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瓷盤里的兩塊橙子、三片西瓜，沒有任何吃的打算，只是把一次性紙杯端了起來，輕輕地不出聲地啜飲著。

剛才那個穿墨藍色細呢子制服的女服務(wù)員，把盤子放在他面前，就拿著卡進了旁邊的小房間。雖然他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來這里，但他記得很清楚，從前，憑著這張卡，來到這個貴賓休息室，他報一下卡號就行了，從沒人給他說過“驗資”之類的事兒。

雖然不太明白這倆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并沒往心里去。他放下紙杯，打量著這個隔間。從前他來這個貴賓休息室，從來沒注意到這里還有個隔間。不過，他也承認，設(shè)這么個隔間，里面擺上一張小小的茶幾、兩只小小的沙發(fā)，倒也有必要。否則，讓那些衣冠楚楚、腕上露出名表、拎著高檔行李箱的貴客，站在門口等著“驗資”，是不那么對勁。

透過磨砂玻璃的縫隙，他看得出，休息室比從前大多了，他最喜歡的那道吧臺，已經(jīng)從墻角挪到了落地窗前，長度，座位，都至少增加了一倍。這樣，客人們就可以一邊品酒，一邊觀看飛機起落的景象了。這種改變是對的，那個位置從前是一片餐桌椅和滿桌的各式自助餐。畢竟，能進這個休息室的人，沒有誰會把這點食物看得多重要。他從前來這里，就是只要一杯咖啡，再在吧臺盡頭，整間休息室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來，抽出本雜志，邊喝邊看。那些年，他畢竟太忙了，飛機起飛前的個把小時，對他來說就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了。那時，每次服務(wù)員悄無聲息地走到他旁邊，輕聲告訴他，他那個航班就要開始登機了，他都在心里長長地嘆息一聲。

十年前他來機場，是坐了司機駕駛的帕薩特，后來，沒了司機，他就打出租車。到了最近這兩三年，他每次來都是坐機場大巴。這次呢，他沒想到剛通車的機場快軌，竟然只需二十分鐘就能把他從省城市區(qū)送到這里。同樣一段路，若是坐機場大巴，連上等車的話，常常需要兩個小時。

回憶了一番他從前在這間休息室里度過的時光，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那個制服筆挺、臉蛋光潔的女服務(wù)員，進那個小隔間已經(jīng)五分鐘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走過去敲了敲門。

請進，圓潤的女聲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我的卡，你們查完了嗎？他轉(zhuǎn)動把手，輕輕推開門，站在門邊說。他看到剛才那姑娘正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

對不起，這里顯示您的卡上資產(chǎn)不足。她從桌上拈過他的卡，走到他面前。

資產(chǎn)不足？這不是航空公司的貴賓卡嗎，不是憑這張卡就能來這里休息嗎？一陣尷尬從他心里升起，他調(diào)整著表情，努力辯解著。

是這樣的，您這張卡，是航空公司和省開發(fā)銀行共同推出的聯(lián)營卡，持卡人只有在開發(fā)銀行的賬戶金額達到標準時，才能使用卡上的進入機場貴賓休息室的專屬權(quán)限。

你這里能查到我的銀行資產(chǎn)？他皺了皺眉。

查不到具體的數(shù)額，但能查到是否達標，您當初辦卡時和銀行簽的協(xié)議里，有這項授權(quán)。那姑娘接著說，您可以坐下來，再打銀行客服電話了解一下。說完，她雙手托著卡，送到他面前。

他明白人家的意思，人家只是沒直接要求他離開而已。他緩緩坐下，盯著卡反復看著。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三五年前，光憑自尊心，他就不會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可如今他早活皮實了，已經(jīng)不再把別人的眼光當回事，自己舒不舒服才是最要緊的。出站口的那些不銹鋼長椅，坐上去冷冰冰，硬邦邦，哪里比得上這兒的沙發(fā)這么軟硬適中？那里向來都是人聲鼎沸，更比不上這里的安靜愜意。想到這兒，他把卡揣進兜里，抱著胳膊，身體往沙發(fā)深處一滑，合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這張卡上的余額，雖然只有十年前的十分之一，但畢竟還是同一張卡。而如今的自己，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就是變了一個人。而十年前的自己，和更早的自己相比，也是變了一個人。

他出生在省城郊外的農(nóng)村，在省師大畢業(yè)后，就進市報當了編輯。當編輯的那十年，每天都是一樣的過法。他早上九點上班，午飯前記者就會陸續(xù)把稿件發(fā)來，他編輯好了，就發(fā)給值班主任，值班主任再簽發(fā)給美編，等美編把大樣打印出來，他再先后拿給校對、值班主任和值班主編審讀。一般來說，不到五點也就可以下班了。那些年，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他按部就班地相親結(jié)婚，有了孩子，按部就班地分到了平價房，也按部就班地當上了編輯部副主任。

轉(zhuǎn)眼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那正是紙媒持續(xù)了十年的黃金時代的起點，一兩年間，大江南北有上百家新報創(chuàng)刊，有的叫晨報、早報、時報，有的叫都市報、法制報、青年報。每天早上的地鐵、公交上，到處是上班的人捧著報紙讀，從上面看著各自感興趣的股市預測、時事評論，以及各種各樣的促銷信息。等到了周五，每份報紙動輒就是七八十個版，三分之一的版面都是廣告。這些都是嘩嘩作響的財源啊，市報的領(lǐng)導也坐不住了，醞釀著推出一份都市報子報。

