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琴
在彭燕郊的詩歌中,“鳥”始終占有重要地位,它往往不是作為鄉(xiāng)土詩、風景詩中被注視的景物和意象呈現(xiàn),而是對詩人自身精神困境的隱喻,甚至是明顯涵蓋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的寓言。其具體書寫,在不同時期所呈現(xiàn)的樣態(tài)迥異,事實上揭示了詩人的生命體驗和深層思考的變遷軌跡。
在彭燕郊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序列中,“鳥”首先指涉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本體。
《賣燈芯草的人》(此后簡稱《燈芯草》)一首是他對“鳥”的書寫的起點,可被解讀為一個關于理想詩歌和詩人形象的隱喻或自比,而《一根羽毛的媚舞》(此后簡稱《羽毛》)則作為一個文學批評意義上的反面教材,進一步補足了彭燕郊理想的創(chuàng)作范式,即浪漫的現(xiàn)實主義。
在《燈芯草》中,形狀如羽毛的燈芯草和背著它們的人,在作者的想象中共同組成了一只“雪白的大鳥”。其中,“羽毛的雪白染上他沒有血色的臉/染上早已褪色的衣服沒有穿鞋的赤腳”。
一方面,作為某種獨立外在物的燈芯草,裝飾和溫暖了衣衫襤褸的勞動者,它事實上可被解讀為詩歌的象征,具有撫慰貧苦者的功效。另一方面,賣燈芯草的人又可被視為詩人的自喻,而燈芯草雪白的羽毛,即是深藏在他苦難肉體中的飛揚靈魂,使其狼狽外表變得無足輕重。
然而燈芯草并不完全屬于人,它最終是要被賣出去的,人只是其暫時的背負者,這或許象征了詩思在個體身上的某種寄居狀態(tài),又或象征了詩歌效力之短暫和浮于表面,無法根除人間的苦難,只能做一時的裝飾。
將這種不徹底結合推到極端狀態(tài),就成為《羽毛》一詩所呈現(xiàn)的:在虛空中媚舞的一根羽毛。它將靜止、昏暗、壓抑的環(huán)境視為“最理想的場地.或且應該說是最適合于它的好的場地”,因為其舞蹈和炫示并不需要旁觀者,而只是一種純粹的自我欣賞和陶醉,“為了要顯示它自己——是一只死孔雀的羽毛”。
彭燕郊后來在《再會吧,浪漫主義》《兩世紀之交,變風變雅:浪漫主義的困惑》等詩論中,明確提出要告別自我擴張、自我陶醉、以激情為驅動的浪漫主義。而如將“羽毛”視為對當時泛濫的、不切實際的浪漫或感傷文學的批評,那么“死孔雀”就是一度轟轟烈烈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和歷史源頭。它本身確實存在過,曾經(jīng)華美鮮活,曾經(jīng)負載過這根羽毛,然而時至今日,這一傳統(tǒng)已經(jīng)衰亡,羽毛已經(jīng)從死孔雀身上掉落,失去歷史內(nèi)涵、脫離歷史實體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易朽的生命之外無所附麗,浪漫派的自我彰顯只能走向虛空和孤獨。
因此,在《燈芯草》一詩中,敘事者反復強調白鳥形象的比喻性質,同時凸顯本體、喻體和比喻詞,如“像一只落到地面的大鳥”“好像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白色羽毛”“他和燈芯草”等語,暗示人畢竟不是鳥、也無法成為鳥,而只能是披著羽毛的人。所以“一堆雪白的羽毛乘著自己發(fā)出的風貼著地面飛”,可見的是羽毛,不可見的是人,但羽毛正因有人的托舉才得以離開地面、飛行移動,又正因人扎根在地上,才沒有四散飄飛到虛空,從而構成這只“落到地面”“不想從地面飛走”的鳥。
