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晴
摘 要:曹禺根據(jù)巴金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家》和其創(chuàng)作的小說《北京人》都以家族敘事為視角,分別講述了二十世紀(jì)初高家和曾家兩個大家族的故事。這兩部作品中的兩個女性人物,瑞玨和曾思懿,一個溫柔,一個潑辣,她們兩人本應(yīng)毫無交集,但在作家的筆下,她們的婚姻生活出現(xiàn)了相似的運(yùn)行軌道。她們都屈從于封建包辦婚姻,并深受封建婚姻的禁錮,最終不可避免地落得悲劇的命運(yùn)。
關(guān)鍵詞:瑞玨;曾思懿;性格;夫妻關(guān)系;悲劇
曹禺的作品幾乎都是對舊中國社會問題的反應(yīng),并且無一例外的對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的女性命運(yùn)進(jìn)行了深刻的關(guān)注。他的諸多作品,都以女性的悲劇命運(yùn)為情感主基調(diào),塑造出一個個形象飽滿、極富個性和感染力的女性人物。在他的作品中,我們既可以看到性情剛烈、自我強(qiáng)烈舒張的繁漪、花金子等形象,也可以看到溫柔賢淑、默默奉獻(xiàn)自我的瑞玨等形象,還可以看到潑辣刁蠻、咄咄逼人的曾思懿等形象。她們的性格不盡相同,但這些女性逃不掉的悲劇命運(yùn),使兩部都作品籠罩在悲劇色彩之下。
一、瑞玨與曾思懿的性格——賢妻與毒婦
兩人性格的差異巨大,甚至是兩個極端。在曹禺改編的《家》中,瑞玨是一個帶有美好品質(zhì)的溫婉女性形象,甚至在某些程度上,與《北京人》中的愫方有些相像。曹禺在瑞玨身上給予了自己對女性的美好愿望和期待。
因封建長輩的包辦,瑞玨與陌生的覺新結(jié)合,通過新婚之夜瑞玨的內(nèi)心獨(dú)白,就可以窺見這位女子心性的純潔?!爸灰?,真是好!女兒會交給他”[1]當(dāng)覺新轉(zhuǎn)過頭來看她時,她“側(cè)過臉,含羞,緊張”[1]“為甚么一見面,就覺著這樣投緣?”[2]……內(nèi)心獨(dú)白過后,作者安排了幾位孩子“聽新房”的插曲,瑞玨幫忙給五弟穿鞋,溫柔的叫醒在床下睡著的六弟,這樣溫厚的品格扣動了覺新的心扉,也融化了隔在兩人中間的堅冰?;楹蟮娜皤k自是十分賢惠,第二幕第一景中寫道,瑞玨“望著覺新總是那樣誠摯地期待著什么”[3],她在家庭生活中,撫愛弟幼,孝敬長輩,表現(xiàn)得賢淑溫婉,豁達(dá)大量。她不顧陳姨太的嫉恨和冷言冷眼,悉心服侍照顧高老太爺。為了愛,覺新看的書,瑞玨都看;為了愛,在兵荒馬亂中,她堅持陪覺新守在前院;為了愛,她忍痛到城外去分娩,讓覺新少受長輩的刁難。作者對瑞玨身上這些高潔情操和傳統(tǒng)美德的描寫,使得這個平凡的女子形象變得格外崇高,也使得瑞玨這一形象更加遠(yuǎn)離現(xiàn)實??梢哉f,瑞玨這個形象完全是曹禺“男性”理想觀對女性的心理期待,這樣極具傳統(tǒng)美的瑞玨,其實承載的是作家“男性”期待中女性追問愛情的理想范式。
與瑞玨的美好不同,在《北京人》中,曾思懿從頭至尾都扮演了一個“毒婦”的角色。曾思懿作為曾家的大奶奶,是曾家真正的當(dāng)家人,家中的大小事,事無巨細(xì)都要她親自批示,甚至整部《北京人》就是以曾思懿的出場為開始。文本一開頭就說曾思懿“自命知書達(dá)禮,精明干練,整天滿臉堆著笑容,心里卻藏著刀,虛偽,自私,多話,從來不知自省。平素以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圍的人都是謀害她的狼鼠。嘴頭上總?cè)轮t忍為懷,而心中無時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處處思量著“不能栽了跟頭”[4]。