那一陣子，人事方面的小道消息整天在編輯部里傳來傳去，他對此毫不關(guān)心。那時，他的女兒剛上了市直幼兒園，他的家事負擔減輕了些，就準備去讀個在職博士。沒承想，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他正在讀一本新書，就被社長叫進了辦公室。

他的主任、分管編輯部的副主編，都在。社長告訴他，作為市報下屬單位的都市報即將創(chuàng)刊，準備調(diào)他去當都市報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編。至于主編，暫時由市報的副主編掛名。

這個任命，他的第一反應是想推掉的，他很喜歡當時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纳??？墒牵裁靼?，說是征求他的意見，實際上這已經(jīng)是最后的決定了，他只能表示感謝領(lǐng)導的信任。

他很快就走馬上任了。都市報的辦公地點，就設(shè)在市報旁邊的一座兩層小樓上。起初只有五個人，除了一個負責跑印廠和郵局的發(fā)行員，其他每人都負責一個版面的內(nèi)容。他除了要審看別人的版，自己也要編一個版面。他憑借經(jīng)驗，小心翼翼地把握著版面上的各種新聞，尤其是評論的尺度。

這份報上的評論，說起尖銳程度，當然沒法和南方的一些報紙相比，但已經(jīng)比省報、市報上四平八穩(wěn)的文章強多了，讓省城的讀者耳目一新。而且，市報放不下堂堂市委機關(guān)報的架子，從不刊發(fā)家具打折、服裝甩賣之類的促銷信息，這些都被都市報收納進來。于是，無論形而上還是形而下，這份報紙都和市民的口味高度一致，這也讓它的發(fā)行量一直高速攀升，很快就超過了市報。每天進辦公室前買上一份都市報，漸漸成了很多省城上班族的習慣。于是，省城內(nèi)外的大批廣告客戶，紛紛找上門來。

上任前，他是和市報方面簽過協(xié)議的，如果都市報能實現(xiàn)盈利，他能按比例拿到獎金。到了上任第二年的年底，他估摸著自己能拿到十萬元左右的提成。要知道從前在市報，他每月工資才一千出頭。

都市報的版面越來越多，他手下也漸漸有了三十多號人。那天，距離春節(jié)只有一周了，編輯們早做好了接下來幾天的版面，紛紛回家準備過年了，他呢，正對版面做最后一次審讀，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了。

他認得進來的這人，是一家新開業(yè)的培訓學校的老板。他身穿唐裝，拱手拜年的笑臉，這一陣子頻頻出現(xiàn)在本市各個商場門口。這老板諂笑著，說想在春節(jié)期間連發(fā)三天的廣告，內(nèi)容是自己學校面向本市中小學生，新開設(shè)了英語、數(shù)學、作文等好幾個寒假補習班。

他掃了一眼招生廣告，淡淡地說，春節(jié)期間報紙?？汗?jié)前后這幾期的版面都準備好了，任何內(nèi)容都放不下了。

那老板毫不氣餒，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繼續(xù)說，那，夾頁呢。

夾頁——他心里重復著，抬起頭，看著那老板。他知道這么做不合規(guī)定，但當時省城的幾家報紙都這樣做。最后，他收下了十五萬元的廣告費，他心里算過了，這樣的話，自己又能多分一萬多的獎金了。

初五那天，年過得差不多了，他把手底下的人叫到一塊兒，說新的一年里要大力爭取夾頁廣告。后來，這一年報社的廣告費噌噌往上漲。還沒到國慶節(jié)，他算著自己到年底至少能拿到二十萬元的獎金。他算了幾遍都是這個數(shù)，一下班就去旅行社報了名，國慶節(jié)里帶著老婆孩子、岳父岳母，一起去新馬泰旅游了一周。

回國后，一個多年沒聯(lián)系的中學同學給他打電話，說要給他接風。放下電話他就笑了，這個理由當然牽強，但人家能用這么牽強的理由找自己，說明的確有事情。

果然，席間酒過三巡，那同學問他報社一年廣告費的數(shù)目，他不肯直說，人家倒是干脆，伸出手掌晃了晃，說，后面再跟六個零，差不多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說，你從哪兒打聽來的？

那同學說，我知道你們的政策，你能拿到的，撐死也就這個數(shù)的十分之一吧。他低頭夾菜，沒回答。那同學自顧自地說，目前都市報還沒廣告代理，自己有家獅龍廣告公司，希望可以獨家代理都市報的所有廣告，自己有的是廣告源，有把握在一兩年內(nèi)讓都市報的廣告收入翻兩番。

接著，那同學壓低聲音說，可以給他這家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他的酒杯端得有些不穩(wěn)了。他不用細算，就知道這足可以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按照這同學的提議，在當時并不違反政策。

同學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說，威帝廣告，你知道吧。他點點頭，同學告訴他，這也是自己的公司，獨家代理省體育報的廣告，公司除了自己，還有兩個股東，分別是體育報的社長和主編。去年底，他們每人分到了五萬多的利潤。你要是還不放心，我可以幫你弄個交換持股。