這種對地面的親近和依戀,直指詩人自身的文學理想,虛空中的純文學既不可取,就勢必要尋求一個和現(xiàn)實的結合點,彭燕郊為自己飛鳥般的詩歌找到的歸宿,正是地面的象征:鄉(xiāng)土主題。
彭燕郊出身農(nóng)家,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本就以鄉(xiāng)土詩見長,他曾在《土地的魔力》中自陳:“使我風魔的,永遠是土地的魔力”,而“就是我飛翔了,我知道:那我也是為了土地的魅惑,而不是想離開它,而為了要從高高的地方更完全更清楚地一眼看盡它的廣袤”,既然在現(xiàn)實中無法飛翔,“我便這樣地匍匐在地上,審視著每一朵土沫”“忘情地傾聽著”。
這和《燈芯草》中“腳步輕輕飄過沒有攪動一粒塵土”“只想在塵土里尋覓一點人們遺落的飯粒米屑”,也是相合的,不攪動塵土是因小心翼翼、不想攪動和破壞鄉(xiāng)土的一分一毫,而“飯粒米屑”之語,并不是為了謀生而被迫在地上覓食和停留,而是渴望投身到農(nóng)人和土地中去,在他們的手澤中尋覓精神食糧。
可是詩歌中飛鳥的路徑,是從天上落到地上的,即使貼地飛行,也依然是在地面之上、不沾塵土,其視角依然是居高臨下的。詩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特地借由路人之口將之展露,然后再以敘事者口吻加以駁斥。
人們見到賣燈芯草的人,都紛紛向兩邊讓路,怕自己“害得它不能順利地從這嘈雜混亂的地面飛走”。敘事者的反駁是,鳥本來就不愿離開地面,但在此之前首先出現(xiàn)的論據(jù)卻是:“燈芯草的雪白是不受玷污的/柔直輕脆的燈芯草不可能糾纏成一堆亂麻”。
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的能力,和后文中投入塵土中去的意愿,其實是矛盾的。依然暗示了地面其實配不上高潔的白鳥,本質上未出“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傳統(tǒng)文人思路。而同時又無法放棄下沉或回歸民間的現(xiàn)代啟蒙理想,所以先默認地面的嘈雜混亂,再預設自己不受玷污的本性,詩和現(xiàn)實在詩人的潛意識中,依然呈現(xiàn)出格格不入的狀態(tài)。
所以,對賣燈芯草者懷抱善意的路人,并非不理解詩人,而恰恰是傳達了詩人的部分心聲,兩者對現(xiàn)實條件的認知是共通的。詩中稱眾人“誰也知道可是誰也不愿去想”,但或許掙扎于天空和地面之間、介于浪漫路徑和現(xiàn)實目的之間、真正“不愿去想”這一切的,是詩人自己。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燈芯草》一詩所運用的是第三人稱,即在賣燈芯草的人和路人之外,彭燕郊自己所站的立場,是詩歌背后的隱含敘事者,并注視和評判詩歌、詩人和詩學理想,其中的文學隱喻,也自然和彭燕郊本人的創(chuàng)作主張拉開了微妙而審慎的距離。
在這個意義上,這首詩并非全然的自喻,而暗含有所保留的旁觀態(tài)度。人和燈芯草、虛空中的羽毛本身,都不是真正的鳥,詩人的主體意識自然也不完全寄寓其中。