從這幾句簡短而又精準(zhǔn)的描述中,曾思懿的“毒婦”形象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出來。在劇本中,無論是曾思懿的處事方式還是她與其他人物的對話,無不體現(xiàn)了她的這些特點(diǎn)。對曾皓,她心中充滿的是對金錢的算計,表面上的尊敬,只是想逼出曾皓手中數(shù)額所剩無幾的銀行卡。對兒媳婦瑞貞,封建家長制的高人一等使她完全卸下偽裝,“滾!死人,你怎么不死?。 盵5]尖銳的話語將她的刀劍之心暴露無遺。對文清和愫方,她是殘忍的,她摸清了所有人的性格,所以當(dāng)她在曾皓面前提出讓兩人結(jié)合的想法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的“一片好意”,既會讓自己顯得很大度,又不會讓自己有所損失。她這拙劣的小伎倆明眼人都明白,只不過她面對的恰好是兩個懦弱的人,這點(diǎn)小伎倆才成了“精明的算計”,她也因此落得了“壞女人”的形象。
二、各自的夫妻關(guān)系——撇不開的“第三者”
高覺新愛著梅芬,曾文清愛著愫方。無論是覺新與梅,還是文清和愫方,從早年就在心里埋下了青梅竹馬的種子,雖然覺新與文清都屈服在封建包辦的婚姻之下,但這四人都割舍不下從幼年到青年的感情,以至瑞玨和曾思懿嫁過來之后都必須面對她們與梅和愫方交往。在《家》中,覺新與梅不是每天見面,再加上瑞玨的賢惠,生活算是幸福美滿。但《北京人》中,文清與愫方常年低頭不見抬頭見,兩人長期的情感壓抑,經(jīng)思懿性格的催化,造成了三人之間關(guān)系的“病態(tài)”。
瑞玨的心是善良的,雖知丈夫心系梅表妹,傾心與她交談,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她憐惜她,兩個女人的和諧減輕了覺新的負(fù)罪感和痛苦。在第二幕第三景梅芬要走時,瑞玨“羞赧”“深厚”地對梅芬說:“我真恨不得把什么都給了你,只要你能快活一點(diǎn),他——他也能快活一點(diǎn)。”[1]她甚至想把海兒交給梅,回自己娘家,自己在心靈上承擔(dān)一切痛苦,來成全覺新和梅,“我看他苦,我的心都痛了?。 薄拔沂钦鎼鬯?,真是說不出的那樣愛,那樣愛啊!”[1]瑞遷向梅傾吐衷腸,情真意切,哀婉動人,句句都感人肺腑。 它把瑞玨善良無私、純潔高尚的心靈世界,和無法排解的內(nèi)心苦痛,真切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瑞玨對覺新愛的深沉,愛的純摯,以致忘我無私。梅芬上轎離開時,“瑞玨悲哀地望著覺新凄惻的臉”[1],覺新不快樂,她也覺得不快樂,甚至她還會自責(zé)是因為自己才造成了覺新與梅的不快樂,梅芬病重的消息傳來,瑞玨流著淚并哀痛地對覺慧說“是我害的梅表妹”。因為愛的太深太重,她對丈夫的愛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對自己生命欲求的關(guān)懷,她愁的是他的愁,喜的是他的喜,擔(dān)心的是他的擔(dān)心,痛苦的是他的痛苦,丈夫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以致深情成了她的負(fù)擔(dān)。瑞玨去城外分娩經(jīng)過梅芬的墳?zāi)?,而她本身,也正在向著死亡靠近……女性的隱忍壓抑被美化為善解人意,女性的委曲求全被升華為賢淑體貼,這個故事的確有些溫暖動人。但這兩個女人因為對覺新深沉的愛和性情的善良,都成為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犧牲品,作者通過瑞玨與梅芬的悲劇,發(fā)出了對封建婚姻制度的控訴。