同學見他神情茫然，知道他不懂這詞兒是什么意思，就告訴他，這個交換持股，就是等你正式入股后，我把我這兩個廣告公司的業(yè)務(wù)對調(diào)一下，由這個威帝廣告來代理你們都市報的廣告，獅龍公司呢，改為代理省體育報的廣告。這樣的話，誰都沒辦法把這家公司的業(yè)務(wù)和你聯(lián)系起來，你不就徹底安全了嗎？

他說自己要考慮考慮。這天他回到家里，和老婆商量了一夜，最后的結(jié)論是既然政策允許，那就不會有太大的風險。就算被領(lǐng)導察覺，大不了退股就行了。于是，過了一周，他拿著身份證，和這同學到工商局辦了出資人變更手續(xù)。同學雖然說不用他出一分錢，他還是問到同學的賬號，從自家戶頭取出了八萬元，存了進去。

第二年底，報社的獎金和廣告公司的分紅加到一起，他拿到手的錢，第一次到了七位數(shù)。那時已經(jīng)是世紀之交，省城的普通工薪族辛苦一年，也就掙到兩三萬。

后來，生活秘書的事兒，也是這同學教他的。那時，他發(fā)現(xiàn)這同學在飯局和高爾夫球場上，帶來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而且還經(jīng)常變。他那時已經(jīng)有了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這些朋友幾乎個個都有情人。他對此并不羨慕，這些女孩子雖然個個妖嬈，但只要一張嘴說話，就讓人覺得俗氣極了。他覺得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一丁點兒來電的感覺都不會有。直到有一次，他這同學帶來的情人刷新了他的認識。

這姑娘臉上化著很淡的妝，衣著雖然都是名牌，卻是白領(lǐng)的風格，簡約，干練，首飾也不過是戒指和耳環(huán)，沒有任何俗艷的感覺。飯局上，他不由地多瞅了這姑娘幾眼。那同學看在眼里，對他說，這姑娘是省戲校的，學的是青衣，如今傳統(tǒng)戲曲不景氣，省里各個劇團都已經(jīng)幾年不招人了，她們一班十幾個人，基本都沒找到工作，很多人都有心思給有錢人當女朋友，經(jīng)濟上的要求還都不高。那同學問，要不要在她同學里給他也找這么一位？他趕緊推辭，那同學微微一笑，就不再多說了。

他回到家里，心里連打了幾天的鼓。這幾年他掙到的錢，除了交給老婆，自己手里還有三百多萬。他早盤算過，那時省城最好地段的房價也不過每平方米兩千出頭，找個女孩，在三年里每年給她五萬生活費，最后再送她一套房子，憑自己的實力完全沒問題。唯一的麻煩在于，如何確定對方的背景是單純無害的。他之所以拒絕這同學，就是因為不想把自己的私事完全暴露給他。

當然，他最后還是找到了一個滿意的女孩。

那天，他去省師大主持現(xiàn)場招聘，除了要招兩個新聞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來都市報當記者，還需要給新成立的大型活動部招個新人。因為要組織各種文化活動，這個職位的要求是音樂、舞蹈之類專業(yè)的畢業(yè)生。那天，記者很快招到了，可應聘大型活動部職位的幾個大四學生，都是藝術(shù)專長雖然不錯，但文字能力、組織能力都不行。天色擦黑了，招聘會冷清下來，原本擠滿了會場的畢業(yè)生漸漸散去，這時，一個長腿高挑的女生從黑暗里慢慢走過來，說要應聘大型活動部的職位。他打量了她幾眼，覺得她的身材相貌，都很像當時正走紅華人世界的香港影星梁詠琪。

他對這女生說，你是舞蹈系應屆畢業(yè)生？

女生稍一遲疑，點點頭。他接過簡歷，只掃了一眼，就笑了，說舞蹈系和成教部舞蹈專業(yè)，不是一回事兒吧。

那女生趕緊說，我們的老師和舞蹈系的都一樣，課也都在一塊兒上，只是畢業(yè)證不一樣。

那也不行，我們單位只接受國家統(tǒng)招的應屆畢業(yè)生，你再到別的招聘單位去試試吧。他說完就把簡歷遞了回去。

女生的眼神黯淡下來，她慢慢轉(zhuǎn)過身，漸漸走開了。

他望著女生輕輕在腰間拂動的長發(fā)，心里一動，掃了一眼周圍，看到附近的幾個招聘單位正在收攤了，沒人注意他。他一咬牙，說，剛才那女生，你回來一下。

女生回過頭，遲疑地看著他。他招手讓她過來，說，一起吃頓飯吧，你再把具體情況給我說說，我看能不能想想辦法。

女生坐上了他的桑塔納2000。這車，那時候在普通人眼里，已經(jīng)是地地道道的豪車了。他一邊開車，一邊讓女生介紹自己的情況。女生說，自己老家在本省一個偏遠縣，她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從小父母就砸鍋賣鐵供自己學跳舞，可她文化課成績不行，高考時只考了個大專，畢業(yè)后回縣一中當了兩年老師，就再也忍受不了縣城的人際環(huán)境，在人們驚詫的目光中扔了公辦教師的鐵飯碗，用父母的養(yǎng)老錢交了高額學費，來省師大讀了成人教育?？墒?，沒想到自己有了本科學歷，仍然在省城找不到工作。