活生生的鳥的形象,要到1949年后才真正出現(xiàn),在變動的時局中,生命直接感受到來自外界的威脅,詩歌隱喻的所指由創(chuàng)作體驗轉向現(xiàn)實際遇,真實的自我也就逐步在對鳥的書寫中構筑和展露。
《飛》的創(chuàng)作緣由是“武斗正酣,血雨腥風中懷胡風先生”,因此詩中的蒼鷹形象同樣不是自喻,而是對胡風的頌揚,但詩歌一再重復“它就是這樣地飛”“它真會飛”,其肯定態(tài)度是熱烈而毫無保留的。
緊接著描寫蒼鷹在空中所見:“天是那樣晴朗,那樣地藍/大地的邊沿/出現(xiàn)了一大堆/鮮嫩的白云的泡沫”。事實上已經(jīng)完全代入了鷹的視角,敘事者不再是滿足于地面上的仰望和旁觀,真正想“這樣地飛”的成為詩人自己。這種飛翔的具體場所,已不同于《燈芯草》中的塵土和地面,也不同于《羽毛》中死寂的虛空,而是“遼遠的天際”“廣闊的天宇”,蒼鷹在其中有計劃地盤旋、螺旋式地不斷向上,“畫著一個比一個大的優(yōu)美的圓圈”,而不再貼地飛行。
詩歌中反復強調天的“透明”“深邃”“寧靜”和題記中的“血雨腥風”形成了鮮明對比,似乎在武斗正酣的權力沖突之外,另造了一個可以遁入的桃源,但,同時亦和彭燕郊早期在《家山七草》中“還有什么比晴空更富有那令人神往的魅力呢” “我永遠是晴空的崇拜者”等語相呼應,更加印證了《燈芯草》中對地面的矛盾態(tài)度。
到此詩中,“大地的邊緣”已經(jīng)“籠罩在橙紅的塵霧里”,聯(lián)系彭燕郊晚年詩作中對“無色透明”極致狀態(tài)的向往,其間褒貶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但并不能以此判定詩人已經(jīng)拋棄早年對鄉(xiāng)土的愛,“籠罩”一詞所暗示的是,鄉(xiāng)土只是被遮蔽了,而非自身就藏污納垢。
然而,天上也不是理想的烏托邦,空中有“我們想像不到的/氣流的危險漩渦”,蒼鷹最后還是要“飛向大地的深處”,從天上一直搏擊到地上,并非像《燈芯草》中一樣,去尋覓塵土中遺落的飯粒。飛翔的經(jīng)驗和能力使它降落時“不存在什么摔得粉碎的憂慮”,從而在“致命的傷害,流血和殘酷的死亡”面前一次又一次勝利。
于是浪漫的飛翔最終作用于現(xiàn)實的回歸,主觀的擴張最終彰顯的是入世的戰(zhàn)斗精神,這一方面是向胡風“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致敬,但另一方面,敘事者又對這種戰(zhàn)斗的結果流露出某種悲觀情緒,所謂“然而,它勝利了/一次,兩次,三次/或許,還會有第四次……”,言下之意似乎是:或許不會有第四次了。
但詩歌最后,詩人依然拋開了全部的猶疑,將“飛”本身變成了某種不可更改的必然命運和客觀狀態(tài):“它就是這樣地飛呵,飛呵/會飛的都是這樣地飛!”可以飛翔,就應當高飛,具備能力,就應當去施展,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無需考慮的,這也是詩人在歷史洪流中對自己的期許:希望自己“會飛”,而“會飛的都是這樣地飛”。
蒼鷹的“會飛”,在自由度上和《燈芯草》《羽毛》中所描繪的狀態(tài)是一致的,燈芯草“乘著自己發(fā)出的風貼著地面飛”,羽毛“輕輕地揚舉它自己”,蒼鷹則“以它的金屬光澤/操縱著氣流”,三者的飛行不僅不會受外力影響而隨風飄逝,還能自己產(chǎn)生和操縱氣流,全然是自在自為的。