在北平的曾家,曾思懿處處諷刺、壓制著愫方,話里話外都能聽出她對愫方的敵意。雖然思懿“毒”,但沒有女人是不渴望愛的。從劇本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曾文清對曾思懿的冷漠,曾思懿這樣一個聰明的人是不會不知道這一點(diǎn)的。她深知丈夫?qū)ψ约簺]有愛,所以她心里一直存在著失去丈夫的恐懼,封建傳統(tǒng)禮教在她心中深深地刻下了“以夫為天”的思想,所以她拼盡全力想要維護(hù)這場沒有愛且十分壓抑的婚姻。雖然在表面上看來,曾思懿是曾家的核心人物,但在曾府分崩離析的表面之下, 文清、愫方、瑞貞、曾霆構(gòu)成了一個以愫方為中心的情感圈,他們之間以有形和無形的方式互相安慰,如文清與愫方,愫方與瑞貞,而唯有曾思懿高處不勝寒。丈夫躲著她,兒子躲著她,在偌大一個曾府里, 她游離于家庭感情的秩序之外。對于她來說,被排斥在主體秩序之外,使她喪失了主體身份,使她充滿了失落的焦慮,深藏著被驅(qū)逐的恐懼,并隨時渴望確證自身的存在。對于曾思懿來說,這種恐懼的最大來源莫過于愫方的威脅。愫方與丈夫文清之間的感情早就不證自明,曾思懿對于愫方的冷嘲熱諷,逼著文清當(dāng)面還給愫方的信,實際上不是對于文清感情的挽回,因為文清的冷漠早已使她認(rèn)識到了這場婚姻沒有絲毫愛的成分,她需要通過這種“潑辣”的方式在其他人心目中凸顯自己的地位,她的這些所作所為,也正成了她“毒”的證據(jù)。曾思懿是可悲的,她想擁有愛,所以通過“算計”的辦法來爭取愛,但她這樣做的后果,卻是把愛的人逐漸從自己身邊擠走了。
三、兩人的悲劇命運(yùn)的成因
(一)自身都為未想過反抗
在面對封建包辦婚姻的時候,她們都選擇了接受。與其相似,瑞貞與曾霆也是這樣的結(jié)合。但作為下一代的青年,瑞貞沒有屈服在壓抑的大家庭里,勇敢地選擇了出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她留戀,既然如此,又何必要留下來耗費(fèi)生命。
瑞玨接觸到了新的思想潮流,漸漸對一些新事物產(chǎn)生了興趣,她看新書,學(xué)者用白話文寫日記,并用自己的積蓄資助覺慧等青年人辦進(jìn)步刊物。她在牢籠般的封建大家庭中, 悄悄地呼吸著新時代的新鮮空氣,甚至漸漸萌生了對新的時代、新的生活的熱切向往。但可惜的是,她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封建舊家庭培養(yǎng)出來的女性,遵從“三從四德”,委曲求全,逆來順受,她信守著她母親灌輸給她的“一個女人一輩子生兒育女、吃苦受難,都是應(yīng)該的”[1]的舊觀念??v然性格中悄悄產(chǎn)生了些新的因素, 這不足以使她產(chǎn)生一種企圖沖破封建桎梏的性格力量。她因為覺新和梅而痛苦,她的善良讓她把這種痛苦歸因到自己身上,她想過退出這場婚姻,但那只是為了讓覺新和梅能夠擺脫痛苦,活得快活一點(diǎn)。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壓抑在自己、壓抑在所有人身上的,其實是罪惡的舊社會。所以瑞玨最終還是凄慘的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在杜鵑聲中走進(jìn)高家的洞房,最后又在杜鵑的啼叫聲中悲慘死在了高家的舊屋中。
曾思懿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封建舊家長似的女性,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她沒有接觸過新思潮,毫無一絲進(jìn)步思想可言,她感覺到了這個家庭的衰落,她想努力拯救,但她依賴的辦法依沒有走出舊封建的圈子。曾思懿在那個時代,無可例外的成為了父權(quán)的受害者和維護(hù)者,她堅定地守著舊社會的“ 禮數(shù)”,指望著用封建禮教來重整這個家庭,因為她想抓住且能抓住的只有封建禮教這個對她來說就是一切的“救命稻草”。身為悲劇的承受者卻渾然不覺,甚至于為再一次成為施暴者而沾沾自喜,最終也只能成為維護(hù)舊社會中的一個干癟的符號而已。社會的不斷進(jìn)步證明了封建社會終會滅亡,男權(quán)意識下等待她的最終只能是作繭自縛。