他望著車子前方的車流，嘴里說，你這么想留在省城？

她堅決地點著頭。

干什么工作都可以？

她繼續(xù)點頭。

說到這里，對她，他已經(jīng)大體有數(shù)了。他說，我們單位這個大型活動部的工作，你應該干得了，回去我給領(lǐng)導匯報一下，如果能面向社會招聘的話，我可以首先考慮你。

女生說，那還是解決不了省城的戶口？

他點點頭。她臉上掠過一陣失望，但接著自我安慰說，那總算能暫時留下來。

他說，先吃飯吧，想留在省城，總能找到辦法。說著，他指了指窗外，說，到了。

女生望出去，看到車停在了剛開業(yè)的一家西餐廳門口。

接下來，他又約過這女生幾次。終于，在一個傍晚，他在加班時接到她的電話，說同宿舍的其他姑娘要么找到了工作，要么收拾了行李回老家了，如今宿舍里只剩下自己。宿管科的阿姨已經(jīng)催過她幾次，讓她盡快搬走。

他說，你別急，我待會兒去接你。他匆匆簽好了編輯交來的版樣，開車把她接到兩人第一次去的那家餐廳。兩人點好菜，服務(wù)員轉(zhuǎn)身離開了。他看著她凄楚的眼神，決定不再猶豫了，說，你同學里，有沒有給老板當生活秘書的？

她點點頭，說，有，好幾個呢。

她回答得很快，他倒是有些沒想到。他還以為，自己得給她解釋一下什么是生活秘書。

他定定神，說，那你呢？有這打算嗎？

她似乎早明白了他這一陣子在她身上花的心思，說，是給你當嗎？

他沒說話，只是又細細看了她幾眼，才把手慢慢地從桌面上滑過去，捉住了她的手。

她把他的手拿起來，慢慢放在自己臉上。

正想到這兒，他身后的玻璃門被推開了，一陣淡雅的香味兒闖了進來，看來進來的是位女士?，F(xiàn)在的情形，于他終究是有些尷尬的，他不愿讓人看到自己，就把身子慢慢朝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服務(wù)員把剛才對他說的話，又對剛來的女士說了一遍，就轉(zhuǎn)身進了小屋。這女士在他旁邊的沙發(fā)坐了下來，這里重新變安靜了。

他微微睜開眼，用眼角瞟過去，只見那女士的右手輕輕搭在沙發(fā)扶手上，那手白皙，細膩，小指上還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大概三克拉，純凈度也不錯，至少值六七十萬，他想。

她也有這么一枚戒指，比這個稍小點。那是兩人剛剛在一起時，他送給她的。

他們那晚在西餐廳，一邊吃牛排，一邊談妥了條件。第二天，她就搬出了宿舍，搬進了他租的房子。

他第一次帶她參加生意場上的聚會，著實在那幾個朋友面前掙了一把面子。畢竟她有過工作經(jīng)驗，在酒桌上不像那些剛畢業(yè)或者還沒畢業(yè)的大學生那么青澀，而她的社會經(jīng)驗又不是特別豐富，不像那些由劇團演員甚至夜總會小姐“轉(zhuǎn)型”來的“生活秘書”，在酒桌上那么八面玲瓏。那天，他微笑著端著酒杯，淡淡地看著她繞著酒桌，和他的朋友一一碰杯。她身上昂貴的酒紅色裙裝和珠寶，是他剛托朋友按照她的尺碼，在香港買的。他打算很快再帶她去一次香港，再給她買一批她喜歡的東西。

那晚，豪華包間里煙霧繚繞，酒意蒸騰，她在酒桌另一端風姿綽約的樣子，還有那些朋友眼里放射出的妒忌和欲望，他都在微醺中一一看在眼里。

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年多，他從來沒因為她的事兒，在老婆面前發(fā)愁過。畢竟，加班對他來說本來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他也非常注意，從不把她帶到公開場合。就有一次例外，那天她過生日，兩人吹熄了蠟燭吃了蛋糕，才不過八點多鐘。他正要離開，她從身后抱緊他，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脊背上，輕聲問他能不能陪她看場電影。他稍微一猶豫，還是帶她去了全市最偏僻的電影院。

沒想到，當天上映的電影竟然是《手機》。電影的劇情固然讓他們尷尬無比，當晚影院里上座率極高，整個放映廳里坐滿了人，更讓他渾身不自在。他覺得周圍那些模模糊糊的面孔，都像是自己的熟人。好容易熬到了散場，他匆匆說了一句“我在車里等你”，馬上低著頭在人流里擠了出去。偏偏她天生方向感極差，一直等到觀眾都走光了，影院四周空空蕩蕩，她才找到他的車?；厝サ穆飞希男那閻毫訕O了，一直一言不發(fā)地板著臉，她則一直在不出聲地哭著。

從那之后，兩人再沒一起在公開場合出現(xiàn)過。

兩人約的本來是三年，可第二年剛過了一半，他就告訴她，自己不會再到這里來了，還把三年的生活費都給了她，當然，同時交到她手里的，還有一張房產(chǎn)證。他告訴她這一切時，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靜，看不出她心里是高興，還是難過。

