、組織一個廣大的文學團體?!苯馍ⅰ白舐?lián)”,當然不是蕭三個人的意見。魯迅收到信后,讓人轉交給周揚。周揚與其他人研究后,同意解散“左聯(lián)”。在征詢了社聯(lián)、劇聯(lián)、美聯(lián)等聯(lián)盟的意見后,又征詢了黨外文化人士陳望道、鄭振鐸等人意見,都沒有異議。而最重要的,也是必須做的,是要征詢魯迅的意見,因為魯迅是“左聯(lián)”的盟主。
魯迅對解散“左聯(lián)”的態(tài)度很堅定,他對茅盾說:“組織文藝家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團體我贊成,但由此解散左聯(lián),我認為沒有必要?!濒斞高M一步說:“解散了左聯(lián),這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就沒有了核心,這樣雖說我們把人家統(tǒng)過來了,結果恐怕反要被人家統(tǒng)過去?!敝軗P派出“左聯(lián)”最后一任行政書記,24歲的青年作家徐懋庸去說服魯迅。
徐懋庸是1934年初參加“左聯(lián)”的,因為他常模仿魯迅的筆調寫雜文,受到魯迅的關注,也得到魯迅的指點,魯迅還為他的雜文集《打雜集》作序。1934年年底,徐懋庸被選入“左聯(lián)”常委,第二年,又接任“左聯(lián)”的行政書記。此后,徐懋庸常常向魯迅匯報“左聯(lián)”的工作情況,而且他很勤奮,所以深得魯迅器重。這就有了徐懋庸按照周揚的指示,四見魯迅,說服魯迅同意解散“左聯(lián)”這一歷史事件。
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
——魯迅
筆者手邊正好有一冊《徐懋庸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7月北京第1版),在書的第七章中,他詳細地記錄了為解散“左聯(lián)”一事,四見魯迅,以及魯迅的態(tài)度。
第一次見面交談,他向魯迅介紹了周揚關于解散“左聯(lián)”的意見,以及對蕭三來信的看法。魯迅的答復是:
組織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體,我是贊成的,但以為“左聯(lián)”不宜解散。我們的“左翼作家”,雖說是無產(chǎn)階級,實際上幼稚得很,同資產(chǎn)階級作家去講統(tǒng)一戰(zhàn)線,弄得不好,不但不能把他們統(tǒng)過來,反而會被他們統(tǒng)去,這是很危險的。如果‘左聯(lián)’解散了,自己的人們沒有一個可以商量事情的組織,那就更危險。不如‘左聯(lián)’還是秘密存在。 (《徐懋庸回憶錄》第86頁)
魯迅的判斷可謂切中要害。當時國民黨實施其反動統(tǒng)治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是民族主義思想,魯迅所擔心的就是在民族危機時刻,大部分人會接受國民黨的民族主義。這與“左聯(lián)”成立時,他擔心左翼作家很容易變成右翼作家,是一脈相承的。由此可見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同時,魯迅先生也非常顧全大局,“左聯(lián)”可以不再公開活動,卻可以秘密存在,由地上轉入地下。
“左聯(lián)”專門開常委會聽取了徐懋庸的匯報,這次代表“文總”來“指導”的不是周揚,而是胡喬木。徐懋庸傳達了魯迅的意見,也表示了他同意魯迅的態(tài)度。胡喬木做了長篇講話,主要意思有兩個:一是“文總”支持解散“左聯(lián)”;二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體是群眾團體,“左聯(lián)”也是群眾團體,在一個群眾團體里,秘密存在另一個群眾團體,會造成宗派主義,這不好,而且會使“左聯(lián)”具有第二黨的性質,更不好。結論還是解散“左聯(lián)”。
于是,徐懋庸第二次去見魯迅,把會議決議和胡喬木的說法,向魯迅講了。魯迅表示:
既然大家主張解散,我也沒意見了。但是,我主張在解散時發(fā)表一個宣言,聲明“左聯(lián)”的解散是在新的形勢下組織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藝團體而使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革命文藝運動更擴大更深入。倘若不發(fā)表這樣一個宣言,而無聲無息的解散,則會被社會上認為我們禁不起國民黨的壓迫,自行潰散了,這是很不好的。 (《徐懋庸回憶錄》第87頁)
這些話表明,魯迅先生顧全大局,并不固執(zhí)己見,而是尊重多數(shù)人的意見。另外,也可以看出魯迅先生的政治意識,一個組織要有始有終。他把發(fā)表一個聲明看得很重,不然“左聯(lián)”的解散就有可能被誤解。這正是魯迅為人為文的理性風骨。
徐懋庸又把魯迅的意見帶給周揚,周揚起初說,這個意見很好,等“文總”討論一下再說。但過了幾天,周揚又對徐懋庸說,“文總”討論過了,因為“文總”所屬左翼文化組織很多,都要解散,如果都發(fā)表宣言,就太轟動了,不好。因此決定“左聯(lián)”和其他各聯(lián)都不發(fā)宣言,只由“文總”發(fā)表一個總的宣言就行了。
于是,徐懋庸第三次去見魯迅,他匯報說,礙于時勢,“左聯(lián)”不單獨發(fā)表宣言,只由“文總”發(fā)表一個總的宣言。魯迅的答復很簡單:“那也好?!?/p>
魯迅先生是一個有寬大胸襟的人。對于與自己愿望相違背的事情,只要對大家好,對團體好,先生總是有著巨大的克制和寬容。
然而,只過了幾天,周揚對徐懋庸說,“文總”也不發(fā)表宣言了,理由是現(xiàn)在正籌備組織文學界救國會,如果“文總”發(fā)表宣言解散,而救國會成立,國民黨就會把救國會看成“文總”的替身,這對救國會不利。
1936年2月28日,徐懋庸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第四次去見魯迅先生。他認為周揚等人的言而無信必將引起魯迅的不滿。
當徐懋庸說明,正在籌建組織文化界救國會,“文總”發(fā)表宣言可能引起誤會,故此對“左聯(lián)”解散,“文總”又取消了預計的發(fā)表總宣言。果然,“魯迅聽了,就臉色一沉,一言不發(fā)。” (《徐懋庸回憶錄》第87頁)
魯迅實在是無話可說。他原本就對周揚等不滿,現(xiàn)又見他們對待這樣重大的事情,如同兒戲,翻來覆去,變化無常,不免心冷。魯迅的不悅與沉默,既有長者的風范,又是無奈與深思。
魯迅的人格在這個事件中,就這樣漸高漸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