而蒼鷹的“飛”中的力量感,又是燈芯草和羽毛所無的,后者是輕盈的,飛行本身沒有明確原因,更近似于文學審美層面的一種自然顯現(xiàn),但蒼鷹的“金屬光澤”,顯然就迥異于燈芯草的“柔直輕脆”,從而帶有強烈的目的性:“向我們奔來/又離我們而去”,這里的“我們”仿佛一個固定的錨點和參照系,蒼鷹才是那個能動的主體和敘述重心。
進一步地,這種有指向的前進也就會遇到相應的障礙,在《燈芯草》和《羽毛》中,敘事口吻是柔和的,事件進程是順暢的,并沒有彭燕郊早年戰(zhàn)斗詩歌中明確的敵我分立,連路人也是友善的,這是因為詩歌已經(jīng)升入一個抽象的隱喻層面,在這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國度里只有詩人自己心靈的分裂、掙扎和抉擇,而無外界的現(xiàn)實干涉與阻隔。
但《飛》中的蒼鷹,已經(jīng)無法避開天上地下的關卡,它要抖落“某種纏繞在它身上的羈絆”,要拗折“妨礙它的某種障礙”,甚至要以自身的氣流和地面上“預告災禍的黑風”斗爭。
從這些負面意象的生成過程中,也可一窺歷史語境的更迭,此時斗爭已經(jīng)從自我內(nèi)部延展向外部世界,當詩歌的問題從“如何飛”轉向“飛不飛”、從創(chuàng)作內(nèi)容轉向創(chuàng)作行為本身,其前提就已是現(xiàn)實中飛行,或者說創(chuàng)作能力的受限,當詩歌的訴求成為擺脫羈絆、追求自由,所暗示的就是現(xiàn)實中的羈絆和不自由。浪漫的飛行不再指向和現(xiàn)實對立的虛空,而成為從權力中突圍的唯一路徑。
從《燈芯草》《羽毛》到《飛》,隨著“鳥”的形象逐步走向實體化,相應構成阻礙的權力也逐步走向臺前,不自由的程度日益加深。到了《四翼》,權力的形態(tài)有了徹底地改變,它不再從外阻礙鳥的飛行軌跡,而是直接作用在鳥的翅膀上,物理層面上的實體性接觸達到巔峰。
權力并未以殘酷的暴力面目出現(xiàn),剪除飛鳥的羽翼或損毀其身體,相反,《四翼》中的神又額外“賜給它兩只”翼,進而將兩翼的飛鳥異化成四翼的非鳥,徹底取消了其飛行能力,使之擁有“超越鳥性的尊嚴”,從鳥自己的角度看,它已在這種等級的提升中喪失了鳥性,在權力的裹挾中失去了本我。
因此,“飛行的最大障礙來自鳥體的重量”,飛行速度只能計算而無法控制,氣流也不再由鳥自身發(fā)出和操控,而是反過來從外“利用四翼的不協(xié)調制造紊亂”。而翼一經(jīng)添上就無法割掉,因為“這是對神的賞賜的最大褻瀆”。由此,神代表著現(xiàn)代意義上的權力,通過“賞賜”的方式完成了對鳥的規(guī)訓:“本來,你就可以不必再飛了,多給你兩只翼,是為了讓你與眾不同,就這樣,不飛吧,多一點空閑,多花一些工夫梳理梳理它們,讓它們更有光彩,更威武?!?/p>
此處值得注意的是,與此前人和燈芯草、死孔雀和羽毛的關系相似,“翼”和“羽毛”事實上也是分離的概念,羽毛本身依然是無力量的、附麗其上的裝飾,是肉體生命的表征,“退化了的羽毛”隨著翼的萎縮“一片片往下掉”,這和物理上的凋零過程是一致的,是事件附帶結果而非原因。而“翼生來是為飛的”,這和“一只鳥怎么可以總是停著不飛”相呼應,它是鳥的靈魂和本體的寄居,它的扭曲也就不同于羽毛的受玷污,也不同于《羽毛》中死去的孔雀,后者是曾經(jīng)存在和光耀過的實體,而前者從誕生伊始就是不自然的增生物。
這依然可以被視為關于創(chuàng)作的一個隱喻,即為權力所異化的詩藝,反過來戕害了詩人的文學生命,最終導致其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消亡。而權力又在尋找新的犧牲,“準備再賜給它們兩只,甚至四只翼”。