剛剛離開她那一兩年，他開車在樓下經(jīng)過時，有時還會停下車，抬頭看看。有那么兩三次，還真的看到她在陽臺上晾衣服，壓腿，再往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的黃金年代，在二十一世紀頭一個十年里一直延續(xù)著，直到有一年，上面下發(fā)了新規(guī)定，說是他這樣的在編干部，都不能參與開辦各種企業(yè)，光掛名也不行。當時，領(lǐng)導找他談話，先把政策給他講了一遍，接著問他是怎么打算的。領(lǐng)導沒直說，但很明顯，領(lǐng)導對他在廣告公司有股份的事兒是心知肚明的。

他知道，人家給他股份，完全是因為他是都市報主持工作的副主編，要是他辭了職，真去那廣告公司，他那同學連一張辦公桌都不會給他留。領(lǐng)導和他談話的第二天，他就讓那同學和他一起又去了工商局，注銷了他的股東身份。

當時，兩人出了辦事大廳，在地下車庫里，那同學說，這事兒不影響兩人的合作，以后到了年底，該給他的好處一分錢都不少。他搖搖頭，說絕對不行。他知道，要是那樣的話，事情的性質(zhì)可就全變了。

不好意思耽誤您的時間了，您可以到里面休息了。

這時，那個服務(wù)員從小屋走出來，把卡雙手遞給他身后的那位女士。女士站了起來，他也坐得有些悶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兩人的樣子，都映在對面的玻璃墻上。

生哥？

那女士輕輕叫著，他扭頭一看，認出她就是那個剛剛在他的回憶里出現(xiàn)的女人。他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好像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一樣。過了十幾秒，他才反應過來，說，我聽說你移民了，一直在國外。

她搖搖頭，說，國外有什么好的，比這兒差遠了。

這話聽不出她到底有沒有移民。他正要再問，她說，生哥，你在這兒，是要——

我也在驗資，可是沒通過，他聳聳肩說。

她說，你還能通不過？沒事兒，咱們一起進去吧。接著她把卡朝服務(wù)員揮了揮，那服務(wù)員點點頭，說，您能帶一位客人進去。

他有些遲疑地站起來，說，不用了，我歇得差不多了，我是來接人的，那個航班很快就落地。

她靠近過來，一把攬住他的胳膊——就像從前他們天黑后在小區(qū)里散步一樣，說，走吧，咱們這都多少年沒見了，得有十三四年了吧，既然好不容易遇到，那就好好聊聊吧，生哥！

兩人進了貴賓室，在吧臺前坐了。他努力回想著她愛吃什么，到餐臺前拿了些火龍果和巧克力蛋糕，又為她倒了杯咖啡，給自己拿來一瓶啤酒。她笑吟吟地看著他把盤子和紙巾放到自己面前，說，生哥，你還像以前那么細心。

我記得你老是懶得出門吃飯，經(jīng)?？恳粔K蛋糕就過一天，為這事兒我都不知道說過你多少次，他說。

這時，貴賓室里人不多，除了他們，只有兩個衣著光鮮、神情跳脫、一看就是富二代的年輕人在打臺球。兩人擊球的動作都很夸張，如果有誰打出一桿好球，兩人還會更夸張地擊掌。臺球撞擊的聲音、擊掌的聲音在貴賓室里回響著，仿佛在為他們的交談打著節(jié)拍。

她的頭發(fā)染成了淡金色，略微燙過，松松地垂在耳邊、肩上，手腕上戴著一塊方形的卡地亞女表。膚色呢，脫去了從前那種緊繃繃的質(zhì)感，變得潤澤、柔膩，和她手表上的細碎鉆石一樣，閃著淡淡的光。至于唇膏的顏色，也變了，他記得她從前的嘴唇，一直是那種最艷最醒目的大紅色，如今卻變溫和了很多。

他知道，她臉上、身上的一切，都昂貴得很，是用很多很多錢堆出來的，整個人還要長時間處于一種優(yōu)裕的生活狀態(tài)中，才能呈現(xiàn)出這種膚色和氣質(zhì)。他明白了，分開后十多年的時間，已經(jīng)讓兩人的位置完全換了過來。

幸好，這天他出門前也打理過自己，休閑西裝和襯衫雖然已經(jīng)穿了多年，但因為是名牌貨，款型倒不松垮，只是手表早就懶得戴了。

十多年前兩人分開后，他并沒刻意打聽過她的消息，可關(guān)于她的消息，還是會被人傳到他的耳朵里。他聽說她后來到了一所國際學校當舞蹈老師，還和一個學生家長好上了。那家長開著一家大型裝修公司，為她離了婚，八年前，還帶她移民到了加拿大。

他說，那你現(xiàn)在是住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

她說，在國外總是住不慣，就又回來了。

那你先生呢？

她笑了，說，五年前他給一個國內(nèi)的大型別墅項目墊資裝修，結(jié)果那個項目因為手續(xù)不全不能上市銷售，他資金鏈斷裂，也就破產(chǎn)了。他在國內(nèi)欠了十幾個億的債，壓根兒不敢回國。他怕連累我，就和我離婚了。當然，我們還是會像夫妻在一起生活。他就算在加拿大，也整天提心吊膽的，生怕他那些債主會派了國際殺手去殺他，就只好盡量少出門，天天待在公寓里。

