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豐

一

初見查先生，是1993年夏天在新加坡，我隨復旦大學辯論隊赴獅城參加首屆國際大專辯論會。

自打得知金庸將擔任決賽的五位評委之一，親睹大師風采也就成了我們沖進決賽的最大動力和福利。當時辯論隊里的季翔、嚴嘉都是超級“金粉”，對金庸小說里的人物個個耳熟能詳，所以在決賽關于人性本善的那場辯論中，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金庸小說中的“四大惡人”，來維護我們作為反方的立場。在當時的電視轉(zhuǎn)播中，導播及時地切出了一個金庸會心一笑的大特寫，讓這場青年學子們的國際電視辯論，更多了幾分游戲和俏皮。

見到查先生，第一眼的印象就是儒雅、平和、慈愛，眼睛在鏡片后總是混合著洞察世事的狡黠和寬容接納的笑意，說話語速不快，語調(diào)也不高，不疾不徐，帶著好聽的浙江口音，帶著不經(jīng)意之間閃爍出來的幽默：同時總是在認真地、用心地傾聽對方，哪怕只是少年人有點敬畏和幼稚地對他表達敬意。

那時的我，是一個此前未出過校門的二年級研究生，生平第一次見到景仰的名流大家，羞怯得不好意思討要一紙簽名或者一張合影。

二

再見查先生，則是6年以后，他受聘擔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的時候。那時，我作為央視《文化視點》的主持人及制片人，帶領攝制組去杭州做專訪。

我們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兩個小時到達查先生下榻的酒店，跟酒店協(xié)商了一個窗外有優(yōu)美風景又很安靜的商務休息廳，作為拍攝場地，精心地布置好了燈光和攝像機。

查先生準時來到現(xiàn)場。

我說：“查先生，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1993年國際大專辯論會的時候，您給我們做評委。我們得了冠軍，還是您投了我們一票。

查先生笑言：“對，是投了一票。實際上也不是我偏心，是你們辯得比較好?，F(xiàn)在有機會再撞到你，很高興，我第一次支持你，第二次希望再支持你，能夠幫你一點忙。”

那天，我們的話題從查先生受聘浙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阱起，談武俠小說，論《明報》江湖，講長城影業(yè)，說世事人生。那期節(jié)日，后來成了我8年的電視主持人生涯中最喜歡的一期訪談節(jié)同，題目叫“金庸說不完”。

三

1955年，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連載。1972年《鹿鼎記》連載完畢，金庸宣布就此封筆，哪怕讀者多少年來千呼萬喚，其作為武俠小說作家卻沒有重出江湖，頗有“事了拂農(nóng)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士風范。在杭州那次專訪中，我也曾像無數(shù)的金庸小說迷一樣，為他盛年封刀深感遺憾。金庸當時意味深長地說：“一個人有很多很多階段，你還年輕，不知道，你將來慢慢年紀大了，你就會覺得從幾歲到幾歲的時候，有這樣一段時間要做什么事情，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事情。我覺得武俠小說寫得時間很久了，寫了十幾年了，也夠了，可以用這時間和精力去做些其他的事情?！?/p>

金庸封筆那年，是48歲。巧合的是，當我因為懷念查先生而重看這段將近20年前的專訪的時候，也是48歲。此時，我終于深深明白了這段話的涵義。十幾年前，我放下了心愛的話筒，告別給了我人生美好體驗的電視生涯，遠赴英倫，重返校園。我想用人生有限的時間，去做些不同的事情。

四

查先生是以兩種平行的身份“行走江湖”的：作為武俠小說家的金庸和作為拫人的查良鏞。查先生本人也許 是更加認同后一種身份的，或者說那更是他畢生經(jīng)營的“正業(yè)”，在報業(yè)江湖，查先生依然是懂得取舍進退、拿得起放得下的高手，

查先生的報業(yè)生涯，始于21歲在杭州擔任外勤記者（1945年）。3年后，因其當時就職的《大公報》香港版復刊而移居香港，1952年轉(zhuǎn)入《新晚報》編副刊，其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正是1955年阡始在《新晚報》副刊連載。1959年5月20日，查先生自立門戶，創(chuàng)辦《明報》，從此左手寫社評，右手寫小說。之后又陸續(xù)創(chuàng)辦《明報月刊》《明報周刊》，以及《新明日報》系列報刊，明報集團成為一個盈利豐厚并且在香港以及東南亞都影響巨大的媒體集團。但是1991年，查先生卻毅然選擇放手，不再擔任董事會主席，減少持股，淡出企業(yè)。

當與時《明報》股份出售的時候，查先生選擇了出價并不高的年輕人于品海。對此，查先生說：“我自己不想辦報了，但這個報一定要辦下去。如果賣給有外國資本的集團，萬一有人拿當時很有信譽、很有影響的《明報》來攻擊香港、攻擊我們的祖國的話，我會痛心的?！?/p>

五

金庸，一代宗師，轉(zhuǎn)身而去，留給江湖一個背影，一段傳奇。

他不止是功成名就的武俠泰斗，也不止創(chuàng)辦了在東南亞一度影響很火的報業(yè)集團。他早年還在長城影業(yè)做編劇、導演，多年前在內(nèi)地曾經(jīng)家喻戶曉的電影《王老虎搶親》就是查先生執(zhí)導的;中年開始涉足香港政壇，曾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晚年從經(jīng)營一生的《明報》全面退休，從此游歷四方，潛心治學，在牛津研讀歷史，并在8l歲高齡正式注冊為劍橋入學東方研究系學生，5年后獲得博士學位，、

專訪那天，我問查先生：做企業(yè)和寫小說哪個快樂更多？

查先生說：“肯定寫小說快樂更多，做生意要有必要的條件，你這個人本身要對賺錢有非常濃厚的興趣，不管什么事情，要千方百計地賺很多錢。每天坐、睡，有空就要想這個問題，但是我不是這種人，我對賺錢不是沒有興趣，但是沒強烈到這個程度。”

1993年，金庸在《明報》上發(fā)表《第三個和第四個理想》一文，說自己第一個理想，是少年時學有所長：第二個理想，是青壯年時代能做些于社會有益的事;第三個理想，是年老了不必再辛苦工作;第四個理想，則是《明報》能長期存在，持續(xù)發(fā)展。當時我問起查先生如今足否有第五個理想時，他笑說，寫一兩本有價值的學術專著。

2（）18年10月30日，94歲高齡的查先生在成就他的香港駕鶴西去。我想，“大俠”是帶著所有實現(xiàn)了的理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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