權力對飛翔的另一重打擊,則是將其隔絕于天空之外,個體淪為被侮辱與損害的囚徒,這和詩人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是相符的,因此這類詩作,在1950年代的政治高壓下就已初露端倪,鳥成為詩人移情乃至自喻的對象。
吊詭的是,在這種關于鳥的寓言式書寫中,與人群隔絕的孤獨感蓋過了與天空隔絕的不自由,個體和群體間的關系成為詩歌所探討的重點。
在《夜聞雁過》中,作為囚徒的人直接出現(xiàn),而反復感嘆夜的靜和自己的孤單,囚禁對詩人的最大影響,似乎是和他人聯(lián)結的斷裂,而非自由的被剝奪,換而言之,因為處境孤立,所以被囚禁和羞辱的狀態(tài)才更加令人無法忍受,所謂“因為孤單更加痛切地感到/生存的無奈,厚著臉皮,像個/真正的無賴,正是報紙上反復宣傳的/被剝掉外衣,赤身露體/什么也沒有了,除了尷尬和羞恥”,之所以更痛切地感到尷尬和羞恥,是因為自己是視野中唯一的受害者,而無法和他人建立起共同的恥辱感,因此在對自己的注視中感到難堪。
正是在人和人的交流不可能的情況下,人才嘗試和鳥建立情感聯(lián)結。人是因為夜的靜才得以聽到雁叫,換而言之,人從自己的孤獨出發(fā),理解,甚至預設和假想了雁的孤獨,這種聯(lián)結不是一種簡單的自憐或寄寓,而是試圖建構一個同樣孤獨的主體,從而使兩者在對話和注視中相互碰撞、理解和撫慰。
問題在于,大雁其實從未進入人的視野,天空和飛鳥對囚徒來說都是不可見的,孤獨者借叫聲懷想的那只大雁首先是自由的,這就和人的境況迥異,人并不能真正了解雁的處境和心境,雁也不會理解人間發(fā)生的一切,兩者本質上并不相通,所以全詩最終只是“無用的聯(lián)想”,詩人在篇末感嘆:“遠遠飛去的孤雁是不會知道這些的/它只是一只鳥,不是這個年代這塊土地上的人。”
但如果將此處的“人”理解為一個群體性概念,則這一感嘆就反過來有了一種面對失群孤雁的優(yōu)越感,即自己是有所歸屬的,而孤雁雖然自由高飛,卻被排斥于共同體之外,無法分享到歷史和土地所賦予的特殊情感,即使這種情感本身只是痛苦的聚合。
這種個體對集體的向往其實是危險的,因此在《歸宿》這則自我警醒的寓言中,它就成為鳳鳥墮落的關鍵,被俘虜和囚禁之后,它“被冷落到最難堪的地步”,無法飛行的幽閉之苦是可以在“生存狀態(tài)的刻板重復”中被麻痹的,然而“寂寞是可怕的,被冷落更是百倍的可怕”,它不愿“茍活于遺忘之中”,于是試圖以勝利者即野雞的陣營為自己新的歸宿,渴望得到它們的關注乃至認同,最終不僅自己墮落不堪,而且也無法被野雞接納,而只能作為過時的犧牲被拖上餐桌。
這就區(qū)別于郭沫若的《鳳凰涅槃》,郭沫若所延續(xù)的仍是屈原以來中國傳統(tǒng)的鳳與眾鳥的對立模式,鳳的自我是完整、孤高的,獨立于外界而存在,它所面對的是自身和生死之間的沖突,孔雀眾鳥只是無關緊要的看客和小丑,本質上無法傷害到它,鳳也根本不將它們放在眼中。
導致這種區(qū)別的關鍵原因在于,《鳳凰涅槃》中鳳高于凡鳥的等級秩序始終是默認前提,鳳所擁有的權力和它的價值品格是一致的,而在《歸宿》中,野雞和鳳鳥則是對立的集團,前者勝利而后者失敗,權力關系從一開始就已將傳統(tǒng)價值顛覆,到最后,鳳鳥自己也主動投向野雞的群體。也即,個體與群體關系的實質,依然是個體和權力的關系,群體是被權力篩選和建構的,其意志和力量都是對權力的代言和代行,個體的孤立本身也是權力運作的結果。