他指了指她的手表，說，這表一塊要十多萬吧。

她點點頭，說，生哥，我能有今天，都靠你當初那套房子，那就是我的第一桶金。

她告訴他，她在多倫多住的那個社區(qū)，華人雖然不少，但這些華人基本都是兩類人，一種是高科技人才，一種是國內(nèi)背景不凡的豪富人家。她和其中任何一種都沒共同語言，整天無事可做，索性回國散心。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名下那套房子已經(jīng)值三百多萬了。她毫不猶豫地賣了房，做起了移民中介生意。這四五年來公司發(fā)展得很快，如今，她在北京、上海、香港都開了分公司，已經(jīng)雇了五十多個人了。

他想起了當初他送她的那套房子。那是省城很出名的一個高檔樓盤，其實按照兩人最早的約定，他是在三年后，這段關(guān)系結(jié)束時，才把房買下送給她。可他和她在一起半年后，覺得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就用她的名，把房子買了下來。倒不是他有先見之明，只是覺得，既然自己手頭正寬裕，索性就把這件事辦了。萬一以后自己的經(jīng)濟情況變差，不至于對她失約。

他說，你比我有本事，完全憑自己，就有了這么大的事業(yè)。我當初看起來是賺到不少錢，可那都是機會自己撞到我頭上，如果完全讓我白手起家，我什么事兒都干不成。后來，形勢變了，我什么辦法都沒有，只能聽憑命運的安排。

她說，生哥，你的情況，好像的確不如從前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笑了笑，說，從前沒有微信。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發(fā)愣。

他說，我是干報紙的，本來以為只要人類存在一天，報紙就不會消失?？扇袊蛇@行的人大概有好幾百萬，十年前誰都沒想到，世界上會出現(xiàn)一種叫微信的東西。這東西一出來，報紙就沒人看了。

其實，在微信出現(xiàn)前好幾年，紙媒衰亡說就已經(jīng)很流行了，那時，他一點兒沒把這說法放在心里。人們的確可以在什么新浪搜狐之類的門戶網(wǎng)站上看新聞，但是，各個報刊最有競爭力的內(nèi)容，終究不會在這些網(wǎng)站上出現(xiàn)。人們想讀到最有深度的報道、最有鋒芒的評論，還是要先買上一疊報紙。

可是，微信出現(xiàn)后，一切都不一樣了。人們能在微信上看到想知道的所有東西，也就對報紙沒了興趣。各種紙媒也不再藏著掖著，都把最有分量的內(nèi)容放到微信上。可是，紙媒的銷量還是在翻著跟頭往下掉。他所在的這個省會城市，常住的加上流動的，總?cè)丝诙忌锨f了，都市報在全市報攤的零售，再加上訂閱，都不到三千份。發(fā)行量如此慘淡，各路廣告商家自然早不上門了。至于他那個同學，一看勢頭不對，早早地把廣告公司關(guān)了，把錢投到了別的行當。

都市報的虧損一個月比一個月嚴重，已經(jīng)徹底辦不下去了。與市報不同，這個報的記者，全都是招聘來的，沒編制，一看收入銳減，紛紛離職走了，大部分去了那些新開辦的文化公司，去給公眾號攢文章。市報作為主辦單位，無奈之下只得停掉了都市報的刊號，他也回到了市報。

但是，市報里早就一個蘿卜一個坑了，哪里還有位置留給他。最后，只得讓他當了工會副主席，這位置單從級別上看，比他從前的新聞部副主任還高了半格，可沒有任何實權(quán)。他對此倒不介意，他早算過，憑著手里的積蓄，即使把孩子出國上大學等種種花錢的地方都考慮進去，也足夠瀟瀟灑灑地過完下半輩子了。

可是，倒霉事兒紛至沓來，短短兩三年內(nèi)，他已經(jīng)元氣大傷了。第一件事兒，就是他卷入了一起在本市波及面甚廣的腐敗案。當年有個家具城老板，為了拿地開分店，給那位主管城建的副市長送過重禮。后來副市長事發(fā)，這老板也因為行賄被逮捕。這人為了自保，四下攀扯，把給各路領(lǐng)導送過禮的事兒，不管金額大小，全都捅了出來。列出的一長串名單里，也包括他這位本市都市報前副主編。其實，他壓根兒沒幫這老板做過什么，這老板當初給他送了一幅陸儼少的畫，也沒什么具體的目的，無非就是聯(lián)絡(luò)感情而已。他當時一轉(zhuǎn)手就把畫讓給了一家畫廊。等專案組查明了他的情況，他雖沒被追究法律責任，但畫是要上繳的。他找到那家畫廊，可人家早把那畫賣出去了。那畫后來又在拍賣會上幾經(jīng)轉(zhuǎn)手，后來落在一位浙江藏家手里。那藏家說了，那畫少于三百萬免談。前些年名人字畫行情猛漲，這個數(shù)目倒也是市價。無奈之下，他只得自己湊這三百萬。