(二)封建禮教的殘害
對于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文化而言,若要建立起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關(guān)系,首先就是門第觀念,其次是家族財產(chǎn),婚姻關(guān)系是兩者的搭配或勢力的聯(lián)合。對于雙方而言,愛情在婚姻關(guān)系中微乎其微甚至毫無半點(diǎn)?;橐鲰樌沓烧碌拇蛏狭藷o愛的標(biāo)簽,家也成為了禁錮愛的樊籠。這樣的封建婚姻,無疑是造成舊時代中國女性悲劇命運(yùn)的根本原因,瑞玨與曾思懿都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
瑞玨平和地接受了長輩們?yōu)樗k的婚姻, 沒有像繁漪、花金子那樣的反抗和不滿, 并以自己的善良和寬容贏得了丈夫的“愛”,婚后她們心靈相通,產(chǎn)生了感情, 互相愛戀,他們是一對應(yīng)該得到幸福的好人。曹禺在瑞玨臨死前的這場戲里, 著力表現(xiàn)了她對覺新的深摯的愛以及她對美好生活的熱烈向往, 在瑞玨生產(chǎn)時,因為封建家庭的壓力,覺新不能守候在她身旁,甚至到了垂死時,她也只怕惹起丈夫的傷心和擔(dān)心丈夫沒人照顧,生命垂危之際,瑞玨依然顧不上考慮自己的安危,也沒有一絲青春生命面臨死亡時該有的驚懼、痛苦,一如既往地替丈夫的生存考慮,安慰覺新“不過冬天也有盡了的時候”[1],鼓舞覺新在自己死后勇敢地去追求新生活。如曹禺所說,“她應(yīng)該很好地活著, 卻被封建禮教無辜地斷送了生命?!彼麄兲幵诜饨ɑ橐鲋葡滤庥龅牟恍遥舱且恍┥屏嫉那嗄昴信诜饨ㄉ鐣锼獾降谋瘎〉拿\(yùn)。
曾思懿雖然“毒”,但她又何嘗不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曾文清和愫方之間自由愛情的失敗,并不是曾思懿一手造成的,但是她卻為兩人的愛情悲劇承擔(dān)了眾多非議和詬病。在這個充滿悲劇的婚姻中,曾文清除了企圖逃避就是消極抵抗,相反,曾思懿為了維系自己的婚姻盡了最大的努力,無論是逼迫丈夫退回愫方的“情書”,還是在策劃愫方出嫁時斥責(zé)丈夫,都是她煞費(fèi)苦心地想要用夫權(quán)秩序和倫理綱常維系這個四分五裂、瀕臨毀滅的封建家庭的圓滿。曾文清對曾思懿的無愛的漠視是一種無形的磨礪,使得曾思懿的靈魂走向麻木,使她整日沉浸在猜忌和報復(fù)的情緒之中,內(nèi)心趨于難以抑制的瘋狂,性情也變得越來越乖戾陰毒。她被人們不斷指責(zé)的險惡性格是在不幸的婚姻狀況下形成的,這是她的悲哀,是封建婚姻造就的悲哀,這是整個社會的錯,并不是她個人的錯。
婚姻是座圍城,她們在懵懂中被推入了圍城,在無意識中將自己禁錮在了圍城里,在無意識中一步步走向了毀滅。處在封建婚姻這座圍城中的每個人似乎都無法避免走向悲劇的結(jié)局,但她們都是無辜的,無論是瑞玨還是曾思懿。她們對生活沒有過多的奢望,她們同那個時代的千千萬萬個女人一樣,只是想過平靜安穩(wěn)的日子,但封建社會的腐朽和大家族的衰落注定了她們的愿望不可能實現(xiàn)。幸福和愛情遭到狂暴的摧殘, 黑暗的封建勢力是青春和一切美好事物的死敵,她們是衰敗下去的舊家庭的女人,這種衰敗不單屬于家族的而屬于時代,所以她們注定要去陪葬,她們注定成為那個時代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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