《歸宿》中勝敗雙方的斗爭,一直都是在權力關系中展開的,鳳鳥的墮落是因為渴望改變自己在天平上的具體位置,渴望加入既得利益者的陣營,因此,這種掙扎從一開始就是丑陋的,真正的理想只有從權力天平之上、從整個龐大結構中抽身,但這又是無法實現(xiàn)的,因此它注定成為權力之下、群體之外的犧牲。
而《啞禽》中的個體和群體對立模式,則與此前的天然敵我對立模式不同,啞禽是被自己原本所屬的團體孤立起來的,而這種排斥本身就是群體為了建構內(nèi)部的自我認同和邊界、而造出一個異己,即所謂“一種嘉許必須伴隨一種譴責”。啞禽始終保持沉默,不參與到大時代的合唱中。在群體看來,這種危險態(tài)度是會傳染的,“它的冷漠傳到自己身上就會引起騷動,心神不寧會使羽毛一片一片掉下來,露出羽毛底下需要保護的皮肉”。
此處又一次出現(xiàn)了羽毛掉落的意象,它不再是華麗的附加裝飾,而是生存、自保所必需的外殼,在這個意義上,小鳥們的合唱是被迫還是真心,似乎也是可疑的,特殊時代里群體是個體的保護色,沉睡不醒是唯一的生存出路。不愿屈服的個體如啞禽,即使用血淚發(fā)聲、用生命創(chuàng)作,也會被“極少數(shù)”人掌握的權力所抹除,“它仍然是只啞禽”。這就是為什么,此時翅膀意象已經(jīng)蕩然無存,因為飛行問題已被更為緊迫和基本的發(fā)聲問題取代。
進入1980年代,詩人筆下的鳥終于飛出囚籠,但在新舊時代的夾擊之間,其存在本身就面臨著深重危機。
《鷲巢》中的荒鷲重新翱翔于天際,然而這首詩是贈給其師友聶紺弩的,即題記中所謂“三耳新居了無陳設,一如數(shù)十年前流寓浙、桂、渝、港時,詩以贈之”。換而言之,此時鳥的形象指涉的,其實是師友聶紺弩而非詩人自己。這就重新回到了文革中作《飛》贈胡風、以蒼鷹形象喻其戰(zhàn)斗精神的手法。
與《飛》不同的是,《飛》的敘事者直接以第三人稱書寫蒼鷹,看似疏離,其實寸步不離、緊緊追隨,最終合身而上、合二為一,毫無保留,蒼鷹所見亦是詩人所見,詩人即使無法成為蒼鷹,也已在想象和頌揚中分享了蒼鷹的榮光。
但《鷲巢》中卻多了一個第二人稱的“你”,詩人和“你”展開直接的對話,荒鷲則是出現(xiàn)于對話內(nèi)容中的、遠在對話者之外的、被介紹和觀看的客體。開篇所謂“有誰知道,叫你忍受不了的正是悠閑”,其中的“你”顯然是指聶紺弩,并和后文荒鷲“側目而視時,悠閑中好像也有些許關情,然而同時也似乎不勝厭倦”的狀態(tài)相呼應。由此,前半篇的情境似乎是“我”向“你”指認和描述荒鷲,以它為“你”的寫照,將兩個形象聯(lián)結疊合在視野中。
于是“你希望有一聲短促有力的唳叫,讓胸中的高熱吐出來,以減輕它的負擔,振奮它自己,也振奮我們”,一方面“你”的情感指向荒鷲,一方面“你”的立場歸向“我”,于是作為觀看者的“我們”,和遠在高天的荒鷲之間始終存在距離。
到后半部分,這種距離縮短,“我們”以荒鷲為中介和武器,對另一群“你們”、即所謂“宵小之徒”的宣戰(zhàn):“寧肯讓你們在它的微睡之前茍安片刻,你們得準備,會有一個爆炸”。但事實上,荒鷲的意志依然獨立于人類之外,“屬于巡天者之群”,兩者只是在行動方向上暫時吻合。
在通常認知中,和蒼鷹相比,鷲鳥的形象其實并不正面,至少是復雜多面的,它的出現(xiàn)既預示著戰(zhàn)爭已近尾聲,但又標志著此地即戰(zhàn)場、戰(zhàn)爭曾經(jīng)慘烈發(fā)生,它向“獵物”的“奔襲”行為本身,也并不全然快意,在對敵人的可能勝利背后,隱藏的是無分善惡的死亡意象。