再有就是女兒留學。本來他和老婆商量好了，女兒在國內(nèi)讀完高中再出去，后來老婆見幾個膩友把孩子送出去讀高中，自己也跟出去陪讀，到了寒暑假，再帶著能說滿口流利英語的兒女衣錦還鄉(xiāng)，就眼熱了起來，整天在他面前嘀咕孩子出去時年齡越小，適應起國外的環(huán)境越快，語言的基礎(chǔ)打得越牢。

他仔仔細細地算過了家底，一咬牙把剛上高一的孩子也送到了美國，讀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學。老婆也跟去陪讀。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中學的學費，竟然比大學的學費還高得多。他還記得當初把錢匯到那個留學中介公司賬號上的情景，當時，全家的資產(chǎn)，除了那筆雷打都不能動的女兒讀大學的學費，只能勉強夠得上七位數(shù)。他長嘆一聲，心里說，自己算是徹底回歸工薪族了。

如今，他的心態(tài)早調(diào)整了過來，手中無權(quán)不要緊，和權(quán)力息息相關(guān)的各種煩心事也就都沒有了。兜里沒錢也沒關(guān)系，粗茶淡飯的日子不是沒經(jīng)歷過。這三四年來，沒有酒局應酬，沒有熬夜加班，每天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他對這樣的現(xiàn)狀很知足，很少想起那些可以大把花錢的日子。

他最慶幸的是，當初手頭充裕時買書非常舍得，還為自己打造了一個相當上檔次的書房。如今的書，動輒七八十元，每月買上幾本的話，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如果說有什么不適應的，是那種在發(fā)財前的不安全感時不時還會回來。最闊的那幾年，他手里連錢帶房子，一共有一千兩百來萬，那時他對未來沒有絲毫的擔心，覺得就算遇到再大的風浪，扔出幾百萬就能把風浪砸平。現(xiàn)在呢，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很難承受太大的意外，任何花錢的地方，對自己都是個或大或小的坎兒。

她聽他說完，輕輕嘆口氣，說，生哥，好多人如果從有錢再到?jīng)]錢，簡直沒法活了，你和他們不一樣。

他攤開手，說，那有什么沒法活的。我當初手里有大把錢的時候，過得也沒比現(xiàn)在舒坦。我只要有書看，有茶喝，別的有沒有，其實都無所謂。我這種人哪，說好聽點，叫文化人、讀書人，說難聽的，那就叫窮酸命。

她眼神定定地看著他，說，生哥，我們當初明明談的是三年，我給你三年，你每年給我五萬的生活費，最后再送我一套房子，但為什么第二年還沒有過完，你就——我長那么大，從初二開始就有大把的男生追，怎么到了你這里，就這么急不可耐地想擺脫我。生哥，你能告訴我真正的答案嗎，事情都過去十多年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今天咱們分開后，不知多久還能再見，說不定，再也不會見面了。所以，你說出來，對你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初你為什么那么做？

擺脫你？啤酒已經(jīng)喝光了，他把酒瓶握在手里，反復看著，輕輕重復著她的話。這時，遠處打臺球的聲音停止了，大概是登機時間到了，那兩個男孩子把球桿往球桌上一扔，興奮地大聲呼叫著，一前一后追著跑了出去。整個休息室也陷入了一片寂靜。

她幽幽地盯著他，說，不是擺脫我，難道還是拯救我？

過了十幾秒，他把酒瓶往吧臺上一按，說，這個問題，當時我就給你說過了。我擔心再繼續(xù)下去，咱們的事兒會被我老婆發(fā)現(xiàn)。

她懷疑地看著他，搖了搖頭。她說，你騙我，你那時就是在騙我，現(xiàn)在還是在騙我。那時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一年半多了，從前你怎么就不怕被發(fā)現(xiàn)？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咱們一開始時，那陣子我工作壓力很大，從報社或者各種酒局上回到家里，看起來不用我做任何家務(wù)，老婆在輔導孩子做功課，阿姨在洗碗拖地，我只需稍微問問女兒當天在學校的情況，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看書，喝茶。但是，我那個時候最需要的不是這些，我那份報紙，發(fā)行量最大時有八十多萬份，手下的員工，最多時有三十九個，我要考慮這些人的生計，我要考慮第二天見報的內(nèi)容會不會惹麻煩，各種各樣的煩心事兒在我心里積壓著，我就特想找人說說話，講講人情冷暖，仕途艱難?？晌依掀琶刻炫旰⒆樱屠鄣靡粍硬幌雱?，更別提和我有什么交流了。我和她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我等她下班后和她先逛街，再吃飯，最后我在一家電影院包了一個放映廳，連著放她最喜歡的兩部電影，《人鬼情未了》和《甜蜜蜜》，整個觀眾席里就我們兩個人。那天，我們把孩子交給家里的阿姨帶?？伞度斯砬槲戳恕穭偪戳艘话耄鸵厝タ纯春⒆拥淖鳂I(yè)是不是已經(jīng)做完了。她說，孩子最近的數(shù)學課上，老師開始教四則運算了，阿姨自己學歷就不高，未必能輔導她。她說回家看一眼就回來，要我在電影院里等她。她抓起包就走了，我只好孤身一人坐在原地。后來，《人鬼情未了》都放完了，她還沒回來。等《甜蜜蜜》放了一半，我索性也走了。等我回到家，看到女兒在臺燈底下一聲不吭地寫作業(yè)，她呢，穿著剛買的那身衣服，趴在女兒書桌旁邊睡著了，口水流了一大片，袖口都濕了。在那一瞬間，我既發(fā)現(xiàn)我這輩子只能和我老婆這樣糊里糊涂過下去了，同時決定必須盡快和你分開。我倒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什么的，而是擔心咱們的事兒被她知道，這個家會毀掉，女兒在學校里會被別的同學嘲笑。那時，我每次去你那里，你要是剛從網(wǎng)上看到什么新聞，都會迫不及待地給我說。我發(fā)現(xiàn)你的想法，很多和我都一樣。我們不能出去看電影，就在電腦上看碟。你買的那些碟，也都是我想看的電影。那時，我的確是越來越喜歡你。但是這種喜歡，歸根結(jié)底對我來說真的一點不重要。后來有個詞兒好像很多人在用，叫作靈魂伴侶，你那時已經(jīng)讓我有這種感覺了。但是，在那之前或者之后，我還遇到過別的女人，也曾經(jīng)在某個時刻讓我有這種感覺?？墒?，她們都不是我女兒的母親。即使我和老婆離婚了，和某個靈魂伴侶結(jié)婚了，這個女人也對我的女兒非常好，但是，她終究不能代替我老婆成為我女兒的母親，這一點，比所有事情都關(guān)鍵。其實，我也不虧，我下定決心和我老婆好好過日子后，我們感情也越來越好了，說不定到了哪天，我會發(fā)現(xiàn)，其實她就是我的靈魂伴侶。