而在十七年的經(jīng)驗里,所謂敵人只是面目模糊的群體,其間不會屹立起蒼鷹那樣堅定熱烈的戰(zhàn)士,而只剩下荒鷲那樣暴烈厭世的老兵。這或許是作者沒有將自己和友人的意志完全寄寓其上的原因之一,它是可疑時代的可疑產(chǎn)物,但置身其中,詩人自己的理想也只能投射為荒鷲,曾經(jīng)美好的白鳥和矯健的蒼鷹,都未曾幸存下來,甚至也無法重生在文本與想象里了。
在這個意義上,詩歌中“無遮無攔光禿禿的巢”,首先是指聶紺弩“了無陳設”的新居,但所以如此,是因為“流寓”一般的倉皇動亂、飄泊羈旅,使人在世上難以安居。正所謂“連幾片羽毛也被天風刮得無影無蹤”,荒鷲的境遇不是自己選擇的,是被外界剝奪的。
同時,“鷲巢”還象征了塵埃落定之后的歷史廢墟。和地上的巢一樣,供其遨游的“天地于它也不過是光禿禿的一片”,飛翔本身的意義被消解了,即使重獲自由,“憋住的一腔烈火,永遠是它自己的沉重負擔”,在這個荒蕪的、全新的時代里,只有一無所有、無所戀顧,才有不受束縛、自由搏擊的希望,但這種希望是外在于“我們”的,甚至連其本身的實現(xiàn),也要等待“不知將在什么時候”、不知來自何方的“一聲令下”。
進一步地,作于同時期的、同樣贈與友人的《失群鳥》,雖然以鳥為題,但通篇都在寫桅桿斷折、失去風帆的小船。因為在這樣的廢墟之上,“鳥”這個意象已經(jīng)無法負載起生命的重量,或者說已經(jīng)不存在可以置入其中的鮮活想象,連傷痕也已經(jīng)成為過去,痛苦鈍化,記憶凍結。于是鳥連帶詩人自己的一部分碎片,徹底隱退在讀者視野之外,取而代之的只是船這樣殘破的、被異化的無生命物。
而到1990年代,“鳥”形象在《圍觀孔雀》中卻有了一次復歸。
但不應忘記,詩中的孔雀受人矚目,是因為它會開屏,而開屏這個動作本身是展露其羽毛,翅膀在這里依然是缺席的。眾人所關注的孔雀并非具有生命的實體,而是一簇美麗的尾羽,孔雀被置入了一個新的囚籠,看似自由卻無法飛翔,身在人群中卻并不存在。
在這個意義上,詩歌是對曾經(jīng)幽靈的短暫復活和永久抹除,是對其死亡過程的直接展示,即:“鳥”本身如何在眾人的注視中被取消和遺忘。
但詩人的心靈畢竟和孔雀同在,于是它自我放逐于人群之外,以悲憫的異類眼光注視人群,全新的集體和時代無法再給他歸屬感。在“鬧哄哄的現(xiàn)場炒作中”“浮現(xiàn)在為懷鄉(xiāng)病所苦的它的眼前的/該是那綠漪般蕩漾連綿的南國的群山/如水般清冽的高原氣流里競放的繁花,以及/那失散了的淪落天涯的難友/和童年游伴的生動身影”。
詩人所眷戀的鄉(xiāng)土和舊友都已經(jīng)不再,新的時代里,他是人群中的失群鳥,人群不能理解他,他也不再渴望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進入人群?!傍B”是否存在已不重要,因為它已經(jīng)失去外向維度上的意義,也無法提供向內(nèi)的精神支撐,只是一種純粹的、孤立的身份確證。
彭燕郊對“鳥”的書寫,從他的創(chuàng)作早期一直持續(xù)到晚年,本身就是他漫長創(chuàng)作生命的一個縮影,其視角由人注視鳥變?yōu)轼B注視人,其重點由飛鳥轉向囚鳥,在舊的廢墟、新的荒蕪之中喪失了意義,最終隱退消解,而其短暫的復歸,只是幽靈式的顯現(xiàn)與更徹底的死亡。
這與其說是詩人既成的自我在權力網(wǎng)羅下,逐步遁入和內(nèi)化在“鳥”這一形象中,不如說是詩人的自我正是在對“鳥”的書寫中建構起來的,它是在受阻和受抑中被體察到的,是在和外界的抗爭中逐步明晰的。
在這個意義上,二者同步生成、密不可分,鳥的軌跡倒映出詩人的軌跡,鳥的魂靈也正是詩人的魂靈。
主持人:黃平
編輯:張元