他一口氣說完，又去餐臺拿了一瓶啤酒。她等他坐好，想了一會兒他話里的意思，才說，我懂了，對你來說，喜歡不喜歡哪個女人，完全可以僅僅停留在一種感覺上。你不會為了這種喜歡去做什么，甚至不會為這種喜歡有太多的內(nèi)心波瀾，這種喜歡，好像是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guān)的事情。

他點點頭，她看他一眼，又低下頭慢慢攪拌著咖啡，輕輕地說，《甜蜜蜜》這部電影，每個女孩子都愛看。不是因為黎明有多帥，而是因為每個女孩子都可以用這部電影安慰自己，不管你愛上什么人，不管遇到多少波折，終究會收獲到愛情。其實，當初我選擇去加拿大而不是美國，就是因為這部電影?！短鹈勖邸防锩嬗幸唤M鏡頭，是張曼玉站在紐約街頭，整個人被籠罩在摩天大廈的陰影里，滿眼是密密麻麻的出租車、公共汽車和私家車，每輛車的車窗上露出的，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張曼玉無助地朝四周張望著，根本看不到黎明那輛送外賣的自行車。我被這個場面嚇壞了，我覺得這個國家實在太冷漠了，我才不要去。生哥，謝謝你，給了一個我期待了十多年的答案。這個答案，比我自己所想的任何一個答案，都讓我滿意。當時，我也覺得我和你中間，多了一些很復雜的東西，我漸漸地開始希望能和你一直在一起。但是，這話我永遠不會對你說，因為我們是用那種方式開始的，我只能等你對我先說。在你要離開前的那段時間，我其實都已經(jīng)很有把握了，我覺得你隨時都可能對我說會為了我離婚?？磥?，是我錯了。

這時，剛才那個女服務(wù)員走了過來，告訴他們，他接機的那個航班已經(jīng)落地，而她那個航班也即將開始登機。兩人離開座位，走到貴賓休息室門口，他剛要握手道別，她猛地撲到他懷里，很用力地擁抱了他一下，這才分開，朝他一笑，大步朝安檢通道走去。

他站在原地，一直望著她的背影匯入到安檢通道的人流中，這才轉(zhuǎn)過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老婆取托運的行李還要一陣子，她每次看望了女兒回來，都會把兩個大號行李箱塞滿給各路親友帶的奶粉、化妝品、牛仔褲之類，有兩次險些被當成代購，讓海關(guān)給狠狠地罰上一筆稅款。他雙手揣進褲兜，慢慢朝國際航班的出站口踱著。在剛才她撲進他懷里又離開的那一剎那，他才覺得，過去的那些年是真的從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

至于未來，他看得很清楚，女兒從美國大學畢業(yè)后，會留在那里——從現(xiàn)在來看，這是大概率事件，自己也會在退休后和老婆一起去那邊。畢竟，那邊醫(yī)療、養(yǎng)老的條件更好一些。他幾乎能想象到自己和老婆坐在某個社區(qū)花園的長椅上，看著外孫子或者外孫女，和一群白皮膚或者黃皮膚、黑皮膚的小孩一起玩耍的情形了。

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他愛過的人也好，愛過他的人也好，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豪情萬丈的夢想，原以為會刻骨銘心終生不忘的經(jīng)歷，就像在夜空里消散的煙花一樣，在他的記憶里一天比一天遙遠，一天比一天模糊，幾乎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邱振剛，文學碩士，現(xiàn)任中國藝術(shù)報理論副刊部主任。在《鐘山》《北京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作品》《清明》《西湖》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作品曾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大字版》《小說選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